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槐树下那个小院里传来收音机”沙沙”的声音,是乡里广播在放《故乡的云》。小院门前的水泥台阶裂了条缝,顺着裂缝长出几株小草,倔强得很。
王桂花家门口那棵老槐树又开花了,今年开得格外早些。
老槐树下那个小院里传来收音机”沙沙”的声音,是乡里广播在放《故乡的云》。小院门前的水泥台阶裂了条缝,顺着裂缝长出几株小草,倔强得很。
“菊香,快来尝尝我买的梨,今年第一批上市的。”隔壁的李婶从自家院子探出半个身子,嗓门不小。
没人应。
李婶拎着塑料袋走进小院。塑料袋上印着”惠民超市”四个大字,底下那行地址都磨得看不清了。
“咱吴菊香呢?”李婶问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老吴。
老吴勉强抬了抬手,指向屋里。他的嘴角向下歪着,眼神却很清亮。自打五年前的那场脑梗,老吴说话就不利索了,大半边身子也不听使唤。
李婶撩开门帘,看见菊香正用小勺子喂婆婆喝药。药碗边缘有个缺口,用透明胶布粘着。那胶布都泛黄了,也不知粘了多久。
“桂花,你消停会儿,我拿梨来了。”李婶冲王桂花喊道。
王桂花躺在木板床上,眼睛半睁半闭,嘴里咕哝着听不清的话。床头柜上搁着半瓶风油精,旁边是个红色的小闹钟,时针和分针一个比一个短,秒针却转得飞快。
“婆婆今天不太舒服,昨晚发热了。”吴菊香把药碗放在桌上,抹了抹额头的汗。虽然才四月初,她额头上的汗珠却挂得像夏天一样多。
“又是老毛病犯了?”李婶走近看了看,叹了口气,“我说你也真是的,老二回来电话没啊?就这么失联多久了?三年?”
“两年零七个月。”吴菊香纠正道,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她拿过李婶带来的梨,拿到水龙头下冲了冲。自来水管是去年才通的,以前吴菊香都是去村口井里挑水。水流不大,哗啦哗啦地从龙头里淌出来,把梨冲得发亮。
“让东东尝尝。”吴菊香把一个梨递给李婶,“他放学该回来了。”
李婶也不客气,接过梨就往外走。门帘挂着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那铃铛是东东在县城庙会上买的,说是门铃响了,就知道有人来了,可以提前打招呼。
吴菊香转身又去照顾婆婆。她手上的冻疮刚好,又沾了水,泛起一片红。
八年前,吴菊香嫁到这个小山村的时候,院子里还没种槐树。
第一年,她和丈夫吴长贵种的是向日葵,金灿灿的一大片,站在村口都能看见。第二年,他们手头紧了些,在院子里种了点蔬菜。第三年,吴长贵在镇上木材厂找了份工作,院子里就种了这棵槐树苗,说是槐花可以卖钱。
第五年,公公突发脑梗,吴长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木材厂的工资哪够看病的,一家人的积蓄也见了底。
“我去南方打工。”吴长贵抓着菊香的手说,“那边工资高,一年能挣三五万。”
菊香点点头。她抱着三岁的东东,看着丈夫收拾行李。吴长贵的行李不多,一个旧帆布包就装下了。他临走时留下一千多块钱,说是家用,等一个月后就汇钱回来。
“你一个人能行吗?”他犹豫地问。
菊香没说话,只是望了望床上的公公和厨房里的婆婆。
婆婆王桂花那时候还能动,能帮着做饭洗衣服。可一年后,她也病倒了,医生说是风湿性关节炎,严重时连路都走不了。
到了第七年,吴长贵的电话越来越少。最初是一周一个,后来一个月一个,再后来……两年零七个月前的那个雨夜,吴长贵最后一次给家里打了电话。
“菊香,对不起,我……”电话那头嘈杂的音乐声几乎盖过了他的声音。
“老吴身体怎么样?我妈呢?”
“都还行。”菊香简短地回答。她没说公公已经完全瘫痪,婆婆连走路都困难的事。她觉得电话里说不清,等他回来看了就明白了。
“东东学习还好吧?”
“嗯,上幼儿园了,老师说很聪明。”
“那就好,那就好。”吴长贵重复着,“菊香,钱够用吗?我……”
电话突然断了。菊香等了半天,又拨了回去,提示已关机。
之后,她再也没接到过丈夫的电话。
“妈妈,我回来啦!”
门铃叮当响,东东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进来。他今年八岁,上小学二年级,瘦瘦小小的,眼睛却又大又亮,像两颗黑葡萄。
“东东,来,阿姨给你带了梨。”李婶从院子里的石凳上站起来,招呼他。
东东”哇”地一声,飞奔过去。他咬了一口梨,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李婶笑骂道,顺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东东咽下一大口梨,忽然问:“阿姨,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
李婶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她看了看屋里忙碌的菊香,又看看东东天真的眼睛,不知该怎么回答。
“等你放暑假的时候吧。”她含糊地说。
“可是去年暑假您也这么说的。”东东眨着眼睛。
李婶叹了口气,拿出手绢擦了擦东东的嘴角:“去看看你爷爷吧,他在院子里晒太阳呢。”
东东点点头,蹦到爷爷跟前,开始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老吴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嘴角抽动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菊香把婆婆安顿好,走出屋子。她的眼眶有些红,也不知是不是被灶台上的烟熏的。
“菊香啊,”李婶压低声音,“村里前几天办低保的,你怎么没去?”
菊香摇摇头:“我还行,家里还有点地,种点菜够吃的。”
“你这死犟脾气。”李婶不满地嘀咕,“你婆家这样,那混账东西又联系不上,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伺候两个病人,还要种地,你是钢筋铁骨啊?”
菊香笑了笑,没接话茬。她走到老槐树下,开始择菜。一把青菜上沾着泥土,她仔细地掐掉黄叶,洗去泥土。
“明天是东东的家长会,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家里?就半天。”菊香忽然抬头问道。
“行啊,正好我明天不用去镇上卖豆腐。”李婶一口答应,“我让老头子来帮忙,他力气大,能抱动你公婆。”
菊香感激地点点头。她很少向人开口求助,每次这样,李婶都会觉得心里一阵发酸。
“对了,”李婶想起什么,“镇上医院来了个新医生,说是专门看风湿病的,你要不要带你婆婆去看看?”
“多少钱?”菊香下意识地问。
李婶摆摆手:“不贵,一次诊费五十,关键是药便宜,他开的都是中药,几十块一副。”
菊香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等这个月底吧,我卖了鸡蛋,再去偿点邻居的账。”
李婶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心里一阵难受。菊香今年才三十二岁,可看上去像四十多的人。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曾经乌黑的头发已经掺了不少白丝。
晚上,菊香哄东东睡下,开始做明天的准备。
她从柜子底层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公公的护理垫、婆婆的药和一些日用品。这些都是镇上的慈善组织发的,每季度一次。
她清点了一下剩余的护理垫,还够用两周。药也差不多,需要再去医院开一些。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菊香愣了一下,这个点谁会来?难道是……她的心突然跳得厉害,几乎要冲出胸口。
“谁啊?”她轻声问道,生怕吵醒了东东。
“菊香,是我,村长。”
菊香打开门,看见村长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刚从镇上回来,邮递员让我捎个东西给你。”村长递过信封,“挂号信,要签收。”
菊香接过信封,心还在狂跳。信封上没写寄信人,只有一个陌生的地址:广东省东莞市。
她签了字,向村长道谢。村长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菊香关上门,在昏黄的灯光下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有两样东西:一张医院的诊断书和一张纸条。
诊断书上的名字是吴长贵,诊断结果是”肺癌晚期”。上面的日期是半年前。
纸条上只有潦草的几行字:
“菊香,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没有在好好打工,欠了很多赌债。现在病了,怕连累你们。这是我最后的积蓄,给东东和爸妈看病用吧。原谅我。”
信封里还有五千块钱,是崭新的百元大钞,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
菊香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是化作了石像。窗外,槐花的香气飘进来,夹杂着夜风的凉意。
第二天一早,菊香换上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衣服,准备去参加东东的家长会。
“妈妈,你怎么了?眼睛红红的。”东东歪着头问她。
“没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菊香摸摸儿子的头,把准备好的早饭端上桌,“快吃吧,等会儿要迟到了。”
“昨晚我做梦梦见爸爸回来了。”东东吃着馒头,突然说道,“他带了好多好多礼物,给爷爷奶奶买了新床,给我买了变形金刚。”
菊香的手顿了一下,碗差点掉在地上。
“真的吗?”她勉强笑着问,“那爸爸带什么了?”
“带了很多钱,说要带我们去城里住大房子。”东东眼睛亮亮的,“妈妈,爸爸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菊香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在这时,李婶和她丈夫进来了,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
“走吧走吧,再不走要迟到了。”李婶催促道,同时给了菊香一个眼神,“别担心,这里有我们呢。”
菊香点点头,牵着东东的手,向学校走去。
一路上,东东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谈论着学校里的趣事、老师教的新知识、同学间的小秘密……菊香静静地听着,不时应两声。
“妈妈,李老师说今天要评’三好学生’,我可能会得奖哦!”东东兴奋地说。
“真棒!”菊香由衷地笑了,“得了奖要怎么庆祝呀?”
“嗯……”东东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我想吃肯德基!赵明说镇上新开了一家,特别好吃!”
菊香笑着点头:“好,等放假了,妈妈带你去。”
她没告诉儿子,镇上的肯德基她从未去过,不知道一顿饭要多少钱。但为了儿子的笑脸,她愿意省下来,哪怕是一点一点积攒。
到了学校门口,东东的班主任李老师正在接待家长。看到菊香,李老师热情地打招呼:“吴东东妈妈来了!东东在班上表现很好,等会儿要领奖呢!”
菊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坐在教室后排,听着李老师介绍班级情况、分析学习方法、布置假期任务……一切都很陌生,却又那么重要。
家长会结束后,李老师叫住了菊香:“东东妈妈,能谈谈吗?”
菊香跟着李老师走进办公室。李老师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女人,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和气。
“东东很聪明,学习也很刻苦,”李老师递给菊香一杯水,“不过最近他有些心事。”
“心事?”菊香疑惑地问。
“他经常问同学们爸爸的事,有时会在作文里写想爸爸。”李老师轻声说,“我知道你们家情况特殊,不过……”
菊香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老师,我……”她哽咽了一下,不知该从何说起。
李老师拍拍她的肩膀:“你别有压力,我只是想说,学校有个’阳光计划’,可以为单亲或特殊家庭的孩子提供一些帮助,包括心理辅导和学费减免。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菊香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谢谢老师,但东东爸爸不是……”
她说不下去了。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别人丈夫的事,不知道该不该让儿子知道真相。
“我明白,”李老师体贴地说,“不管怎样,东东是个好孩子,学校会尽力帮助他成长。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找我。”
菊香点点头,轻声道谢。
走出学校,阳光晃得她眼睛发疼。东东拿着”三好学生”的奖状,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催促她快点。
菊香看着儿子阳光般的笑脸,心里又酸又甜。她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封,决定先不告诉任何人。至少现在,让东东保持对父亲的美好期待吧。
回到家,李婶和她丈夫已经把午饭做好了。老吴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王桂花也被扶到了外面,靠在竹椅上。
“菊香回来啦?东东得奖了吧?”李婶笑呵呵地问。
东东高高举起奖状:“三好学生!老师说我是全班第一个!”
“真棒!”李婶夸张地鼓掌,“来,阿姨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东东欢呼着跑进屋子。李婶的丈夫老张也咧嘴笑了,他是个憨厚的中年男人,话不多,但心地善良。
“菊香,”李婶悄悄拉着菊香的手,“我和老张商量了,你要不要搬到我们家住?我家就我们两个老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菊香惊讶地看着她。
“你一个人带着孩子照顾两个老人,太辛苦了。”李婶叹气道,“我们可以一起照顾他们,你也能轻松些。”
菊香眼眶湿润了:“谢谢婶子,但我……”
“别急着回答,”李婶打断她,“你再考虑考虑。对了,这是我今早做的豆腐,给你婆婆吃,软乎,好消化。”
菊香接过豆腐,心里暖烘烘的。
吃完午饭,东东帮着李婶收拾碗筷,老张则帮菊香把公婆搬回屋里休息。
“菊香啊,”老张难得开口,“我上周去镇上,听说木材厂在招工,你要不要去试试?”
“木材厂?”菊香愣了一下。
“嗯,就是以前长贵干的那个厂子。”老张点点头,“现在改制了,条件比以前好多了,有社保,工资也高。”
菊香心里一动。她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工作了,家里的收入主要靠种菜卖菜和偶尔做些零工。如果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东东的学费、公婆的医药费就不用愁了。
但转念一想,如果她去上班,谁来照顾公婆?东东放学后谁接他?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老张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我和你李婶可以帮忙照顾老人,东东放学可以先到我们家写作业。”
“这怎么行,太麻烦你们了。”菊香连连摇头。
“有什么麻烦的,”老张摆摆手,“谁家还没个难处了?互相帮助不是应该的吗?”
菊香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再次道谢。
送走李婶夫妇后,菊香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望着那棵开满花的老槐树,陷入沉思。
天色渐晚,村子里升起炊烟。远处,牛羊回圈的铃声清脆悦耳。东东在院子里玩耍,不时传来欢快的笑声。
公婆在屋里休息,收音机里播放着老歌。一切看起来那么平常,又那么珍贵。
菊香掏出那封信,又看了一遍。信纸已经有些皱了,但字迹依然清晰。
她轻轻叹了口气,把信折好,放回口袋。不管未来如何,日子总要一天天过下去。
就在这时,东东跑过来,手里捧着一小束野花:“妈妈,送给你的!”
菊香接过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抱住儿子,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东东,妈妈想去木材厂上班,可能没那么多时间陪你了,你愿意吗?”
东东眨眨眼睛:“那我可以去李婶家玩吗?”
“可以,但要先写完作业。”菊香笑道。
“太好了!”东东欢呼起来,“李婶家有电视,我可以看动画片了!”
菊香摸摸儿子的头,心里做了决定。
不管吴长贵是生是死,不管这个家还有多少难处,她都会坚持下去。为了东东灿烂的笑容,为了公婆安稳的晚年,也为了自己内心的坚守。
明天,她会去木材厂应聘。后天,她要带婆婆去看新来的风湿病医生。下周,她要攒钱给东东买新书包……
日子就像那棵老槐树,年复一年,默默生长,在风雨中挺直腰杆,在阳光下绽放花朵。
槐花的香气弥漫在小院,东东的笑声回荡在耳边,菊香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与希望。
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既有难熬的苦,也有意外的甜。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