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说他从哪儿回来,他本来就在这儿,只是人像突然”回来”了。之前那个总是皱眉的二舅,春节后突然变得忙忙叨叨,嘴边挂着笑。那年他四十九岁,我记得特别清,因为他当时拿着一本发黄的笔记本跟我妈说,五十岁之前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
那年春节后,二舅回来了。
不是说他从哪儿回来,他本来就在这儿,只是人像突然”回来”了。之前那个总是皱眉的二舅,春节后突然变得忙忙叨叨,嘴边挂着笑。那年他四十九岁,我记得特别清,因为他当时拿着一本发黄的笔记本跟我妈说,五十岁之前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
那笔记本是他爹,也就是我外公的。皮都快没了,里面记着一辈子的账,最后一页写着:“儿啊,爹攒了一辈子,就攒下这么点钱,你别嫌少。”
二舅那时候住在村东头一间瓦房里,屋顶漏风,下雨天要搬三四个盆接水。村里人都叫他”李老实”,送快递的都知道,包裹写”李老实收”就行。
村东有块地,靠着后山,风水先生说是块风水宝地。那地原本是陈家的,老陈八年前去县城跟儿子住了,地就荒着。
舅妈走得早,二舅一个人。他那年跟大家伙说要盖房子,村里人都笑,都知道他手头紧。二舅也不恼,摸出烟来一根根散,说要买陈家那块地。
“多少钱啊?”我爸问。
“十五万。”二舅把烟在裤腿上敲了敲。
我爸嘶了一声,说那地荒着也值不了那么多啊。
二舅不听,说陈家老爷子说那地是风水宝地,陈家祖上都埋那儿,阴宅阳宅一起,那地能旺后人。
“你信这个?”村口卖豆腐的老张问。
“信啊,咋不信。”二舅挠挠头,眼睛亮着。
春后,二舅去县城见了陈家老爷子,付了十万定金。那十万是二舅这些年在工地干活攒下的,还有我外公留给他的那点钱。
“合同呢?”我妈问他。
二舅拍拍胸口的口袋,说在这儿呢。可等回家一掏,口袋空的。
那年整个春天,二舅都在找那份合同。
夏天到了,陈家老爷子的儿子来了。
“什么地?什么十万?我爸都糊涂了,你拿合同来。”
二舅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汗流得跟雨似的,可眼睛干干的。
最后那事闹到了村委会。陈家拿出了房产证和地契,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那地早在五年前就过户给县城一家房地产公司了。村长问二舅收据呢,二舅抹把脸上的汗,说给了现金,陈老爷子写了收条,但收条和合同都丢了。
“你啊,太实诚了。”村长叹气。
那天傍晚,村里通电的大喇叭响了,好些年没响过了。村长喊:“李老实被骗了十万块,乡亲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咱们帮他把房子盖起来。”
喇叭响了三遍。
第二天天没亮,二舅家门口就坐满了人。有拿着皱巴巴百元钞票的老太太,有提着自家种的蔬菜的,还有扛着工具的。
我爸和三个叔伯七拼八凑,在村西头买了一亩多地。那地靠着一条小溪,不算什么风水宝地,但村里人都说,人心齐,泥土香,哪儿都是风水宝地。
开工那天,全村出动。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奶奶腿脚不好已经快两年没出过远门,那天硬是拄着拐杖过来了,手里还提着两个煮鸡蛋,说是”添个圆”。
二舅站在新地基前,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平时话就不多,那天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就在那儿抹眼泪。
村里老李头,就是那个平时总跟二舅下象棋的,拍拍他肩膀:“哭什么,男子汉,地基挖深点!”
二舅的房子就这么动工了。
说来也怪,那房子从打地基开始就不太顺。先是挖出一块奇怪的石头,谁都搬不动;又是碰到一窝马蜂,叮了好几个人;后来下了场大雨,差点把地基淹了。
“这地邪门。”有人小声嘀咕。
村里人不信邪,一边干一边找补救的法子。老李头说地基挖出的石头别扔,砌在房前当门石,挺好。
后来听说是小溪边水草多,马蜂爱在湿地筑巢。二舅就把那块地周围的草都清了,还在溪边种了几棵垂柳,说是为了固土。那些柳树后来长得特别好,夏天乘凉,冬天挡风。
屋子的格局也是村里人一起商量的。东厢房做厨房,西厢房准备给二舅将来娶媳妇用,中间一个大堂屋。房后靠着小溪,前院种点菜。
建房期间,二舅住在村部一间闲置的办公室里。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去工地搬砖运沙。他那双手,本来就粗糙,那阵子裂得更厉害,血口子一道道的。我妈给他拿药膏,他也不用,说伤口沾了灰尘药膏反而不好。
有天下午,我去送水,看见二舅一个人站在半成的房子里,对着一堵还没抹灰的墙比划着什么。我走近一看,他在墙上用红砖头画了一朵花,一朵特别歪的花。
“二舅,你画啥呢?”
“您会雕花?”
“不会。”他摸摸脑袋,“但我看人家那砖雕挺好看的。”
我想说砖雕那可是手艺活,不是谁都会的。但看他那笑容,我没忍心。
“行,到时候我帮你找人。”
二舅房子盖了大半年。没赶上夏天,眼看着秋天要过去了。村里人都着急,说再不完工冬天就冷了。
十月底的一天,二舅去县城采购门窗。村里开小货车的老刘送他,顺便帮拉货。
下午三点多,眼看着该回来了,二舅的手机打不通。我爸心里不踏实,骑着电动车去县城找。晚上八点多才回来,说是在县城医院,二舅晕倒了。
那天村里人才知道,二舅早就查出来肝不好,一直吃药。医生让他别干重活,他哪里听,每天天不亮就去搬砖。
二舅在医院住了一周。病房里的电视正好在放一个关于乡村旅游的节目,说现在城里人喜欢到乡下住宿,体验田园生活。
出院那天,二舅突然对我爸说:“二娃他爹,咱村后山那么好的景,为啥不搞旅游呢?”
我爸当时还笑他:“你这病还没好利索呢,就想这些?”
二舅没再说什么,但那个念头好像在他心里扎了根。
房子年底前总算封顶了。村里人一起去看,都说盖得好。虽说不大,一百多平米,但格局周正,前后通透。最特别的是那个院子,因为靠着小溪,院墙是用毛石垒的,看着就像一道小瀑布。
二舅提出要办一个谢宴,村长帮着在村部大院摆了十来桌。那天是大年三十前一天,村里几乎家家都来人了。
席间,二舅举着杯子站起来,脸涨得通红:“谢谢大家…我李老实…这辈子…”话没说完,眼泪就下来了。
老李头在旁边打圆场:“行了,大过年的,哭什么!来,走一个!”
那年过年,二舅第一次在自己的新房子里过的。他在院子里贴春联时,我注意到他特意在后门上方贴了个”囍”字。我妈随口问:“二弟,有喜事啊?”
二舅笑而不答。
新年后,村里人发现二舅的房子又热闹起来了。先是请了个会砖雕的师傅,把堂屋的照壁和门楣都雕了花。那师傅姓周,是县城有名的手艺人,听说是二舅在医院认识的病友。
雕完花,二舅又请人把院子重新整了整,靠溪那边砌了一道矮墙,墙上镶了几块形状奇特的石头。那些石头有的像山,有的像人,都是当初挖地基时找出来的。
我爸问他整这些干嘛,二舅说:“好看。”
夏天到了,二舅房前屋后种满了花草,还在小溪边搭了个凉亭。村里人路过,总要进去坐坐,喝杯茶,聊聊天。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口来了城里的车。据说是有个姓赵的,在县城开画室的,偶然路过看见二舅家的院子,说是”意境好”,要借院子画画。
二舅不好意思要钱,那画家就送了几幅自己的画。二舅把画挂在堂屋里,画的正是他家的小院。
后来那画家带着学生经常来。学生们坐在小溪边写生,画完了就在二舅家吃饭。二舅做一手好菜,都是地道的农家菜,什么茄子炖土豆、野菜煎饼之类的,城里人吃得津津有味。
有个学生吃完饭跟二舅说:“李叔,您这院子真好,要是能住就更好了。”
二舅挠挠头:“你要住啊?行啊,西厢房空着呢。”
那年秋天,二舅家的西厢房住进了第一批”客人”——县城画室的两个学生,周末来住两天,每人给二舅一百块钱。一开始二舅不肯收,后来架不住人家坚持,就收了。
转眼又是一年。二舅的小院渐渐有了名气,不只是画画的人来了,还有城里专门来”体验乡村生活”的。二舅索性把西厢房好好收拾了一下,添了新被褥,墙上挂了几幅画家送的画,门口还挂了个木牌,上面写着”溪畔小居”。
我爸笑他:“你这是办农家乐呢?”
二舅不好意思地说:“也没想那么多,就是闲着也是闲着。”
再后来,二舅干脆在院子后面又盖了两间小木屋,专门给客人住。那两间屋子盖得特别别致,一边靠着小溪,一边靠着小菜园,窗户大,采光好。
县城的画家把二舅家的照片发到了网上,说是找到了个”世外桃源”。照片里,二舅站在开满野花的院子里,身后是那几棵已经长得很高的垂柳,柳枝垂到小溪上,映着斑驳的光影。
那张照片不知怎么就火了。
周末的时候,二舅家门口停满了车,有县城的,也有市里来的。大家都慕名来看”李老实的小院”。
二舅一下子忙起来了。他请了村里的刘婶帮忙做饭,把自家种的蔬菜做成一桌桌农家饭。闲下来就领着客人在村子周围转转,给他们讲村里的老故事,带他们去看黄昏的晚霞和清晨的露珠。
有个城里来的小伙子问二舅:“李叔,您打算把这里发展成什么样?”
二舅愣了一下:“就这样挺好的啊。”
那小伙子说他在旅游公司工作,建议二舅好好规划一下,可以做成民宿,还可以开发一些农事体验项目。
二舅摆摆手:“我就一个人,忙不过来。”
“可以请村里人一起啊。”小伙子说,“这样能带动村里经济。”
这话好像触动了二舅。
那年冬天,二舅召集村里几户有想法的人开了个会。会上,那个旅游公司的小伙子来做了指导。他说现在城里人向往田园生活,村里可以打造一个小型的乡村旅游区,每家发挥特长。
村尾养蜂的老王可以办蜂蜜采摘体验,村口的豆腐坊可以做豆腐DIY,还有谁家会织布、谁家会做草编,都可以变成项目。
会开完,村里人都有点兴奋。老李头拍着大腿说:“早该这样了!咱们村多好的地方啊!”
第二年春天,在二舅的牵头下,村里十几户人家组成了一个合作社。县里也来人考察,说要支持乡村振兴,给了一笔补助金,修了条从县道到村里的柏油路。
二舅的”溪畔小居”成了整个项目的中心。他把院子后面又扩建了一块地,建了个小广场,供游客晚上跳舞、看星星。
有天晚上,我去看二舅,发现他站在院子里,对着满天星星发呆。
“二舅,想啥呢?”
“想你舅妈。”他笑了笑,“她要是还在,肯定高兴。”
他指了指院门口那块匾,上面”溪畔小居”四个字旁边,刻着一朵小花,就是当年他在墙上画的那朵歪歪扭扭的花。
“那花……”
“是你舅妈爱的桃花。”二舅说,“她活着的时候,总说想有个开满桃花的院子。”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二舅院子里种了那么多桃树。
如今,“李老实的小院”已经成了县里有名的旅游打卡点。每到春天,院子里桃花盛开的时候,游客更是络绎不绝。
二舅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李老实”了,变成了一个健谈的”李老板”。虽然他还是不太会算账,经常多找零钱,但大家都说他这人实在,再远也要来他这儿住。
村里人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了。合作社的收入年年增长,不少年轻人回乡创业,开起了各种特色小店。老李头家的孙子大学毕业后回来开了个民宿设计工作室,专门帮乡亲们设计院子。
有时候,二舅坐在小溪边的石凳上,看着来来往往的游客和忙碌的村民,脸上总是带着满足的笑容。
“李叔,您现在日子过得怎么样?”城里记者来采访他。
二舅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院子,又指了指整个村子:“挺好的,比我想的都好。”
记者又问:“您觉得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二舅想了想,说:“没啥秘诀。就是当年被骗了那十万,乡亲们帮我盖房子,我就想着这房子不能白盖,得对得起大家的心意。”
临走时,记者问二舅最后一个问题:“您后悔当初被骗那十万吗?”
二舅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要不是被骗,哪有这院子?要不是这院子,哪有今天的日子?人啊,有时候吃亏也是福。”
后来,二舅的故事被拍成了一个小纪录片,叫《李老实的小院》。片尾,二舅站在满是桃花的院子里,笑着说:“欢迎大家来我家做客。”
这几年,村里的年轻人都回来了。二舅的院子办起了桃花节,每年春天都热闹非凡。他还在院子后面的山坡上种了一大片桃树,说是要让整个山坡都开满桃花。
村口的大喇叭,现在每天早上都会响起来,播报当天的活动安排和接待游客的注意事项。二舅常坐在自家门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那块被骗的地,后来听说建了一栋高楼,但谁也不关心了。
村里人都说,二舅命好,吃了亏反而发了财。二舅却说:“不是我命好,是大家心好。”
去年,二舅终于找到了个伴儿,是县城医院的一个护士长,退休后来村里旅游,一住就是半个月,后来干脆留下来了。二舅又操办了一场婚宴,请了全村人。
婚宴上,有人问起了那十万块钱的事。二舅笑着说:“那是我这辈子最值的一笔投资。”
如今的”溪畔小居”,已经成了一个小型的乡村旅游综合体,有民宿、农家乐、手工坊,甚至还有个小型图书馆,专门收藏乡村题材的书籍。
二舅有时候会拿出那本发黄的笔记本,看着外公留下的那行字,自言自语:“爹,你攒了一辈子给我的那点钱,我用它攒下了这一片天地。”
门外,桃花开得正盛。游客的欢笑声,和着小溪的水声,在山谷间回荡。
来源:小柒萌物Sh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