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表哥突然从省城辞职回来,我正在院子里帮奶奶掰玉米。他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格子衬衫,背着个黑色双肩包,站在我家院子口,笑得比那年丰收的玉米还灿烂。
村里人说起表哥李长河的事,眼里总是带着说不清的复杂神色。
那年表哥突然从省城辞职回来,我正在院子里帮奶奶掰玉米。他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格子衬衫,背着个黑色双肩包,站在我家院子口,笑得比那年丰收的玉米还灿烂。
“小民,长高了啊。”他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我不太懂的沧桑。我抬头看他,手上的玉米粒溅了一地。
奶奶从厨房出来,看到表哥,手里的勺子差点掉地上:“长河,咋突然回来了?那工作?”
表哥嘿嘿一笑,把包往地上一扔:“不做了,我要回来养蜜蜂。”
奶奶手上的勺子这次真掉了,锅里的汤溅到了土灶台上,发出”嗞啦”一声,像村里人知道这事后发出的议论声一样。
村里人都记得表哥当年是怎么考上大学的——他爹,我三叔,卖了家里唯一值钱的拖拉机,供他念完大学。后来他在省城一家科技公司做工程师,据说月薪有两万多,这个数字在我们这个只有一条柏油马路的小村子里,比天上的星星还遥远。
表哥媳妇王晓燕是省城人,大学同学,听说家里是做实业的,城里有好几套房子。头一次来村里时,踩着高跟鞋,差点陷进三叔家门前那条雨后泥泞的小路里。我帮她提行李,感觉箱子比我奶奶的粮食袋还轻。她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村里的婶子大娘们都说表哥有福气,娶了个城里媳妇。
现在,表哥却突然宣布要回村养蜜蜂,谁都猜得到会有一场风暴。
风暴来得比我预想的还快。就在表哥回村的第三天,王晓燕开着一辆银灰色小轿车停在了我家门口。那天正赶上下雨,车轮卷起的泥水溅到了我刚洗的裤子上。我没敢抱怨,因为王晓燕的脸比村西头的天还阴沉。
“他疯了吗?”她一下车就问我,妆也没化,眼圈发红。“辞掉工作,放弃升职,为了养什么该死的蜜蜂?”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领着她去了三叔家。路过村口的小卖部时,刘叔的收音机正播着”今天适合采蜜”之类的话,刘叔见到王晓燕,赶紧把音量调小了,假装去找一罐五年前就过期的八宝粥。
表哥正在三叔家后院空地上搭木架子,准备放蜂箱。见到王晓燕,他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我不太懂的平静。我借口帮奶奶摘菜溜走了,但还是听见后面传来的争吵声。
“两万个月的工作说不做就不做!你有病吧?” “晓燕,我想通了,在公司做到头也就是个技术总监…” “那不好吗?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了你们公司!” “可我不快乐啊…”
争吵声被院子里传来的一声闷响打断,应该是表哥手里的锤子掉在了地上。
后来的事情就像山里的连环雨,一场接一场。王晓燕住了几天就回省城了,三叔一边帮表哥搭蜂箱,一边骂他没出息。奶奶悄悄塞给我两百块钱:“你去镇上给你表哥买点好吃的,城里人回来不适应。”
表哥仿佛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每天早起晚睡,认真研究蜜蜂习性,还从网上买了好多书。他在三叔家后院搭了二十多个蜂箱,里面养着不同种类的蜜蜂。他告诉我这叫”多蜜源培育法”,可以让蜂蜜保留不同花朵的香气。我听得一头雾水,只知道表哥的手上多了好几处蜂蛰的红肿。
就在表哥回村的第二个月,王晓燕又来了,这次是带着律师和离婚协议书。
那天我在村口的小河边钓鱼,其实是想避开家里的尴尬气氛。王晓燕的车又停在了我家门口,这次车里还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手里拿着公文包。三叔家传来的争吵声比上次还大,村里几个闲着的老人假装遛弯,都往那边凑。
“你非要这样吗?”表哥的声音隔着老远我都能听见。 “不是我要这样,是你先放弃的!”王晓燕哭了,声音有点哑。 “我只是想过不一样的生活…” “那你自己过吧!”
接着就是摔门声,还有三叔不停地咳嗽声,仿佛是想用咳嗽掩盖自己的哭泣。
签字那天,我躲在屋里不敢出去。后来听奶奶说,表哥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时,一只蜜蜂飞进来,停在他的手背上。表哥没动,任凭那蜜蜂在他手上爬了一会儿,然后飞走了,也没蛰他。王晓燕看见这一幕,忽然大哭起来,但最终还是拿着协议走了。
离婚后,表哥把自己完全埋进了蜂场里。从二十多箱发展到了五十多箱,又扩展到一百多箱。村里人都说他疯了,放着好端端的工程师不做,非要在这穷山沟里跟蜜蜂打交道。三叔的老拖拉机修好了,专门用来拉蜂箱去不同的地方”采百花”,表哥管这叫”转地放蜂”。有时候半夜三更,我都能听见拖拉机发动的声音,知道是表哥又去换地方了。
第二年春天,表哥的第一批蜂蜜出产了。与其他蜂蜜不同,他的蜂蜜装在小玻璃瓶里,瓶身简洁,贴着手写的标签:上面写着”河谷蜜语”四个字,下面是产地和花种。
我问他为什么叫”河谷蜜语”,他笑了笑:“我姓李,名长河,这是我和蜜蜂的对话。”
更奇怪的是,表哥给每瓶蜂蜜都配了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这批蜂蜜在哪个山头采的,当时天气如何,甚至还有他的心情记录。有一张卡片上写道:“今天山杏花开,风有点大,蜜蜂回巢晚了,我等到天黑。想起去年此时,还在为项目deadline熬夜。”
村里人都觉得他发神经,这么麻烦,能卖出去才怪。谁知道,表哥把蜂蜜样品寄给了一些城里的高档餐厅和茶馆,那些地方居然回复说很喜欢这种”有故事的蜂蜜”,纷纷下单。
又过了几个月,表哥开始在网上卖蜂蜜,每天骑着三轮车去镇上的快递点寄货。有一次我跟着去,发现他居然给每个包裹都系上一根细麻绳,打成蝴蝶结。我笑他:“表哥,你这是卖蜂蜜呢,还是在谈恋爱啊?”
他没接我的玩笑,只是认真地说:“每一瓶蜂蜜都是一段时光的浓缩,要用心对待。”
就这样,表哥的蜂蜜在城里有了名气,价格也比普通蜂蜜高出好几倍。订单越来越多,他开始雇村里的年轻人帮忙,还专门培训他们如何照顾蜜蜂、如何包装蜂蜜。三叔不再说他没出息了,而是天天跟村里人炫耀儿子的”互联网思维”。
去年秋天,表哥的”河谷蜜语”被一家高档百货公司相中,专门开辟了一个小柜台。这个消息传来时,村里人都惊呆了。刘叔的收音机正好又播到天气预报,说今年冬天会比往年暖和,他一激动,手一抖,硬是把那台用了二十年的老收音机摔坏了。
我在镇上的卫生院上班,时不时会听到有人谈起表哥的蜂蜜。有个老教授专门从省城过来买,说这蜂蜜有”文人气质”。我听了只想笑,表哥在大学念的可是理工科,文采差得很,高中作文经常不及格。
就在前天下午,我刚给一个老人量完血压,外面停了一辆黑色的奔驰车。王晓燕从车上下来,比三年前清瘦了许多,但衣着更加光鲜,手腕上的手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小民,好久不见。”她喊我的名字,声音里有我听不懂的忐忑。
“晓…晓姐。”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怎么称呼她。“你…你找表哥?”
她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礼盒,点了点头:“听说他最近在村里办了个什么蜂蜜博物馆?”
我领着她去了表哥的”博物馆”——其实就是他改造的三叔家老屋和院子,里面陈列着不同年份、不同花种的蜂蜜样品,还有蜜蜂生活习性的介绍。最引人注目的是院子中央的一棵老槐树下,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有一个透明的蜂箱,游客可以近距离观察蜜蜂工作。
表哥正在给几个城里来的游客讲解蜜蜂的”舞蹈语言”,看到王晓燕,手里的蜂箱差点掉在地上。我借口有病人要看,赶紧溜了。
后来的事是村里传来的。据说王晓燕告诉表哥,她现在是一家投资公司的高管,看到”河谷蜜语”在市场上的表现很好,公司有意向投资扩大生产规模。她拿出一份商业计划书,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图表。
表哥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带她去了蜂场。那天正好是一批新蜂王出生的日子。王晓燕穿着高跟鞋,踩在泥泞的山路上,但这次她没有抱怨,而是认真地听表哥讲解每个蜂箱的情况。
天快黑时,他们回到了村里。王晓燕的车停在村口那棵歪脖子柳树下,和三年前离婚那天的位置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次表哥亲自送她上车。
刘叔躲在新买的电动三轮车后面,听见王晓燕说:“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好吗?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表哥摇了摇头:“晓燕,不是所有蜜都能回到蜂巢。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王晓燕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你变了,以前你从来不会这么文艺。”
“是啊,蜜蜂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表哥指了指不远处的蜂场,“它们告诉我,生活不只是往前冲,还要懂得在哪里停下来。”
王晓燕上车前,递给表哥一张名片:“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联系我。你的蜂蜜事业值得更大的舞台。”
表哥接过名片,放进了口袋,但没有承诺什么。
车子开走后,表哥站在原地很久很久。直到天完全黑了,才慢慢往家走。经过刘叔的小卖部时,他买了两罐啤酒,递给正假装看手机的刘叔一罐:“刘叔,陪我喝一杯?”
刘叔结结巴巴地接过啤酒:“你…你不后悔啊?人家开那么好的车,还是大公司高管…”
表哥笑了笑,仰头喝了一大口啤酒:“人生哪有那么多后悔药吃?我现在挺好的。”
刘叔又问:“那…那投资的事,不考虑了?”
表哥摇摇头:“我的蜜蜂不喜欢太吵的地方。”
今天早上,我在卫生院门口又看到了王晓燕的车。她下车时,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和一把车钥匙。
“小民,能帮我个忙吗?”她问我,眼神有点躲闪。
“什么忙?”
“帮我把这个给你表哥。”她递给我一个文件袋和车钥匙,“文件是投资协议,已经签好了我的部分,条款很优惠。车是给他拉蜂箱用的,比那台老拖拉机好使。”
我有点犹豫:“晓姐,表哥他…”
“我知道他不会接受。”她笑了,眼里有泪光,“就说是公司送的业务用车,不用告诉他是我买的。协议他爱签不签,反正我已经让法务把’河谷蜜语’的商标注册好了,归他个人所有。”
她转身要走,又回过头:“对了,告诉他今年的杏花蜜我要包圆了,价格他定。”
我拿着钥匙和文件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王晓燕上车前又补了一句:“还有,告诉他,我工作辞了。准备回老家开个茶馆,专卖他的蜂蜜。”
她没等我回答,上车扬长而去,车轮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像极了表哥蜂箱里飞出的一群群蜜蜂。
今天中午,我把车钥匙和文件给了表哥。他看了看那辆崭新的皮卡车,又看了看文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然后他去蜂场忙活了一整天,直到太阳快落山。
晚上,表哥突然来我家,手里提着两坛新取的蜂蜜,一坛给了我奶奶,另一坛递给我:“明天你上班带上,给王晓燕。”
我接过蜂蜜坛子,发现上面贴的不是普通的”河谷蜜语”标签,而是一张手写的卡片,上面只有一行字:
“有些蜜,也许还能找到回家的路。”
村口的柳树下,那辆皮卡车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像是等待着什么。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