摘要:一九七三年的春天,知青点的黑板上又贴出了一张返城名单,我的名字又双叒叕没在上面。
田园春秋
一九七三年的春天,知青点的黑板上又贴出了一张返城名单,我的名字又双叒叕没在上面。
这都第几回了?老天爷是不是跟我王建国过不去。
我叹口气,望着知青点屋顶上那只孤零零的乌鸦,心里头跟这乌鸦一样黑。
从六八年到七三年,整整五年了,我看着一批批知青打包回城,那心里啊,别提多难受。
窗明几净的上海弄堂,妈妈亲手做的红烧肉,高中老同学们的笑脸,都成了夜里才敢想的奢侈品。
大家都说知青下乡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可我咋觉得这教育课程太漫长了点呢?
"建国,吃了没?"生产队长老李站在门口,拎着个竹篮子,挂着一脸的热情。
那张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却掩不住那双有神的眼睛,听说他年轻时候可是村里的能人。
"还没呢,队长来了快请坐。"我连忙收起手里皱巴巴的信纸,抹了把脸。
老李放下篮子,里头是几个热乎乎的鸡蛋,大概是刚从鸡窝里掏的。
"听说今天招工表下来了?"他明知故问。
"嗯,又黄了。"我苦笑着摇摇头。
"别灰心啊,你这几年表现不错,扫盲班办得好,春耕播种都下苦力,社员们都说你是好后生。"老李摸出烟袋锅子,慢悠悠地填着烟丝。
我心里"咯噔"一下,多年的知青经验告诉我,夸人准没好事,肯定有活要派下来。
"队长,您说说,咱啥时候是个头啊?"我试探着问。
老李一听这话,二话不说掏出个皱巴巴的文件,眼睛亮得跟灯泡似的。
"今年县里有新政策,对留在农村的知青可以分田分地,跟社员一样!"
我一听蒙了,分田分地?那不是要我一辈子当农民了吗?
"队长,这事我得考虑考虑..."我支支吾吾地说。
老李拍拍我肩膀,语重心长:"建国啊,城里那点事,真没你想的那么好,你看我闺女春梅,老实本分能干活,她常说你教扫盲班有耐心,人又温和..."
这话说得我耳根子发热,明白老李这是要给我当媒人啊。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蛙声一片,我不禁问自己:真要在这穷乡僻壤扎根一辈子?
第二天下地干活,远远看见春梅在田埂上除草,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春梅比我小两岁,圆圆的脸盘,微微一笑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手脚麻利,村里人都夸她贤惠。
"建国哥,听说你昨天没选上?"春梅放下锄头,关切地问。
初夏的阳光晒在她脸上,汗珠顺着脸颊滑下,她随手一擦,留下一道泥痕,倒有几分可爱。
"还得等等吧,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我低头踢着脚下的土块。
"我觉得你在这挺好的,教扫盲班、种地、修水渠,大家都说你是有真本事的城里人呢。"春梅的眼睛亮亮的,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我。
我愣住了,这姑娘是真心实意地在夸我啊。
一阵微风拂过田野,油菜花的香气夹杂着泥土的气息钻进鼻子里,竟有种说不出的亲切。
回去的路上,我鬼使神差地拐到知青点的后山,在那里能看到整个村庄。
夕阳西下,炊烟袅袅,田野里不时传来社员们的呼唤声和笑声,突然间,我好像看到了一幅不一样的画面。
那天晚上,我提笔给家里写信:"爸妈,我想在农村再待一段时间..."
写到一半,又觉得荒唐,揉成一团扔进了炉灶。
五月的一个傍晚,我在小河边洗衣服,那时候知青点只剩下我和另外两个人,洗衣做饭都得自己来。
正搓得手酸,春梅提着水桶过来了,二话不说蹲下来帮我洗起衣服来。
"我自己能行,你忙你的去吧。"我有点不好意思。
"不麻烦,我娘常说,男人的衣服得用力搓,尤其是领子和袖口。"春梅头也不抬,认真地搓着。
暮色中,她的侧脸格外柔和,我突然想起这些年她的好:过年过节送来的点心,生病时熬的姜汤,扫盲班上她认真听讲的样子...
"其实,我可能要在村里多待些日子..."鬼使神差,我说出了心里话。
春梅抬起头,眼中闪着光:"真的吗?"
我点点头,那一刻,她的笑容比黄昏的晚霞还要灿烂。
六月初,我正式向生产队提出了留下的申请,老李高兴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好啊好啊!咱们村可算留下个有文化的知青了!"村里人都来看热闹,好像我是个马戏团里的猴子。
队里特意开了欢迎会,老李还拿出压箱底的老白干,说是要给我壮胆。
"建国,你是不知道,咱们村五十多年没出过一个高中生,你留下,可算给村里长脸了!"老支书拍着我的肩膀,激动得声音都哑了。
听着他们的话,我心里有点飘,这才发现,原来我在这里也是有价值的。
七月的一天,在村委会简陋的办公室里,我和春梅举行了简短的婚礼。
没有花车彩礼,没有酒席宴请,只有队里社员们带来的鸡蛋和自家酿的米酒。
春梅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新衣裳,脸上的喜悦比任何华丽的妆容都动人。
我的岳母红着眼睛拉着我的手说:"建国啊,你是城里有文化的人,以后春梅就托付给你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意识到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我要怎样才能给春梅幸福呢?
队里给我们分了一间土坯房和一亩责任田,房子破旧得很,墙角全是蜘蛛网,下雨天还漏水。
春梅不嫌弃,扫出一片天地,铺上简单的家什,硬是把这个破窝收拾得像个样子。
我开始跟着春梅学农活,笨手笨脚的样子常引来村里人的笑声。
"城里来的就是不一样,拿个锄头都跟拿笔似的!"他们打趣道。
..."
慢慢地,我开始喜欢上了这种与土地亲近的感觉,每当看到自己种的庄稼一天天长高,心里就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
我翻出在知青点找到的农业科学书籍,研究如何改良土壤,提高产量。
常常扛着自制的水平仪去田里测量,琢磨着怎么才能让灌溉更均匀。
春梅虽然不识字,却头脑灵活,常常给我提供实用的建议:"这个季节施这种肥不行,要等再过十天;这块地低洼,得先排水..."
她那双粗糙的手仿佛会和庄稼对话,知道它们需要什么。
那年秋天,我们的一亩责任田产量比村里平均水平高出三成,队里专门开会表扬。
春梅站在丰收的稻田边,脸上是掩不住的骄傲:"看,我男人种的!"
那一刻,我感到无比踏实,仿佛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可是好景不长,第二年春节前,一封来自上海的信打破了平静。
父亲在信中说,他通过老同学的关系,终于为我争取到一个回城的名额,可以进上海纺织厂当技术员。
"建国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妈天天盼着你回来呢!"父亲的字迹透着激动。
我拿着信,在月光下的田埂上走了一夜。
回城,这不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吗?可为什么现在的我却如此踟蹰不前?
当时春梅已经有了身孕,每天早上还要忍着孕吐下地干活。
我没敢把信的事告诉她,可她还是察觉到了我的心事。
"是不是上海来信了?"一天晚上,她轻声问我。
我默认,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是不是要走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强装镇定。
"我还没决定。"我回答得很快,却听出了自己的心虚。
"建国,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想回城,我不会拦着你的。"春梅低头缝着婴儿的小衣服,声音出奇的平静。
她的平静反而让我更加不安,那一夜,我辗转反侧,听着她压抑的啜泣声,心如刀绞。
第二天,我到县城办事,路上遇见了当年一起下乡的知青老周。
老周已经返城两年,这次是回来探亲的,我们找了个小饭馆叙旧。
"建国,你小子混得不错啊,听说还成家立业了?"老周打量着我,眼里满是羡慕。
"就是个地道农民了,种点田混口饭吃。"我笑着,不想显得特别。
"别不识抬举,你要知道我们这些回城的,日子过得有多难。"老周灌了口酒,脸色转为苦涩。
我疑惑地看着他,只见他继续说道:"工厂里活少钱少,一家老小挤在十几平米的小屋里,城里人瞧不起我们这些'返城青年',农村的毛病没改掉,城里的规矩又学不全..."
听着老周的诉苦,我陷入了沉思。
回村的路上,我路过小学,看见春梅在教孩子们认字。
她的肚子已经明显隆起,却依然耐心地指导着每一个孩子。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身上,那一刻,她是如此美丽而坚强。
我突然明白,这里才是我的家,这片土地和这个女人,给了我生命的意义。
回到家,我提笔给父亲回信:"爸,谢谢您的心意,但我已经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路。这里需要我,我也需要这里。请替我向妈妈问好,等春梅生了孩子,我们一家会回上海看您们..."
寄出信的那一刻,我心里轻松了许多,好像放下了一块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头。
七月的一个闷热夜晚,春梅临产了。
村里没有医院,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接生婆。
听着屋里春梅的痛苦呻吟,我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恨不得替她受这份罪。
"孩子他爹,甭着急,生娃娃都这样,春梅身子骨硬朗着呢!"接生婆安慰我。
我点点头,心里却暗下决心:等孩子大了,我一定要让他上大学,村里也得有个像样的医疗所!
天快亮时,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寂静的夜空。
"是个小子,足足七斤重!"接生婆欣喜地喊道。
我冲进屋里,看到虚弱的春梅怀里抱着一个皱巴巴的小生命,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儿子,感受着这个从我和春梅血肉中来的新生命,心中无限柔情。
"儿子,爸爸一定给你创造更好的生活,让你不必像爸爸这样纠结于城乡之间。"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有了孩子后,我更加努力地工作和学习。
我自学了简单的水利知识,带领村民们疏通了年久失修的水渠,解决了村里干旱季节的灌溉难题。
我和几个有文化的社员组织了农技小组,把县里的新农法、新品种带回村里试验。
春梅也不甘落后,一边照顾孩子,一边主动学习识字,很快就能看懂简单的报纸。
她常说:"咱家孩子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娘也得跟上时代!"
一九七六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差点冲垮了村里的农田。
那天晚上,暴雨如注,河水暴涨,眼看就要漫过堤坝冲进村里。
我带着村里的壮劳力彻夜筑坝,大家齐心协力,用沙袋一道一道地垒起防线。
春梅也冒雨送来热水和干衣服,她站在雨中,对我说:"建国,你要小心,可别出事!"
那一晚,我们和洪水搏斗到天亮,最终保住了村里的庄稼和房屋。
村民们都说:"幸亏有建国这个'知识青年',要不咱们的田就全完了!"
从那以后,村里人不再叫我"知青",而是尊称我为"知识青年",这微妙的变化让我感到一种被认可的归属感。
一九七八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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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我专门腾出一间屋子作为儿子的"学堂",每月都会骑着自行车到县城买些课外书回来。
春梅虽然文化不高,却十分支持我的教育理念,她常对儿子说:"你爹是城里来的知识人,你可得继承他的长处!"
就这样,我们家成了村里的"文化站",周围的孩子都爱来我家看书、学习。
随着改革开放,农村的面貌也在慢慢改变。
我利用自己的文化知识,开始尝试办一些副业,比如蔬菜种植基地、小型养殖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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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三年,儿子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入了县重点中学。
那天,我和春梅站在田埂上,看着儿子坐上去县城的拖拉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建国,你说咱们这些年,值吗?"春梅突然问我。
我看着眼前这个陪我走过十年风雨的女人,她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但眼神依然明亮。
"值,怎么不值?"我握紧她的手,"这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家,我们一起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春梅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绽开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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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引进了一批新式农机,我作为技术员负责培训社员们使用。
一次操作不当,机器突然失控,我来不及躲闪,左腿被卷了进去。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医生告诉我,腿保住了,但恐怕要留下终身残疾。
那一刻,我的天塌了,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完了,一个残疾人,怎么种田?怎么养家?
春梅日夜守在病床前,为我擦洗、喂饭,从不叫一声苦。
可我看得出她眼中的忧虑和恐惧,毕竟,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啊。
"要不...咱们回上海吧,听说城里对残疾人有补助..."一天晚上,春梅试探着问我。
我一把推开她:"回去干什么?让人笑话吗?一个下乡知青,混了这么多年,最后残废了灰溜溜地回城?"
春梅被我推得一个趔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说什么,默默地走出了病房。
那段日子,我整个人如同掉进了黑洞,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冲春梅和儿子发火。
我不想见任何人,把自己关在屋里,像个困兽一样自怨自艾。
直到有一天,村里的老支书来看我,他拄着拐杖,动作缓慢地坐到我床边。
"听说你不想活了?"老支书开门见山。
我别过脸去,不想理他。
"你知道我这条腿是怎么断的吗?"老支书敲了敲自己的右腿,发出"咚咚"的声响。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老支书的右腿是木头做的假肢。
"四九年解放战争,我在淮海战场上被炮弹炸断了腿,当时就想一死了之。"老支书点起一支烟,慢悠悠地说,"可我们连长告诉我一句话:活着,就有希望。"
老支书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我突然看到了自己的渺小和自私。
"你看看春梅,这些日子累得人都瘦了一圈,可她从没抱怨过一句;你那儿子,放学后不回家写作业,跑去帮队里干活挣工分,就为了补贴家用..."老支书说着,眼圈红了。
那一刻,我羞愧难当,泪如雨下。
"老支书,我错了,我不该这样..."我哽咽着说。
"错啥错,咱们这一辈子,哪有不经历些风浪的?关键是怎么扛过去。"老支书拍拍我的肩膀,"你可是我们村的'知识青年'啊,大家都看着你呢!"
从那天起,我开始积极配合治疗和康复训练,虽然过程异常痛苦,但每当看到春梅和儿子期待的眼神,我就咬牙坚持下来。
三个月后,我拄着拐杖回到了家。
虽然左腿留下了永久的跛行,但我的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强。
我不能再下地干重活了,但我的脑子还在,我的双手还在。
我开始钻研农业技术和农村经济,通过自学和请教专家,逐渐成为村里的农业技术员,负责全村的农业技术推广和培训。
春梅也很有眼光,她把小卖部扩大,增加了一些农资和生活用品,成了方圆几里的"万事通"。
儿子大学毕业后,本可以留在城里,却选择回到县城的农业局工作,周末常回来看我们。
时光荏苒,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一九九三年的夏天,我收到一封特别的信,是当年一起下乡的知青们组织的返乡聚会邀请。
二十年后的重逢,让我既期待又忐忑。
聚会定在我们村,我和春梅忙前忙后,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农家宴。
当年的知青们陆续抵达,有的成了厂长,有的做了教师,还有的经商致富...
我拄着拐杖站在家门口迎接他们,看着他们惊讶的眼神打量着我的院落、果园和养殖场。
"建国,你这日子过得比我们城里人还滋润啊!"老周惊叹道。
饭桌上,大家谈起各自这些年的经历,有人抱怨生活的不易,有人炫耀自己的成就,却都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
轮到我时,我只是简单地讲述了这些年在农村的生活:如何克服腿伤困难,如何一步步改良农技,如何带领村民们探索致富之路...
说着说着,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从容与自豪。
"也许,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你,才是真正找到了自己的人生。"老知青李明感慨道。
席间,春梅端上了她亲手酿的米酒,大家举杯相庆。
我和春梅相视一笑,窗外是金色的田野和充满活力的新农村。
夜深了,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我和春梅坐在院子里乘凉。
夏夜的星空格外明亮,蛐蛐在草丛中低唱。
"还记得当年你差点回上海去吗?"春梅轻声问。
"记得,要不是你,我哪有今天?"我握住她的手,感受着上面的茧子。
"还记得你出事那会儿,差点把咱俩的日子都毁了。"春梅半开玩笑地说。
"那会儿真是鬼迷心窍了,幸亏有你和老支书。"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会后悔留在这里吗?"她问,眼里闪烁着星光。
"从来没有。"我坚定地回答。
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不是那个彷徨的知青,而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这个家的顶梁柱。
我曾经以为,离开农村才能找到人生的价值,却不知道,正是在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地上,我收获了最丰硕的人生果实。
星空下,田野间,我和春梅的笑声融入夜色,悠长而温暖。
这就是我的田园春秋,平凡却充实,简朴却富足,是我此生最珍贵的礼物。
真没想到,那个曾经迷茫的知青,竟在这片黄土地上,种出了自己的一片天。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