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通电后,它仿佛活了,但走路踉踉跄跄,只有挥手、握手、下蹲、转身等几个简单动作,还要靠遥控器操纵。“不通电就是一个铁疙瘩。”雷勇林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3月3日,北京石景山,一台工作日搞开发、周末打工的宇树G1。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强/摄
Unitree G1机器人第一次出现在眼前时,35岁的雷勇林有些失望。
他花了31.9万元,等了两个月。2月22日,当他从经销商手里拿到它时,它静静地躺在一个黑色箱子里,四肢折叠,皮肤光滑,呈银灰色,浑身冰凉。
通电后,它仿佛活了,但走路踉踉跄跄,只有挥手、握手、下蹲、转身等几个简单动作,还要靠遥控器操纵。“不通电就是一个铁疙瘩。”雷勇林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然而,他对机器人的失望,很快被亢奋情绪取代,流量与生意蜂拥而至。
它就像新生婴儿
2月22日,雷勇林将G1的开箱测试视频发在网上后,吸引来上千万的流量。
流量裹挟着租赁、咨询电话汹涌而来。有商家要租来引流,有学校想租来做科普教育,有人单纯想租来玩,跨省租赁的需求也来了。
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能接到二三十个租赁订单,可惜他只有一台机器人。他将日租金定为8000元,仍挡不住租赁者的热情,订单很快排到3月,有人又预定下4月、5月的档期。夜里睡觉,他要将手机调为飞行模式,以免有客户半夜打扰。
许多媒体记者前去采访他,小伙花30余万元买机器人日赚8000元的事儿,旋即上了热搜。这个正苦于转型的汽车租赁商未承想到,自己无意间踩中了社会的热点。
他所购买的G1,来自宇树科技,一家浙江杭州的民营企业,创办至今不过9年。原本,该企业专注于造“狗”,两年前才转向造“人”,如今已成为全球知名的机器人公司。2025年春晚,宇树的机器人登台扭秧歌、转手绢后,火遍大江南北。
2月17日,年仅35岁的宇树创始人王兴兴,参加了在北京举行的民营企业座谈会,并与任正非、王传福、雷军等人同为代表发言。一时间,他与宇树再度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并引发热议。
在浙江杭州,宇树的办公楼成为网红打卡点。行业内外,前去拜访的人和想去拜访的人,络绎不绝。销售机器人的客服电话被打爆了。王兴兴也很忙,他的微信签名最近备注着:“微信已满&找我同事比找我效果好,忙晕消息回不过来”。
3月3日,北京石景山,宇树G1。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强/摄
许多人都渴望着与宇树、王兴兴、宇树机器人产生关联,哪怕是看一眼、摸一下、合个影。在互联网上,有人晒出参观宇树的照片,有人翻出与王兴兴的聊天记录,有人发出同宇树的合作邮件,还有人突然想起10年前加过王兴兴的微信,后悔自己当年错失投资机会。
对于普通人,他们最有可能接触到的,是宇树的机器人、机器狗。于是,那些原本不火的,借着宇树也火了。
在这一波机器人热潮到来前,年轻人雷勇林就留意到了宇树的机器人。从小就爱看机甲动画、梦想拥有一台机器人的他,权衡再三,在去年12月花31.9万元,订购了一台能够进行二次开发的G1。
G1是宇树的第二款人形机器人,能完成敲核桃、开瓶盖、2米/秒的小跑等动作。“当时主要是想买来自己玩。”雷勇林告诉记者,他想过用于租赁,但没想到租赁需求如此旺盛。
雷勇林算过,日租金按8000元来算,只要出租40天,买机器人的本钱就可以赚回来。有的租赁商,已把G1的日租金提高到1.8万元。他后悔只买了一台,但后悔来不及了。在线上渠道,G1已经售罄,他打算线下补货,但要等一两个月才能拿到货。
在二手市场上,G1加价3万元-5万元出售。在国外,已有公司将G1贴牌加价出售。1月,一位美国网红主播花了6.8万美元(折合人民币约50万元)买到G1,开箱测试的视频直播,让他获得数百万流量,涨粉超过10万。
来自国内外的许多信息都在证明,一个机器人界的“顶流”正在诞生。
另一个市场对宇树机器人也反响强烈——股市。宇树机器人的关节轴承供应商长盛轴承的股价涨幅一度超过400%,许多供应商的股价都涨停过。
然而,当高盛集团调研过宇树后,在一份调研报告中表示,宇树硬件表现稳健,但人形机器人技术拐点仍不明朗,距离真正“上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时,相关股票又应声大跌。
在现实中,许多人发现,原来宇树机器人主要是靠遥控器操纵的,但在宇树官方发布的视频里,观众很少能看到遥控器的存在。
雷勇林上手操作后也发现,G1跟自己的期待有一些落差。当他把它从箱子里搬出来时,像在搀扶一位烂醉如泥的人,“它的70斤比人的70斤重多了”。它能做的动作并不多,也无法进行语音对话,像个哑巴。它的脚步声也很响,以至于雷勇林担心楼下的邻居会投诉。
3月10日,湖南张家界,机器人“笨笨”出现在湖南张家界景区,游人争相拍照。受访者供图
“有点笨手笨脚的感觉。”雷勇林说,于是,他给人生中的第一台机器人起名“笨笨”,并将其视为“电子家庭成员”。“它也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现在可能相当于人类的两岁,刚好可以走路。”
有人笑话他,是买了个铁疙瘩的“大冤种”,交了“智商税”;有人说,这是个“有遥控器的大号玩具”;还有人问“能上山砍树吗”“能帮忙带娃吗”,答案是否定的。话语间,很多人流露出对这个刚刚崭露头角的人形机器人的不屑,但又充满对“具身智能”进入社会的期待。
当然,还有隐隐的恐惧。一些人用拳打脚踢测试G1的平衡性,有时G1晃晃悠悠地恢复了平衡,但突如其来的推搡或飞踹,还是会把它击倒。一个网友半开玩笑地说:“多年之后,机器人站在法庭拿出这段视频控诉人类对它们先祖的压迫与控制。”
机器人的打工生活
其实,“笨笨”为雷勇林赚钱前,它的机器人“同胞”已为人类打工5个月了。
2024年8月21日,2024世界机器人大会上,G1在北京亦庄首次线下公开亮相。1个多月后,有客户拿着G1的视频截图,询问从事激光设备租赁的封荣荣,“你们能不能找到这种机器人,在现场互动的?”
那时,已有其他品牌的机器人用于租赁,或在门口迎宾,或登台伴舞,但G1还没学会跳舞和功夫。
33岁的封荣荣从没见过这个长得有点儿像人的家伙。他只有高中学历,不曾关注机器人,但敏锐的商业嗅觉让他意识到,有客户问,就有生意做。10月中旬,公司买了一台G1,最初租赁者并不多。
“那个时候的租金是8000块钱。”封荣荣记得,到2024年年底,日租金提高到9000元,宇树机器人登上春晚后,日租金提高到1.2万元,2月中旬价格上涨至1.8万元。
宇树机器人的热度居高不下,封荣荣手中的G1档期紧张。他几乎每天都会接到五六十通租赁电话,机器人的档期已排到4月。有时他还会遇到客户主动提价,“我给你(日租金)两万块钱,你帮我推掉(其他客户)”。
2月中旬,宇树发布了一段G1跳舞的视频,舞步平稳流畅,再次引起关注。有人感慨,“(机器人)成精了”。在一些短视频平台,该视频甚至被标记为“疑似AI生成”。那之后,租赁商们都接到过咨询电话,问G1会不会跳舞?
“我现在手上这一代实现不了这个效果。”封荣荣告诉记者,“现在就只有简单地打招呼,不是很理想,它缺少很多(功能)。”实际上,跳舞是宇树刚开发好的功能。“还没有推送给客户。”宇树在公开发布的信息中回应。
3月10日,湖南张家界,机器人“笨笨”戴着围巾坐在张家界风景区的椅子上。受访者供图
“目前,它只能提供一些情绪价值。”雷勇林说,会跳舞的机器人,引流效果会更好。但他知道,“笨笨”能进行系统升级,能二次开发,还会继续进化,但需要时间。
即便如此,这个有些笨拙的家伙,在街上、商场、直播间等许多地方,仍旧是明星般的存在。
卖酒的、开业的、搞文旅的、跑展销会的、做直播带货的,都在请G1到场。无论它出现在哪里,都会引来围观,有时激起阵阵惊呼,有时还会带来街头短暂的交通拥堵。哪怕它只是抬起胳膊跟人类打了个招呼,一些观众也开心得合不拢嘴。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普通人与机器人的大规模接触。许多人都渴望着体验第一次与机器人握手、对话、合影。
2月28日,湖南长沙,机器人“笨笨”注册成为湖南长沙首位机器人雷锋志愿者。受访者供图
2月28日,身高只有1.3米的“笨笨”跟着雷勇林跑了3场活动。第一场,它去了湖南省博物馆,身穿红马甲完成了“志愿服务”首秀;第二场,它为一家豪车俱乐部的活动助兴;第三场在夜间,“笨笨”手中被塞下一只高脚酒杯,雷勇林“指挥”着它给老总们敬酒。
那天,“笨笨”在电量充足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地突然瘫倒在地,雷勇林调侃道,它“被累瘫了”。
G1是靠电养活的,没电时它的身体会瞬间瘫软,倒在地上。但“笨笨”那一次倒地的原因,雷勇林一直没搞明白。这段忙碌的日子,他每天给“笨笨”至少充两次电,充满后能连续工作约两个小时。很多时候,他们要一同加班到晚上九十点钟才回家休息。
“我这几天就特别累,就快承受不住了。”雷勇林告诉记者,搬运、操作都相当费力,每晚回去后,他还要剪视频发在网上,睡眠只剩五六个小时。
但机器人工作起来可以不知疲倦。封荣荣手中的机器人正经历着比人类社会更疯狂的加班生活,有时凌晨3点外出赶场,有时凌晨两点还在公司忙活。
“目前没有哪个生意如此暴利。”封荣荣告诉记者,前一阵子,公司又分批次订购了15台,部分尚未到货,如今他手上已有8台G1。短短5个月,这些机器人除了没出过国,已经把各个省份跑遍了,包括新疆、西藏,还在婚礼上给新郎、新娘送过戒指。
如今,机器人们白天忙着外出表演,为客户站台引流,有时一天要跑4场活动;晚上还要回公司,当品宣模特、带货网红。这些机器人并不算灵巧的手,拿过豪华包,戴过名贵表,也捧过便宜的卫生纸,而它们拍摄费用按小时计算,每小时2000元。
“只要不断电,都在工作状态。”封荣荣告诉记者,公司里的年轻人也跟着机器人不停地转,只有实在扛不住才去睡觉,大家每天只睡4个小时左右,但他并不觉得疲惫,反而感到兴奋,“年轻嘛,钱是动力”。
他算过,假如16台机器人全部到货,日租金以1万元计算,一天能挣16万元,一个月能挣480万。这样的日租金,是他激光设备租赁费的数倍。G1已成为许多第一批购买它的客户的赚钱机器。
机器进化,人类焦虑
为了搞到更多赚钱机器,一些商人已在全国范围内想方设法地调配机器人用于租赁。
在北京,一家专注于人工智能、机器人等领域在线教育的公司,去年12月购入一台宇树G1,取名“阿蓝”,用于教学与开发。一些租赁商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辗转找来要租。
该公司相关负责人刘嘉(化名)告诉记者,目前市场上可能只有200多台G1,约一半可用于租赁,另一半用于科研、开发。如今的“阿蓝”,工作日配合工程师做开发,周末工程师休息时,它外出打工“赚外快”。
跟普通的租赁商不同,他们给“阿蓝”接入DeepSeek当“大脑”,实现了语音对话与控制。日租金也随着它的进化,水涨船高,提到1.8万元。没过几天,“阿蓝”又学会了做广播体操、用机械臂“比心”,工程师们还在训练它搬东西。
3月3日,北京石景山,在一次户外训练中,机器人“阿蓝”的屁股摔裂了。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强/摄
“这个机器人以后能干啥,这一块是空白。”刘嘉说,需要许多开发人员一起完善。
这段时间,刘嘉从大量租赁需求中也观察到,机器人的应用场景,集中在工业与家庭。一些公司希望将其运用在快递分拣上,但它的视觉识别与控制能力需要开发;许多普通人也盼望着机器人走进家庭生活,帮忙照看孩子与老人,但现在的人形机器人还没这能力。
最近,她所在的这家在线教育公司也招入6名工程师,进行机器人的技术开发。身处这个行业,她能强烈地感觉到,AI与机器人浪潮之下,正暗流涌动,业内的许多公司开始抢人,各行各业都迫切想要进行商业化的布局。
但有时候,刘嘉会感到一种来自AI、机器人的压迫感。她既期待着自己成为技术的受益者,能让机器人替她打工赚钱,又担心自己很难跟上技术更新的步伐而成为被收割者。面对人工智能领域较高的技术门槛,她渴望更深入地利用,时常感到力不从心。
“我的焦虑在于无法上车,只能等待。”刘嘉说,“它会的越来越多,我只能购买它的服务。”“阿蓝”接入DeepSeek后,她的一位同事举着麦克风对“阿蓝”说:“我很羡慕你什么都懂,你的存在让我感到一无是处。”
雷勇林也有些焦虑。他焦虑“上车”后的流量如何维持。
此前,在某短视频平台,他发布的短视频,多数时候只能获得数十、数百个点赞,但关于G1的那条视频点赞量超过了4万。
“流量上来以后,反而更加有焦虑感了,以前流量没有上来,发不发无所谓。”雷勇林告诉记者,“笨笨”给他带来流量后,新发视频流量的多少、涨跌,他都会在意,他甚至开始失眠,睡不好觉,这是他工作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
每天忙完后,他常感到身疲人困,大脑却依旧亢奋。即便是关了灯,闭上眼睛,许多与机器人有关的事总在他脑子里打转,比如哪个客户的消息没回、机器人绊了一跤是哪里没做好、接下来的视频该如何创作、记者来采访会不会说错话……
“这个流量,可载舟,也可覆舟。”雷勇林坦陈,以前买比机器人贵数十万元的豪车时,也不像现在购买机器人后这样兴奋。
“其实,我们已经在这个时代的浪尖上了。”雷勇林说,“我一只脚已经踏进来了”。未来,他打算转型,做机器人测评博主,只是老本行里积攒的二手车,有点儿难处理掉,两个行当还要一起做。
许多机器人租赁商也察觉到,人形机器人代表着未来,自己要抢先一步入场。
封荣荣最近也越来越兴奋,他一点也不担心机器人热潮退去。在他看来,这个生意刚刚开始。他的家人起初认为G1没有市场,但他现在的想法是,如果机器人可以更新迭代,他会毫不犹豫地投入资金。
但封荣荣担心的问题是,机器人会不会出现意识。“你能控制它,它就是奴隶,但是你控制不了它的时候,你就可能是它的奴隶了。”
在宇树,G1的进化还在继续。3月1日,戴着工牌的G1,行云流水地打了一套拳,并完成了720°回旋踢。王兴兴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现在AI驱动机器人每天进化非常快,基本上速度是超过我预期的,每天给我的惊喜也非常大。”
王兴兴估计,明年或后年,人形机器人可以在一些基础的服务业或工业应用,但家用可能会稍微慢一点。
在行业内,优必选人形机器人已进入汽车工厂实训;特斯拉正推进人形机器人的量产;Figure人形机器人已经能根据自然语言指令,对杂物进行自主分类并收纳。从外貌到步态,从皮肤到表情,从语言到大脑,在许多方面,机器人正越来越像人。
今年全国两会上,政府工作报告中首次写入“具身智能”,并提出要培育具身智能等未来产业,大力发展智能机器人等新一代智能终端以及智能制造装备。许多省份正抓紧布局具身智能产业,配套的政策也在逐步落地,连针对人形机器人的马拉松赛,都已准备举行。
“可能需要让它成长一段时间,当它变得非常聪明时,可能会有更好的发展机会。”雷勇林说,“或许会像养猫、养狗、养宠物的陪伴感觉,未来每个家庭可能都会有一个机器人”。
3月5日,北京,机器人“笨笨”跟随雷勇林到北京“参加”两会报道,它被临时取名“晨火火”。受访者供图
3月4日,机器人“笨笨”从湖南被带到了北京,跟随一家地方媒体,参与了全国两会的报道。3月10日,“笨笨”结束了两会期间的打工生活,马不停蹄地回到了湖南,出现在张家界风景区,开始新的打工生活。
这是它跟随90后雷勇林的第17天。在G1的使用手册中,没有信息提到G1的寿命有多长。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