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霞客镇的夏天总是来得又快又猛。小区花坛里的绣球花刚刚冒了尖,一场暴雨过后,花朵就鼓胀得像是孩子们吃完饭后被撑起的肚皮,肥硕且热闹。
霞客镇的夏天总是来得又快又猛。小区花坛里的绣球花刚刚冒了尖,一场暴雨过后,花朵就鼓胀得像是孩子们吃完饭后被撑起的肚皮,肥硕且热闹。
我是霞客镇第一医院的护士,今年刚好是第十七个年头。护士站的风扇叶片上沾满了尘絮,转起来有一股淡淡的焦味。清洁工大娘说是轴承老化了,可医院总是有更重要的采购计划,从来轮不到更换风扇。
“小吴,5号床的老爷子体温记录单拿一下。”护士长一边整理药盒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5号床是三天前住进来的王奶奶。不,我记错了,是王爷爷。六十多岁,脑梗塞术后恢复,一位和蔼的老人。他的儿子王明和儿媳周莉每天都来轮流照顾,有时两人一起来。
说起这对夫妻,医院里的人都有所耳闻。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引人注目,而是因为周莉那番”坚持AA制”的言论曾在小区业主群引起过一阵不小的讨论风波。
拿着体温单往5号床走的路上,我看到周莉正在病房外和王明争论着什么。
“你说的这个康复中心,每天1200,一个月就要三万六。”周莉拿着手机计算器,“按照咱们的约定,一人一半,你那边能承担得起吗?”
王明的声音有些低沉:“我这边最近项目资金周转有点问题,能不能你先垫付着,等我这边——”
“又是这样!”周莉打断了他,“上次装修房子也是,说好AA制,结果我先垫了六万多,到现在还没结清。”
我装作没听见,低着头溜进了病房。
王爷爷正半靠在床上看电视,见我进来,忙按下了静音键。
“王爷爷,量一下体温。”我拿出体温计。
“好嘞,小吴护士。”王爷爷把体温计夹在腋下,眼睛却不时往门外瞟。
我假装整理床头柜上的物品,给了王爷爷一个台阶:“年轻人嘛,难免有些争执。”
王爷爷叹了口气:“都是因为我,给他们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您这恢复得很好,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王爷爷摇了摇头:“康复才是大头啊。我这病,光出院没用,得好好康复才行。”
他看了看窗外:“明明那孩子跟他妈妈一个性格,嘴上不说,心里记着账。周莉跟他结婚五年了,两人一直AA制,连买菜钱都分得清清楚楚。”
体温计响了,我取下来看了看:“36.5,正常。”
王爷爷接着说:“他们结婚那会儿,我和他妈就不同意这么算清楚。家里哪有这么算计的?可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我们也管不着。”
我点点头,想起了自己的婚姻。我和丈夫之间从来没有精确到分的账目,但也有过因为谁付出更多而产生的无言。生活中的天平很难保持绝对平衡。
晚上八点,我下班前最后一次查房。王明已经离开,病房里只有周莉在陪床。
她正在折医院发的被单,动作利落得像是在高档酒店培训过一样。听到脚步声,周莉回头:“护士,我公公刚睡着。”
我点点头,顺手递给她一张纸条:“这是明天要做的检查项目和费用明细。”
周莉接过纸条,眼睛立刻锁定在最下方的金额上。我能看出她在心里迅速计算着什么,大概是在想这笔钱该怎么分摊。
“你们夫妻俩轮流照顾挺辛苦的。”我试探着说。
周莉叹了口气:“没办法,我婆婆去得早,现在就我们照顾老人家。”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其实我也知道外人怎么看我。那个’AA媳妇’嘛,我都听说了。”
我有些尴尬:“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我不介意。”周莉放下叠好的被单,“我和王明在一起的时候,就说好了各自的钱各自管。你可能不知道,王明以前交往过一个女朋友,为她花光了自己的积蓄不说,还借了十几万的网贷。”
窗外打雷了,远远的,闷闷的一声。
“他还清那些债用了两年多。”周莉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天气预报,“所以我们结婚的时候定下规矩,各自的收入各自支配,共同的开支AA制。这五年来,我们从没吵过钱的问题。”
走廊上的灯忽然闪了一下,护士站的同事在喊:“要停电了,大家注意!”
“备用电源马上就来。”我对周莉说,“你继续。”
周莉笑了:“没什么好继续的。我就是想说,钱这东西,有时候算清楚反而简单。”
我看了一眼沉睡中的王爷爷:“那…老人家的医药费?”
“当然也是AA啊。”周莉说这话的时候很自然,“这次住院已经花了两万多,我和王明各出一半。”
雨下起来了,水珠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很清脆。远处的霓虹招牌在雨中泛着模糊的光,勾勒出城市的轮廓。
“我想问个不太礼貌的问题,”我忍不住说,“万一金额很大呢?比如意外或者大病?AA制还能行得通吗?”
周莉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你肯定觉得我很现实吧?”
我摇摇头。
“我有自己的理由。我父母是农村人,供我读完大学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我工作后才知道,为了我的学费,我妈欠了亲戚一万多块,每个月省吃俭用还债。结婚前,我攒了五年才有了十万块的存款。”
备用电源接上了,灯重新亮起。
“王明的情况你也知道,欠了一屁股债。我们恋爱那会儿,我借给他五万还债,他一分不少地还给我了,我才决定和他结婚。所以答案是,无论金额多大,我们的AA制都不会变。”
我看着周莉,突然发现她眼角已经有了细纹。虽然还不到三十五岁,但那种为生活打拼的坚韧已经刻在了她的脸上。
“好了,我不打扰您休息了。”我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周莉叫住我,“关于康复中心的事,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哪家比较好?”
第二天值班的不是我,我是第三天才又见到王爷爷。
他的气色比之前好了很多,正坐在床边看报纸。看到我进来,王爷爷笑着招手:“小吴护士,过来聊聊。”
下一道病房还没查完,但我还是走了过去:“王爷爷,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就能出院。”王爷爷放下报纸,“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怕出院后那两个孩子还要为钱的事情吵架。”王爷爷摇摇头,“昨天我听他们又在外面说康复中心的事。一个月三万多,确实不少。”
我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是啊,现在医疗费用确实挺高的。”
“我攒了一辈子钱,也不多,就二十几万。原本想着将来给明明买房子用,现在看来,怕是要先贴补我自己了。”
王爷爷说着,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红色的存折:“你帮我看看,这里面还有多少钱?我老花眼,看不清楚。”
我接过存折,翻开最后一页:“二十三万零八百五十六元。”
“那就好,够用了。”王爷爷点点头,“我这辈子没受过什么苦,就是老伴走得早,让明明从小缺了母亲的爱。现在他找了个好媳妇,我很欣慰。”
我有些意外:“您…不介意他们AA制?”
王爷爷笑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我这一代人,结婚时连三转一响都凑不齐,哪来的AA不AA的?但无论怎样过,家里有个人真心对你就够了。”
王爷爷把存折塞回枕头下:“周莉那孩子,表面强硬,心里柔软。她做得对,钱的事情,一开始就说清楚好。”
我没有告诉王爷爷,昨晚周莉问我康复中心的事。
一周后,王爷爷出院了。我以为不会再见到这一家人,但两天后的晚上,下班时我在医院门口遇到了周莉。
她站在喷泉旁,看起来有些焦虑。见到我,周莉快步走过来:“吴护士,能和你谈谈吗?”
我点点头,和她一起走到医院对面的小公园。
入夜的公园很安静,只有几对老人在散步。长椅上有一滩鸟粪,我们避开它坐下。周莉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这是五万块钱,”周莉压低声音,“我想请你以医院的名义,告诉王明这是我公公的医保报销款。”
我惊讶地看着她:“这是…?”
“确切地说,是我偷偷转给我公公的钱。”周莉苦笑,“王爷爷要去康复中心,一个月三万六,至少要去两个月。按照我和王明的约定,我需要出一半,也就是三万六。但我知道王明最近资金周转不开,他那一半根本拿不出来。”
蝉鸣声此起彼伏,像是在为这个夏夜伴奏。
“所以你打算…”
“我打算全额支付康复费用,但不能让王明知道。”周莉说,“如果他知道我偷偷付了他那份,他的自尊心会受不了。所以我想出这个办法,请你帮忙。”
我有些犹豫:“这不太合适吧…”
“那就当是我借给医院的,等王明有钱了再还给我,你做个中间人就行。”周莉恳求道,“我知道这有点为难你,但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长椅对面的垃圾桶旁,一只花斑猫正在翻找食物。它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我不明白,”我忍不住问,“你们不是一直坚持AA制吗?为什么这次要例外?”
周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因为那是他父亲。”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我能感觉到其中的坚定:“我和王明的钱可以分得清清楚楚,但家人的事情不一样。王爷爷待我如亲生女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为钱的问题耽误康复。”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王明你愿意全额承担呢?”
周莉笑了:“你不了解王明。他和他父亲一样,骨子里都是要强的人。如果我说要全额承担,他会觉得我在提醒他无能。与其伤害他的自尊心,不如用这种方式。”
我终于明白了周莉的处境,她既要尊重丈夫的自尊心,又要解决实际问题。
“好吧,我帮你。”我接过信封,“但你真的不考虑和王明坦白吗?或许他会理解的。”
“也许吧,但不是现在。”周莉站起身,“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候比他们的生命还重要。”
第二天,我按照周莉的计划,把那五万块钱以”医保报销”的名义交给了王明。他毫不怀疑,只是对医保报销的速度表示惊讶。
“通常不是要等一两个月吗?”王明问。
“最近系统升级,流程简化了。”我硬着头皮编了个谎。
王明满脸喜悦:“太好了,这下爸爸的康复费用就有着落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这个”医保报销”的戏码又上演了两次。每次周莉都会提前把钱交给我,我再转交给王明。
直到王爷爷康复出院的那天,我才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那天我休息,但特意去康复中心看望王爷爷。刚到门口,就看见王爷爷和王明、周莉站在那里。王爷爷的状态很好,已经能独立行走了。
“吴护士!”王爷爷看见我,高兴地招手。
我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王明去办出院手续了,病房里只剩下我、王爷爷和周莉。
“谢谢你这两个月的帮忙。”周莉小声对我说。
我点点头,忽然注意到王爷爷的表情有些微妙。
“你们在说什么’帮忙’?”王爷爷问。
周莉愣了一下:“没什么,就是…”
“是不是那个’医保报销’的事?”王爷爷突然说。
我和周莉都吃了一惊。王爷爷笑了:“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在医院住了大半辈子,哪有医保能报销那么多的?每次明明拿回来钱,我就知道有鬼。”
周莉脸红了:“爸,您都知道了?”
“我不但知道,还知道那钱是你出的。”王爷爷拍了拍周莉的手,“我那个儿子什么性格我能不知道?这两个月他没为钱的事情发愁,整个人都开朗了不少。”
周莉低下头:“我只是不想让他有压力…”
“你做得对。”王爷爷说,“在这个家里,你比谁都懂事。”
办完手续的王明回来了,看见我们三个站在一起,问:“聊什么呢?”
“没什么,”王爷爷站起来,“就是在说你媳妇多好。”
王明莫名其妙:“爸,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想告诉你,别总把AA挂在嘴边。家人之间,有些事情是算不清的。”
王明更困惑了:“怎么突然说这个?”
王爷爷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王明看看我,又看看周莉,耸了耸肩。
半年后的一个周末,我在超市购物时遇到了周莉。
她推着购物车,里面放着两盒燕麦片和一些水果。看见我,周莉热情地打招呼:“吴护士,好久不见!”
我和她聊了几句,问起王爷爷的情况。
“老人家恢复得很好,现在每天早上还去公园打太极拳。”周莉笑着说。
“那就好。”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后来…王明知道那笔医保报销的事了吗?”
周莉的笑容有些复杂:“知道了。”
“他生气了?”
“一开始是的。”周莉推着购物车向前走,“当晚他质问我为什么要骗他,我说是因为不想看他为难。他摔了杯子,说我这是瞧不起他。”
超市的广播在播放着打折信息,周莉的声音几乎被淹没了。
“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他冷静下来,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告诉他,公公是我们共同的家人,我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做我该做的事。”周莉停下脚步,拿了一盒茶叶放进购物车,“我说,‘爸,这是我该做的’。”
那是信封上的字条。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再后来?”
“再后来,”周莉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说要还我钱。我说不用了,但他坚持。你猜怎么着?”
我等着她的下文。
“他每个月会给我一张贺卡,里面夹着一部分钱。贺卡上写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比如’谢谢你陪我过生日’、’祝贺你升职’之类的。”周莉笑了,“我知道他是在还那笔康复费用,但我从来不拆穿。”
超市的灯光有些刺眼,但周莉的笑容却很柔和。
“所以,你们还是AA制吗?”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周莉把购物车推向收银台:“表面上还是。不过现在我们多了一个共同账户,专门用来存’家里人’的钱。”
“家里人的钱?”
“是啊,”周莉回头看着我,“有些东西是算不清的,比如对家人的爱。”
我站在原地,看着周莉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超市的广播还在重复着同样的促销信息,但我的耳边却回荡着王爷爷的那句话:“家人之间,有些事情是算不清的。”
是啊,在这个看似冷漠的世界里,真正温暖人心的,从来都不是精确到分的账单,而是那些算不清道不明的牵挂与付出。
窗外,夏日的暴雨刚刚停歇,霞客镇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花坛里的绣球花已经开始凋谢,但新的花骨朵正悄悄地孕育着,等待着来年再次绽放。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