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住在我们村子西边的那栋红砖房里,房前种了两棵梧桐,树下放着个绿漆掉了皮的躺椅。夏天的傍晚,他常坐在那儿摇着把半秃的蒲扇,和路过的人打招呼。
老李从邮递员退休已经整整三年。
他住在我们村子西边的那栋红砖房里,房前种了两棵梧桐,树下放着个绿漆掉了皮的躺椅。夏天的傍晚,他常坐在那儿摇着把半秃的蒲扇,和路过的人打招呼。
“去遛弯啊?”
“嗯,吃完饭消消食。你吃了没?”
“吃了吃了,剩了半碗米饭,泡茶喝了。”
这就是他的日常。直到去年夏天,一辆蓝色小货车停在他家门口,卸下一架钢琴。
钢琴不大,有些旧,搬进屋的时候,漆皮蹭掉了一块,露出里面发黄的木头。
当时我正好路过,帮着搬了一把。那琴挺沉,我和另外两个送货的小伙子搬得满头大汗。老李就站在一旁,穿着那件褪了色的灰背心,搓着双手,眼睛亮得像个孩子。
“李大爷,您这是……”
“学琴。”他说,声音里带着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固执。
“六十多岁了学什么琴啊,”我婶子从隔壁探出头来,嘴里还嚼着瓜子,“那玩意儿不是小娃娃学的吗?”
老李笑笑不说话,只是跟着琴进了屋。
第二天,村里就传开了。李大爷买了架二手钢琴,要学弹琴。
“怕是老糊涂了。”村口卖菜的王大妈说。
“听说那琴花了他五千多,退休工资得攒多久啊。”理发店的小刘边剪头发边说。
“六十岁的老头子,手指头都硬了,能学会吗?”
流言像风一样在村子里穿梭。
我有时路过老李家,会听见屋里传出叮叮咚咚的声音。一个音,一个音,慢得像蚂蚁爬。有时弹错了,他就停下来,重新来过。村里的孩子有时会站在他窗外偷听,然后捂着嘴笑。
“他在弹《小星星》呢,我三岁就会了!”
老李好像不在乎这些。每天早上六点,他准时起床,先是在院子里做二十分钟的广播体操,然后吃早饭——一个馒头,一碗稀粥,有时候加点咸菜。吃完饭,他会坐在琴前练习两个小时。他的琴谱是从县城买来的,最基础的那种,封面上印着卡通音符,是给小孩子学的。
中午小睡一会儿,下午三点再练两小时。晚上吃完饭,有时又会弹一会儿。
老李的儿子在省城工作,一年回来两三次。去年中秋,他儿子回来,听说老爸学琴的事,当场就黑了脸。
“爸,您这不是胡闹吗?那么大岁数了,学这个干啥?再说这琴也不便宜啊。”
我正好去老李家送点自家种的南瓜,站在门外听见了这话。
“我喜欢。”老李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您要是闲得慌,跟村里人下下棋,打打牌不好吗?学什么琴啊,让人笑话。”
老李没应声。我悄悄把南瓜放在门口就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又路过他家,看见老李坐在琴前,额头上贴着一块创可贴。他的手指在琴键上一个个按着,脖子微微前倾,好像在仔细聆听每个音符。
“李大爷,您这是……”我指了指他额头上的创可贴。
“没事,碰了一下。”他笑笑,目光又回到琴上。
我没再多问,但后来从邻居那里听说,老李跟儿子吵了一架,儿子摔门而去,老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了一夜的烟。他家烟灰缸是个旧罐头盒,第二天早上,烟头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李的琴声从生涩变得流畅,从《小星星》到《致爱丽丝》,再到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曲子。
去年冬天特别冷,下了场大雪,积了有半尺厚。我去老李家看看他缺不缺什么,发现他屋里冷得能看见哈气,但他只穿了件线衣,坐在琴前。他的指关节红肿着,像冻疮一样。
“李大爷,您得多穿点啊,这么冷。”
“不碍事,弹着弹着就热了。”他笑着说,然后把手指放在嘴边呵了口气,继续弹。
我注意到琴旁边放着一个旧录音机,上面贴着胶带,看样子修补过很多次。
“这是录自己弹的琴吗?”
“嗯,”他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想听听自己哪里弹得不对。”
我没告诉他,其实在冬天的夜里,当村子静下来的时候,他的琴声能传得很远。有时我站在自家院子里,能听到那些音符穿过冷空气,像星星一样落下来。
春天来了,老李在院子里种了几盆花,红的黄的紫的,挺热闹。他每天浇水的时候,手指还会在空中轻轻弹动,好像在练习。
有一天,他问我:“有没有听说过’乐曲创作大赛’?”
我摇摇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传单:“县里办的,说是鼓励民间音乐创作,我想试试。”
传单上印着几行小字,说参赛者需要创作一首原创乐曲,获奖者将有机会出版自己的作品集。最后报名日期就在下周。
“李大爷,您才学了一年多琴吧?”
“嗯,不到两年。”
“创作可不容易啊。”
他笑了笑:“试试呗,输了也没啥。”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报名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创作的。只知道从那以后,他弹琴的时间更长了,有时候晚上十点多,他家的灯还亮着,琴声断断续续的,像在摸索什么。
村里人渐渐习惯了老李弹琴这件事,不再多说闲话。偶尔有人路过他家,听到一段好听的旋律,还会停下脚步听一会儿。
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在他家门口遇到了一个陌生人,穿着件白衬衫,戴着副眼镜,看起来像个教书的。
“请问,李先生家是这里吗?”
我点点头,指了指那扇门:“老李家就是这个。”
那人敲了敲门,老李开门,两人说了几句话,陌生人就进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那人出来,脸上带着惊讶的表情。他回头对老李说:“李先生,我们真的很期待您的参赛作品。请务必准时参加决赛。”
老李站在门口,点点头,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神情,像是害羞,又像是骄傲。
比赛那天,我开着三轮车送老李去县城。他穿了件深蓝色的衬衫,是新买的,还有些褶皱。手里攥着一沓琴谱,用红皮筋儿捆着。
“紧张吗?”我问。
“有点。”他说,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好像在练习。
比赛现场在县文化馆,来了不少人。老李是最后一个上场的,也是年纪最大的选手。前面的选手大多是音乐学院的学生,穿着正装,弹得很专业。
轮到老李了,他走上台,对着评委和观众鞠了个躬。头顶的灯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我突然发现这一年多来,他好像又老了些。
“请问您的曲子叫什么名字?”一位评委问。
“《夕阳归途》。”老李回答,声音有点发抖。
他坐下来,深吸一口气,手指放在琴键上。
开始的几个音符很轻,像是试探。然后慢慢变得流畅,一个旋律渐渐清晰起来。那旋律不复杂,但有种说不出的温暖,像是黄昏时分,一个老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夕阳,想着一生的故事。
中间有一段稍快的节奏,像是回忆起年轻时的欢乐。最后又回到缓慢而宁静的调子,像是接受了所有的过去,平静地迎接余晖。
我不懂音乐,但听着那曲子,眼睛竟有点湿。
老李弹完了,台下安静了几秒,然后响起掌声。评委们交头接耳,表情惊讶。
最后,老李获得了特别创作奖。颁奖时,评委说:“这首曲子技巧上或许不够复杂,但情感真挚,打动人心。更难能可贵的是,创作者六十岁才开始学琴,这种精神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
回村的路上,老李一直捧着那个奖杯,像抱着个宝贝。那是个小小的金色琴键形状的奖杯,在夕阳下闪着光。
“值了。”他突然说。
“啊?”
“这一年多来,值了。”他重复道,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笑意。
没过多久,一件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有个音乐制作人听说了老李的故事,专程来到我们村子,找到了老李。
“李先生,我们想把您的曲子《夕阳归途》收录到一张名为《民间音乐珍藏》的专辑中。如果您同意,我们愿意支付您版权费。”
老李愣住了:“多少钱?”
“三万元。”
村子里炸开了锅。三万元啊,这可是老李大半年的退休金。而且,他的曲子要出唱片了!
老李的儿子听说后,立刻从省城赶了回来。他站在父亲面前,神情复杂:“爸,我……”
老李笑着拍拍儿子的肩:“没事,爸爸知道你是为我好。”
合同签好那天,老李请村里人吃了顿饭。他破天荒地喝了两杯酒,脸涨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来,再弹一首!”有人起哄。
老李摇摇头,笑着说:“回去弹,回去弹。”
几个月后,那张专辑真的出版了。老李拿到样品时,手都在发抖。透明的塑料盒里,光盘上印着他的名字和曲子名。
“给,”他塞给我一张,“多谢你一直支持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李大爷,我啥也没做啊。”
“你信任我,对我的选择不指手画脚,这就够了。”他说。
专辑发行后,出乎所有人意料,销量不错。老李的故事被一家音乐杂志报道,标题是《六十岁,学琴;六十二岁,创作;人生何处不可能》。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一年后,那首《夕阳归途》被一部讲述老年人生活的纪录片选为主题曲。导演亲自打电话给老李,说他听到这首曲子时,眼泪都流下来了。
“李先生,我们想买断这首曲子的独家使用权,价格是三十万元。”
电话那头,老李沉默了很久。
“李先生?您还在吗?”
“在,在,”老李声音有点哽咽,“只是…没想到我这把年纪了,还能……”
合同签订那天,县电视台来了记者,采访老李这个”六十岁开始学琴,两年后就创作出价值三十万的曲子”的奇迹。
记者问他:“您有什么想对那些嘲笑您的人说的吗?”
老李摇摇头:“没什么可说的。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
“那您有什么想对其他老年人说的吗?”
老李想了想,说:“趁着还能动,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吧。别管别人怎么说。”
采访结束后,老李把那三十万存进了银行。他给儿子打了个电话:“钱存好了,以后是你的。”
电话那头,儿子沉默了一会儿,说:“爸,那是您的钱,您留着享福吧。”
老李笑了:“我已经够享福了。”
唯一的变化是,老李给自己换了架更好的钢琴,还请了个老师每周来上一次课。据说那老师是音乐学院退休的教授,第一次听老李弹琴时,就惊讶地说:“您的演奏虽然技巧不够纯熟,但情感表达非常真诚。这在音乐中是最难得的。”
这些天,老李又在创作新曲子了。每天早晨,他家的琴声准时响起,伴着朝阳,飘向远方。
有时我路过他家,会看见他坐在琴前,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背影上。那一刻,我总会想起他那首《夕阳归途》。
其实,哪有什么夕阳归途?在老李的世界里,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每一个音符都是新的航程。
村里的态度也变了。现在,大家见了老李都会尊敬地打招呼:“李老师好!”
老李总是笑笑:“别叫老师,叫大爷就行。”
前几天,我看见村里几个老头在李大爷家门口徘徊,像是想进又不好意思。老李看见了,招招手:“进来坐啊。”
他们进去,局促地坐着,终于有人开口了:“李大爷,您说,我们这把年纪了,学个二胡什么的,行不?”
老李哈哈大笑:“当然行!要不是手指不够灵活,我还想学吉他呢!”
昨天,我去老李家送刚摘的西红柿。他正在院子里给花浇水,琴声从屋里传出来。
“放唱片呢?”我问。
“不是,”他笑着指指屋里,“是我徒弟。”
我探头一看,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正坐在钢琴前,认真地弹奏着。那是村东头王家的孙子,听说从小就喜欢音乐,但家里条件不好,买不起琴。
“他有天放学路过我家,站在窗外听了半个多小时。我就问他要不要进来试试。”老李说,眼里满是慈爱,“这孩子挺有天赋的。”
小男孩弹完一曲,回头看看我们,害羞地笑了。
“李爷爷教得好!”他大声说。
老李摇摇头:“是你自己努力。”
我看着这一老一少,突然觉得,那三十万或许不是老李最大的收获。真正的收获是,在人生的暮年,他找到了新的热爱,并由此获得了尊严和快乐。
而这些,是任何金钱都买不到的。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老李那首《夕阳归途》的最后几个音符。那旋律并非终结,而是一个温柔的、充满希望的休止符。
像是在说: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故事还将继续。
来源:一丝不苟星星NT4bfs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