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下，通用型人工智能技术高速发展，在越来越多的领域和场景得到应用，掀起了一股人工智能AI热潮。这些不同于过去的AI技术，通过大语言模型而形成生成式人工智能（GenAI）和智能体（Agent），前所未有地实现了经济生产与社会生活的高度智能化。
最近，继DeepSeek爆火之后，另一款通用型人工智能（GAI）Manus刷屏。
当下，通用型人工智能技术高速发展，在越来越多的领域和场景得到应用，掀起了一股人工智能AI热潮。这些不同于过去的AI技术，通过大语言模型而形成生成式人工智能（GenAI）和智能体（Agent），前所未有地实现了经济生产与社会生活的高度智能化。
在学术界，人工智能科学研究（AI4S）日益兴起，将AI用于科研的各个环节并提升科研人员的工作效率，甚至被认为会掀起新一轮的科学范式革命。AI对创作和研究的积极作用是毋庸置疑的。与此同时，AI技术也受到高校学生的追捧，而他们在课堂讨论、课程作业、学位论文等方面的应用，也引发了令人担忧的问题。
当你在课堂上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讲授知识时，学生通过AI全程录音并转录成文字，形成课程笔记并用于准备期末考试。你会认为这样一堂课还有意义吗？
当你在课堂上随机提问时，学生为了回答你的问题，通过AI来生成问题，理直气壮地复述答案。你会认为这是在无谓地浪费时间吗？
当你布置课程作业，请学生准备课程论文时，学生不假思索地通过AI生成了论文。论文的主题鲜明，内容面面俱到，写作文笔流畅，查重率为零。你会如何对其论文进行评分？
当你作为学术期刊编辑或审稿人，收到了一篇存在明显AI生成痕迹的投稿论文，作者甚至粗心大意到没有删除调用AI的“提示词”，你会作何感想？
以上，是高校和学术界从今以后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本文并非讨论AI如何影响创作、研究，而是关注一份AI参与的学术文本形成后，所引发的现实挑战。作为高校教师、学术期刊编辑的青年学者马亮有此困惑，有关教师如何看待、辨别和应对学生使用AI完成论文，有关如何面对、识别和看待可能是AI生成的论文。
撰文 | 马亮
“读写编”大转换
当AI日益侵入乃至弥散在整个学术界时，读、写、编等各个方面都在承受难以想象的挑战，并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扭曲、变形和异化。“作者”的属性在变化，“读者”的身份在变化，而期刊编者的角色也在改变。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2001）剧照。
一方面，我们也不再是标准意义上的作者，而是成为AI所驱使的提线玩偶。我们通过下达指令来生成文本，不断“拷打”AI来修饰和完善文本，直至达到我们满意的地步。无论是偷懒和图方便，还是更加相信AI，我们在使用AI生成文本的同时让AI反客为主，而我们作为作者的主体性地位都在不断降低。
与此同时，我们也在提防AI生成的文本可能带来的麻烦，并通过人工的参与来达到文本的“人格化”。但是，这带来的恰恰是写作的“非人化”，因为我们在将读者视为活生生的人的同时，实际上完全没有了读者意识。
我们刻意修改AI生成的文本，避免其惯有的语言风格特征，以防这会影响读者对我们的判断。作者在通过AI来生成文本，并同时在人为修饰而去AI，以期降低文本的AI浓度。这让作者既是亲AI的又是反AI的，内在的自相矛盾无处安放也不可调和。
书籍。（西西 摄）
另一方面，我们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读者，而更多是被AI投喂的寄生物。我们在不断地通过AI来搜索、阅读和提炼文献，将海量文献“萃取”乃至“咀嚼”后变成干巴巴的所谓的“精华”。大部头的经典著作无人问津，取而代之的是AI提炼的核心观点。这让我们和原始文献的距离渐行渐远，而在这样一个高度工业化和无人化的过程中，阅读本应有的个人体验也在消亡。
清华大学政治学系的刘瑜老师曾谈到“伪阅读”的问题，认为“学术生涯实际上是一个摧毁阅读的过程”。随着AI阅读与写作的普及，“伪阅读”乃至“非阅读”的问题将日益显著。这就像许多标榜一分钟看完一本书的推文、一分钟了解一部电影的短视频所宣称的一样，或者说像吃下一片维生素片就可以不用费劲吃饭却能够补充人们一天所需要的营养一样，我们只不过是工具性地在汲取我们需要的功能性成分，而把阅读、观影和饮食本应有的意义涤荡殆尽。
作为作者，我们可以在一篇论文的任意环节和部分施加AI魔法，希望神不知鬼不觉。作为读者和编者，我们深知我们所面对的论文，选题、文献、数据、文本等都可能是AI代劳的，并开始怀疑和审查一切。作者在利用AI来伪装自己，并试图去欺骗读者。读者在被人欺骗，也在被AI欺骗。
AI之于学术界：
善用与滥用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对于学生使用AI来完成课程作业或论文，作为教师会有一种矛盾心态。
一方面，在未来的学术研究和日常工作中，AI的应用将是无所不在的。及早让学生接触、熟悉和掌握AI的使用方法，对于他们未来适应和胜任工作是必要的。因此，AI的应用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应该加以鼓励和引导的。
另一方面，学生对AI的滥用、误用和错用，也会使他们偏离既定的成长轨道，带来难以想象的后果和影响。原本需要学生动脑筋思考和动手训练的技能，就因为AI的滥用而错失良机。
同此前的技术相比，AI特别是GenAI代表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技术，也引发了难以回避和破解的挑战。比如，论文查重技术可以较好地识别和发现学生的抄袭、剽窃等学术不端，也让学生对这些问题敬而远之。但是，基于AI获得的文本是全新的，不是对已有文献的抄袭或剽窃，往往很难加以识别和发现。这使过去的一套论文查重做法几乎失灵，也让学生和教师都在试探彼此的边界在哪里。
自从ChatGPT等GenAI流行起来以后，我能从学生提交的课程论文中看到明显的变化。过去不少学生的论文存在标题不醒目、结构不合理、段落划分不足、错别字、语病、文献引用不规范、遗漏参考文献、文风口语化、格式不统一等方面的问题。比如，拼音输入法往往会带来谐音错别字，如果不仔细检查，就可能出错。这在情理之中，也是学生成长的必经之路。但是，近两年的学生作业在这些“低级错误”方面的问题越来越少，甚至有一些论文达到了几乎完美的地步，作为任课教师也要叹为观止。
《围城》（1990）剧照。
同样，笔者参与编辑的学术期刊，也遇到了越来越多的AI相关问题。对于非母语国家的作者而言，论文的语言和可读性往往不甚理想，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AI的翻译功能强大，可以帮助作者克服语言障碍，大大减轻论文写作与翻译的负担。与此同时，AI在辅助数据采集与分析、绘制图表、格式统一等方面，也让论文作者大为受益。所以，近两年投稿的论文在写作方面的质量提升十分明显。但是，AI的善用与滥用之间并没有非黑即白的边界，也无法一目了然地判定对错。
出版社对一些作者提交的论文提出预警，审稿人也会反馈可疑的投稿，这些都要求我们启动核查程序。但是，就像“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一样，我们不能无端冤枉一个好人，但是却很容易就放过了一个坏人。除非是明显的AI生成或抄袭剽窃，否则期刊和出版社都很难证明并惩罚投稿的作者。所以，出版社和期刊更多是要求投稿论文的作者做出书面声明，明确论文是作者原创的，以及在哪些环节使用了AI。不过，对于明确声明使用了AI的投稿论文，无论是编辑还是评审人，仍然会感到被冒犯了，也拿不准这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还是作者“原创”的作品。
在学术发表与课题立项方面，同行评议发挥着重要作用，但是一些评审人也在利用AI工具来生成评审意见。这可能会带来更大的风险，因为尚未发表的论文和公开的申报书一旦进入AI训练的语料库，就可能带来隐私泄露、数据流失和AI“幻觉”等问题。与此同时，评审人请AI代劳，但是投稿作者和课题申报人却还以为他们面对的是对其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专家”，依然毕恭毕敬地逐条回应评审意见。即便出版社与科研基金三令五申，在海量评审任务的挤压和AI一键生成评审意见的诱惑下，依然有评审人滥用AI。当然，也有一些评审人将评审任务交给助理或学生，后者违规使用AI来应付差事，也是时常发生的事情。
《妙笔生花》（The Words，2012）剧照。
和那些存在错别字、语病等明显错误的论文相比，完美无瑕的论文反而令人心生疑窦。和那些存在抄袭或剽窃嫌疑的论文相比，查重率为零的论文是否会让人更加担心？这就像小学生完成了载人火箭等前沿科技的相关课题一样，你会怀疑这样的作业是否是学生独立完成的，其背后是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面对越来越多的学生使用AI而带来的潜在风险，不少高校都行动起来，制定政策措施来加以引导和规范。比如，复旦大学等高校都出台了学生使用AIGC的指南或规范，旨在引导学生正确使用这些AI工具，避免陷入法律风险和伦理困境。整体来看，这些指南或规范都在鼓励学生使用AI工具，强调学生应在使用时予以明确声明，并明确了学生不应使用AI工具的禁区。
对于学生论文和学者论文的审阅，都需要扭转思维与方式。如果学生或学者是直接通过AI“写”论文，那么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的。但是，在论文完成过程中的某些环节，AI的使用不可避免，也是要加以鼓励的。AI在选题、文献搜索与整理、数据采集、数据分析、语言润色与翻译等方面的应用，可以让学生和学者从无谓的重复劳动中解放出来，激发灵感、提高效率和创造价值。
面对学术论文可能出现的AI生成风险，不少出版社与学术期刊都提出了明确要求。比如，中国历史研究院历史研究杂志社在2025年2月发布《关于规范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使用的启示》，明确GenAI工具“仅限于语言润色、文献检索、数据整理与分析、思路开拓等辅助研究环节”，不接受运用GenAI工具“生成文章的主体架构、核心观点和主要内容，改写既有研究成果；虚构工具信息或隐瞒使用情况；伪造或捏造文献、内容与数据等”。
《论文》（Tesis，1996）剧照。
学生的应用与教师的应对
从教师的角度来看，学生使用AI的方式不同，也需要采取不同态度。比如，学生使用AI来查找资料和提炼文献，寻找选题方向和获得灵感，进行数据搜集、整理与分析，生成图片和表格，制作汇报PPT，这些方面的应用都是允许且应加以鼓励的。但是，如果学生使用AI来完成整篇文献综述、课程论文或学位论文，那么就和过去雇佣“枪手”代笔或抄袭剽窃一样不可容忍。
过去如果教师布置一篇字数不少于八千字乃至一万字的课程论文时，学生们通常会唉声叹气，直言完成不了，希望教师可以宽宏大量，减少字数要求或推迟截止时间。但是，如今这样的要求却并不会让学生们不满，他们可能会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并麻溜地通过AI完成作业。
这促使不少教师不再硬性规定课程论文的字数要求，避免学生在期末的课业压力过大而选择AI生成论文。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教师会反其道而行之，要求学生使用AI来生成论文，明确声明哪些是AI论文，并对AI论文进行反思和批判。
《教授》（The Professor，2018）剧照。
面对AI技术带来的挑战，高校教师对学生应用AI的反应至少有三种情形。
第一种是回避型的应对，即认识到没有识别AI的完美技术，那么就退而求其次，采取完全反过来的去AI做法。比如，一些教师严格执行闭卷考试，认为这可以让学生去认真复习备考，至少可以借此推着他们多读书和记笔记。但是，这样一来，等于同未来的AI时代背道而驰，是一种不负责任的避责表现。与此同时，注重死记硬背而不是强调随机应变，也会让学生失去学习和适应未来工作模式的机会。
第二种是硬扛型的应对，即不做重大改变，依然延续过去的课程论文考查方式，也认识到很难识别AI应用，但是置若罔闻，仿佛AI带来的问题可以忽略不计。这样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摆烂”，实际上是举手投降，也是一种偷懒的做法。尽管这不是应该采取的最佳方式，但依然是多数教师的默认选项。
第三种是适应型的应对，即与AI共舞，承认和接纳AI的不可避免和不可或缺，并基于AI的应用来设计和组织课程。比如，鼓励学生合理应用AI，与AI生成的内容论辩，并基于这样的人机对话进行反思。与此同时，也可以反过来请AI参与进来，对学生的作业或论文进行评价。毫无疑问，这对教师提出了新要求，甚至让不少人不得不反思和检讨自己的教学模式。
《艺术学院1994》（2023）剧照。
对于本科生与研究生、必修课与选修课、专业课与通识课，教师也会采取不同的AI应用态度。本科生为了考试绩点、保研（保送研究生）与奖学金，往往高度重视考试的严肃性与考分的公平性。本科生的必修课考分强调正态分布，不能有过高的优秀率，所以需要“拉曲线”。相对来说，研究生的课程是打基础，而真正重要的是学位论文。所以，打分不需要“拉曲线”，可以人人都是优秀。
对于本科生的必修课，在选择考查方式方面要特别谨慎，一般来说教师会因循守旧，采取闭卷考试或开卷考试。如果是课程论文，也会综合考勤、课堂研讨、小组作业等方面进行多维评价，避免课程论文占比过大。相对来说，研究生课程和选修课的调整空间更大，AI应用也更加流行，需要承认AI并将其纳入充分考虑。
翻书查资料或将成为过去式。（西西摄）
泛滥后的适应和规范
在教学、科研与学术写作中应用AI是大势所趋，也会带来应用的烦恼。AI对科研伦理、写作规范和学术诚信的冲击是巨大的，这是其技术特征与优势所决定的。
未来的大学、学术界乃至整个社会都将是AI泛在的，AI不再只是一种工具，而是人类生存、生活与生产的基础环境或生态系统。但是，AI本身是一种技术，和过去的技术相比更加先进和高超，却不能否认其作为手段而存在并实现特定目标的属性。须知AI是人类创造的工具，应用AI的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的朋友。
毫无疑问，AI的强大功能与隐蔽性会诱使不少抱有机会主义的学生一试身手，在课程考查与课程论文中通过AI获得竞争优势。面对学生应用AI可能带来的困扰与风险，既要相信学生，也要加强监督。考试和考查的目的不完全是为了对学生划分等次，而是为了让学生重视学习和习得知识，更是为了让学生反躬自省与修身养性。
大学培养的人才应有起码的自律与慎独，不是监控下的迫使与屈从，而这是通过彼此信任而缓慢培养起来的。比如，不少高校都推出“无人监考”的考场，引导学生诚信应考。在课程作业和论文中引入AI声明机制，要求学生在提交作业和论文时签字声明，说明是否应用AI以及具体是如何应用的，或可提升AI应用的责任观念，更好地引导学生规范合理应用AI。
与此同时，“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为了避免一些学生借助AI而获得高分，并对其他学生构成不公平竞争，教师需要重视和解决AI带来的学术不端。如果教师不在价值与原则上强化AI应用伦理规范，不在技术和操作上关注AI生成文本的甄别与预警，就可能让AI应用如脱缰的野马一样难以驾驭。为此，教师要在课堂上明确哪些领域和方式是不可逾越的“禁区”，哪些方面是加以鼓励的应用场景，并对学生进行AI应用素养培训。
毫无疑问，教师不应抱残守缺，对AI回避或硬扛，而应适应AI应用带来的全新教学和科研环境。这需要教师的观念转变与技能提升，也需要高校提供更好的技术支撑与环境支持。比如，出台AI操作指引与应用规范，部署适合教学活动的AI平台与工具，引导教师在课堂上使用AI，承认AI在作业和课程论文中的必要性，并和AI一起探索教学相长。
*本文的完成没有AI的参与，系作者逐字逐句地书写而成。
作者/马亮（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
编辑/西西
校对/刘军
来源：新京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