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每到黄昏,青山村的小卖部前总会聚几个人,一手持着啤酒瓶底,一手扇着蒲扇,讲些村里的闲事。
每到黄昏,青山村的小卖部前总会聚几个人,一手持着啤酒瓶底,一手扇着蒲扇,讲些村里的闲事。
“听说张婶要跟老张离婚了?”刚从县城回来的刘二问我。
我点点头,用指甲剥开花生壳:“闹了有两个礼拜了。”
自从张婶把”离婚”两个字从嗓子眼喊出来那天起,整个青山村就没平静过。去年拆迁的广播都没这动静大。
张婶原名张淑芬,今年56岁,青山村有名的”寡妇心”——当然她不是寡妇,但这称呼在乡下已经代表了那种喜欢管闲事、爱指指点点的女人。从她家隔壁的赵奶奶炖的鸡汤,到村东头李家儿子买的电动车,她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我那老婆娘每次见了她就咬牙:“碰上那张婶,嘴上跟抹了蜜似的,背后不知咋编排人呢。”
张婶家对门的马大姐也不待见她:“去年冬天她家烧炕煤烟味冲得我家鸡不下蛋,你猜她说啥?说我家养鸡影响村容村貌呢!”
要说张婶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她老公张根生不争气,没本事。这么些年,谁没听过她在村口大喊:“看看人家李会计,退休金四千多,我那老头子才两千出头,打工都赚不来钱!”
张根生就不一样了,村里少有的老实人。矮矮瘦瘦,说话慢悠悠的,面相有点苦。青山村通电那年,他是第一批拿到电工证的,负责村里大半区域的线路维护。后来有了正式工作,在县电业局当了二十多年的线路工,风里来雨里去,爬高上低。就是这么个老实人,被张婶骂了大半辈子。
“老张啊,咋就这么忍她呢?”我有一次问他。那时他站在电线杆上帮村里接新线路,手上的老茧厚得像树皮。
他笑笑,眼角的皱纹堆起来:“习惯了。”
村里人背后都骂张婶不知好歹,但张根生从没在公共场合说过老婆一句不好。
就这么过了二十八年。
这事儿要从前段时间说起。
六月初,村里通知集体拆迁的补偿款下来了。青山村紧挨着县城,这几年城市扩建,我们村被划进了开发区。每家每户根据宅基地面积和房屋结构不同,能拿到几十万到一两百万不等的补偿。
张婶家拿了一百三十多万。
“淑芬啊,老了老了,这下可以享清福了。”隔壁王婶笑着说。
张婶却撇撇嘴:“一百多万算啥,城里一套像样的房子就得七八十万。剩下的钱连装修都不够。”
“那也不少了,再说不是还有老张的退休金嘛。”
张婶眼珠子一转:“他那点钱够干啥?咱村老陈家拿了一百八十多万呢!”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回家就开始翻旧账:“这些年你在外面干活,赚的钱都哪去了?家里开销都是拆迁前我种地赚的,你那工资呢?”
张根生轻声说:“都存着呢。”
“存着?存哪了?咋没见你拿回来过?”
“银行卡里。”
张婶不依不饶:“多少钱?拿出来我看看!”
张根生没说话。
张婶当他是在撒谎,这一闹就闹大了。先是在家里砸东西,后来干脆跑到村部喊要离婚。说什么”肯定是在外面有人了”,“钱都给别人花了”。
村里这出戏一下子热闹起来。
“我看啊,”小卖部老板娘边擦柜台边说,“张婶是看上那拆迁款了,想分一大半。”
马大姐也来挑西红柿:“可不是,前两天她还说想在县城给女儿买房子呢,老张不同意。”
张婶女儿今年三十二了,在县城医院当护士,嫁了个公务员,日子过得不错。
青山村的人都不傻,都知道张婶打的什么主意。但没想到张根生真就同意离了。
昨天上午,村支书叫了我和另外两个村民代表去村部,说是”调解家庭纠纷”。其实就是见证离婚财产分割。
村部的墙上贴着去年的禁烧秸秆通知,下面一角被撕开了,露出前年的计生宣传海报一角。桌上放着个暖水瓶,瓶塞早就丢了,塞着一团卫生纸。张婶跟张根生分坐两边,张婶涂了口红,穿着县城买的新褂子,一直瞪着张根生。而老张只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安静地坐着。
“根生,淑芬非要离,你真想好了?”支书问。
张根生点点头:“她想离,那就离吧。”
“财产咋分?”
张婶马上坐直了:“房子已经拆了,就分那一百三十万。我要七十万,剩下的给他。”
我和其他两个村民代表面面相觑。按理说,拆迁款应该一人一半才对。
张根生看了看张婶,轻声说:“行。”
“那老张,你这些年的工资存款呢?也得公平分割啊。”支书说。
张婶立刻接话:“就是,这些年上班赚的钱,一分钱没往家里拿,都得分!”
张根生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存折。那存折有些旧了,封面已经磨出了毛边。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推到桌子中间:“都在这儿。”
支书接过来看了一眼,愣住了:“这……”
“咋了?”张婶急切地问,“多少钱?”
支书没说话,把存折递给了她。
张婶一把抓过来,翻开第一页就叫出声:“这是我的名字!”
存折上赫然印着”张淑芬”三个字。
她迅速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余额时手都抖了:“48万3千6百27元?”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我看到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桌上,照出了那暖水瓶的裂纹。
“这啥情况?”她瞪大眼睛问张根生。
张根生搓了搓手,声音依然轻轻的:“我工资卡一直绑定这个存折,每月自动转账。这28年来,我工资都存你名下了。”
“为啥?”
“当年结婚时你不是说,男人赚的钱就该给女人管吗?我寻思着,与其每月拿回来给你,不如直接存你名下,省得你操心。”
张婶翻看着存折,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月的工资进账,从最早的三百多到后来的四千多,一分不落。从来没有取款记录。
“那你平时花销……”
“电业局管午饭,早晚在食堂打点剩饭回来吃,不花钱。”张根生说,“有时上山修线路,同事带点咸菜馒头就凑合了。烟酒没沾过,这不省钱吗。”
张婶呆住了。我发现她的口红有点花了,不知道是不是早上没涂好。
“这么说……”支书清了清嗓子,“张根生这二十八年的工资积蓄,已经全部在张淑芬名下了?”
“嗯。”张根生点了点头。
“那现在离婚,这笔钱……”
张根生打断了支书的话:“都是她的钱,跟离不离婚没关系。”
我看到张婶的手在抖,存折页被她捏出了褶皱。
办公室里的挂钟滴答作响,声音在这时候显得格外刺耳。我注意到钟面玻璃有道裂纹,像是被什么东西碰过。
张婶突然拍案而起,声音竟然有些哽咽:“谁要离婚了?谁说要离婚了?”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们:“你们谁听见我说要离婚了?”
支书愣了一下:“淑芬,这不是你自己……”
“我就是闹闹,气气他!谁真要离婚了?”张婶快步走到张根生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老张,咱回家!”
张根生被拽得一个踉跄,但脸上依然平静,只是眼角的皱纹舒展了一些。
这一幕发生得太突然,我们三个村民代表都没反应过来。等两人走出村部大门,支书才回过神来:“这……这啥情况?”
我摇摇头:“女人心,海底针。”
事情过去一个星期了。
今天早上我在村口碰见张根生,他正往家骑自行车,车后座绑着两捆青菜。我有些意外,因为他一向是骑县城的公交车上下班的。
“换班休息?”我问他。
他笑着摇头:“退休了。这不,去给老伴买菜。”
我更惊讶了:“你不是还差两年吗?”
“提前退了。单位领导说我干得不错,批了。”
“那退休金……”
张根生放下车支架,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居然递给我一根:“提前退休少点,两千三一个月,够花就行。”
我一愣:“你啥时候抽烟了?”
“刚学的,”他歪着头笑了笑,“老伴儿说我太老实,像个木头,得有点爱好。”
我接过烟,注意到他的衬衫是新的,浅蓝色,熨得很平整。
“那你们……”
“挺好的,”他打断我的话,“前两天去县城看了房子,准备买一套小的,六十多平米,够住就行。剩下的钱给闺女攒着,将来有了孙子,补贴点教育费。”
那天下午,我路过张婶家,看见她正在院子里摘菜。那架晒衣绳换了新的,上面晾着两件工装和几条内裤。院墙角落里,张根生正蹲着修一个老式收音机,那收音机我记得有十几年了,天线断了好几截,用铁丝接起来的。
“淑芬,”我叫了她一声,“忙呢?”
她头都没抬:“嗯,给他做顿好的。昨天体检,血压高。医生说得清淡饮食。”
我看了眼张根生,他朝我笑笑,眼角的皱纹又堆了起来,但不知为何,看上去年轻了些。
“对了,”张婶突然抬头,“听说县城那个新小区环境不错,就是贵了点,六千八一平,你去看过没?咱这补偿款,够买个七十平米的了。”
我摇摇头:“没去过。”
“那老陈家咋样?他们拿了一百八十多万,准备买哪儿?”
我暗自好笑,看来有些习惯是改不了的。
“不清楚,你问问老陈呗。”
张婶摆摆手:“算了算了,人家的事我少打听。”她说这话时,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晚上回家,我给老婆讲了这事。老婆一边择着豆角一边叹气:“张根生这人啊,太老实了。要我说,认这么个老婆,后半辈子也甭想清静。”
我没接话。
第二天早上,我在村口的小卖部买烟,看见张根生骑着车经过,后座上载着张婶。两人都穿着整齐,像是要去县城。我一时兴起,叫住了他:“张根生,问你个事。”
他停下车,倚着车把手看我。
“那天在村部,如果张婶真要离婚,那48万你就真给她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本来就是她的。”
“那她万一……”
“没有万一,”他打断我,“这辈子认定她了,她要是真不愿意过,那钱留给她养老。”
张婶坐在后座,倒是难得地没插嘴。她盯着张根生的后背,表情有些我看不懂的复杂。
“走了,”张根生蹬上脚踏,“县城看房子去。她相中一套,说采光好。”
“要不要搭车?”我问。
“不用,”张根生头也不回,声音淹没在晨风里,“她坐了一辈子我的后座了,习惯了。”
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张婶的手紧紧抓着张根生的衣角,像是怕掉下来。在晨光中,两个佝偻的背影逐渐重合在一起,成了一个模糊的剪影。
小卖部的收音机里正播着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阵雨。我把烟塞进口袋,注意到地上有张纸,拣起来一看,是张根生他们去看的那个小区广告。背面潦草地写着几个数字,像是房价计算。最下面,有一行被反复划掉又重新写上的字:离她近点上班方便。
我把纸对折,夹进烟盒,想了想又放回了原地。让风把它吹到该去的地方吧。
村里的二道杠广播响了起来,说今年的稻种补贴可以领了。我拍拍裤子上的灰,往村部走去。又是新的一天。
来源:幻丝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