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马路对面的李大爷又出门了,依旧是那套褪了色的军装,衣服倒是干净,但肩膀处磨得发白,口袋边沿略微有些脱线。这身军装他穿了不知多少年,街坊们早已习惯。
马路对面的李大爷又出门了,依旧是那套褪了色的军装,衣服倒是干净,但肩膀处磨得发白,口袋边沿略微有些脱线。这身军装他穿了不知多少年,街坊们早已习惯。
“李叔,又去菜场啊?”我站在单元门口朝他喊。
李大爷背着手,脊梁挺得笔直,对我点点头,嘴角扬起一丝笑意。那笑容——怎么说呢,仿佛和他那身军装一样,都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
我家和李大爷家住在同一个小区已经十五年,确切地说,是他们家先住进来的。那时小区刚建好,只有几栋楼,他家搬来时,周围还是工地。
李大爷今年七十有八,退伍五十多年,却始终保持着军人的作息和习惯。每天早上五点半准时起床,先是阳台上的广播体操,然后擦鞋、洗漱,无论刮风下雨。
我有时会在五点四十分左右听见他家传来的收音机声音,声音不大,但在清晨特别清晰,多是些老歌或战争年代的故事。
王阿姨说李大爷年轻时候在西北当兵,具体干什么没人知道,反正回来后一直在县里的粮站工作到退休。普普通通的一辈子,除了那身军装,没什么特别的。
“他儿子又和他吵架了,”隔壁的张大妈靠在我耳边说,“就因为那身军装。”
张大妈知道的事总比别人多一些。她家阳台和李大爷家的厨房窗户对着,听力又特别好,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李大爷的儿子李建国今年五十出头,在市里一家国企工作,每个月会回来看看父亲。上周日他来时,我正好在楼下遛狗,看见他拎着几个购物袋下车,头发染得乌黑,西装革履,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
“都什么年代了,您还穿那身破军装出去,多难看啊!邻居们都笑话您,我都不好意思说您是我爸!”李建国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显然是忘了关窗户。
“你管我穿什么?老子又不是穿给别人看的。”李大爷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决。
那天之后,李大爷照样每天穿着军装出门,背更直了,下巴抬得更高了。他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无声抗议着什么。
昨天傍晚,我下班回来,看见李大爷坐在小区的石凳上发呆。身旁放着半袋青菜,上面沾着水珠,估计是刚从菜场买回来的。我走过去坐下,递给他一根烟。
“不抽,戒了。”他摆摆手,“医生说我肺不太好。”
我这才注意到他说话时微微的喘气声。
“您怎么坐这儿不回家?”
李大爷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着,节奏像某种暗号。
“建国又来了?”我问。
“嗯,带了衣服来,说是给我换掉这身。”李大爷指了指自己的军装,笑了笑,“我和他说,等我死了你爱给我穿什么穿什么,现在这身我穿着舒服。”
风吹过来,树叶沙沙作响。小区里几个孩子追逐打闹,欢笑声此起彼伏。李大爷望着那群孩子,眼神忽然柔软下来。
“你们年轻人可能不懂,这衣服对我来说,不只是件衣服。”
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脸上,皱纹里藏着说不完的故事。他又沉默了,像是沉浸在某段回忆中。
“李叔,要不我帮您把菜送回去吧?”我指了指那袋青菜。
“不急,我坐会儿。”他顿了顿,“我家那小子说我装模作样,说我就是个普通兵,连个连长都不是,穿什么军装招摇撞骗。”他小声念叨着,像是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陪着他坐着。
夕阳慢慢西沉,小区的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李大爷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拎起那袋青菜。
“上去坐坐?”他忽然问我,“我泡壶茶给你喝。”
我有些意外。十五年来,我和李大爷就是点头之交,从未进过他家门。
李大爷家的房子和我想象中差不多,老式装修,家具陈旧但干净。客厅墙上挂着他和老伴的合影,旁边是李建国一家三口的照片。茶几上摆着半盒饼干,看样子是李建国带来的,还没拆封。
李大爷把青菜放进厨房,从柜子里拿出茶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塑料袋装的,超市里最便宜的那种。
“您儿子今天又来?”我随口问道。
“来了又走了。”李大爷往杯子里倒水,手有些抖,“他说下周带我去买新衣服,我说不用。”
茶几角落放着一本发黄的册子,封面是红色的,上面印着几个烫金大字:“立功证书”。
“这是您的?”我好奇地问。
李大爷看了一眼,点点头,继续泡他的茶,好像那本册子并不值得一提。
“能看看吗?”
“看吧。”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册子,里面是一页页的记录和照片。第一页上盖着红印章,写着李大爷的名字和部队番号,日期是1965年8月。
再往后翻,是几张黑白照片,李大爷年轻时的样子,穿着军装,站在荒凉的戈壁滩上。照片边缘已经泛黄,有几处还破损了,但李大爷挺拔的身姿依然清晰可见。
册子中间夹着一张报纸剪报,标题是《边疆线上的战斗英雄》,下面模糊的照片里,年轻的李大爷和几名战友并肩而立。文字部分因年代久远已经很难辨认,只能隐约看到”冒死排雷”、“救出战友”这样的字眼。
最后一页是一封手写信,字迹苍劲有力:
“李同志: 你在边境冲突中表现出的英勇无畏精神,不愧为我军优秀战士。虽因伤退役,但你的事迹将激励更多战友。愿你在地方工作中继续发扬军人本色。 ——旅长 许文彬 1971年5月”
我合上册子,一时语塞。面前这位每天穿着褪色军装买菜的老人,曾经是那样的英雄。
“李叔,您…”
“都是老黄历了。”李大爷笑笑,“那会儿谁不是拼命干?没什么特别的。”
“可您儿子知道这些吗?”
李大爷摇摇头:“知道又能怎样?现在是和平年代,谁还记得那些事?”他顿了顿,“再说了,我也不想让他知道太多。那些事,过去就过去了。”
我注意到李大爷右腿微微有些跛,走路时几乎看不出来,但站起来时会有一瞬间的迟疑。
“您腿是…?”
“哦,那会儿炸伤的,碎片还在里面呢。”他云淡风轻地说,好像只是在谈论天气,“医生说取不出来,就这么带着过一辈子。冬天疼得厉害,夏天还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口一口地喝着茶。茶很普通,甚至有些苦涩,但此刻却觉得格外珍贵。
“其实建国也不是故意的。”李大爷忽然说,“他从小没和我一起生活多久。那会儿部队生活苦,他妈不想让他吃苦,就一直在城里姥姥家住。等我回地方工作,他都上初中了,和我也不亲。”
窗外不知什么人家在放音乐,隐约传来《士兵突击》的旋律。李大爷的目光投向远处,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他妈走得早,肝癌,发现时已经晚了。那时建国刚上大学,一下子懂事了很多。”李大爷说着,声音低了下来,“但有些距离,这辈子可能都弥补不了了。”
茶几下面露出一个纸袋角,里面似乎装着什么衣物。我假装没看见,但李大爷顺着我的目光看了过去。
“建国带来的新衣服,说是什么品牌,挺贵的。”他轻声说,“可我穿不惯那些料子,硬邦邦的,像穿着别人的皮。”
夜色渐深,我起身告辞。李大爷送我到门口,忽然问:“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太固执了?”
我摇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比平时早,想去晨跑。刚下楼就看见李大爷已经出门了,依旧是那身军装,正在小区门口等公交。
他旁边站着李建国,西装革履,手里拎着公文包,低着头在看手机。父子俩谁也不说话,气氛有些凝重。
公交车来了,李建国上了车,头也不回。李大爷目送着车子远去,然后转身慢慢走向菜市场。
三天后的周末,我在家收拾东西,听见楼下有些嘈杂。好奇心驱使我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小区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李建国和一位中年妇女从车上下来,后面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应该是李大爷的孙子。
他们三人拎着东西,径直走向李大爷家。不一会儿,李大爷家就传来欢声笑语。
下午,我出门倒垃圾,恰好遇见李建国在楼道里打电话。他看见我,点头示意,我也礼貌地回应。
“对,我爸那个事办好了。”他压低声音说,“区退役军人事务局的张主任特别重视,说会在下周的纪念活动上给我爸颁奖。”
他停顿了一下,听对方说话,然后继续道:“是啊,我也是前天无意中发现那本立功册,才知道我爸当年…唉,这老头子,藏得够深的。”
我假装系鞋带,继续偷听。
“我在网上查了,那次边境冲突挺严重的,我爸他们排里牺牲了好几个人…是是是,我明白,这次一定让他风风光光地去。”
李建国挂了电话,转身看见我还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邻居你好,打扰了。”
“没事。”我笑笑,“李叔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就是老了,有点固执。”他叹了口气,忽然问我,“你说现在这个社会,还有人在乎那些老兵的故事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说:“有价值的东西,总会被人记得。”
李建国沉默了片刻,点点头:“可能吧。我爸这辈子没什么大成就,就是个普通人,但他年轻时确实为国家做过一些事。我以前不懂,现在想想,他穿那身军装,可能是他仅有的骄傲了。”
一个星期后,我在小区门口看见了让人惊讶的一幕:李大爷穿着那身褪色的军装,胸前别着几枚勋章,挺直腰板坐在李建国的车里。车窗开着,我能看见李大爷脸上罕见的笑容。李建国坐在驾驶位,也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
“去参加活动?”我凑过去问。
李大爷点点头,难掩兴奋:“区里搞退伍军人纪念活动,建国非要带我去。”
李建国从车窗探出头来:“我爸要作为老兵代表发言,刚才还在家排练呢!”他的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骄傲。
“挺好的,祝您活动顺利。”我对李大爷说。
车子缓缓驶离小区,我站在原地,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黑色轿车。阳光下,李大爷的军装闪着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依然挺拔如初。
从那以后,李大爷家多了很多来访的客人。有区退役军人事务局的工作人员,有当地报社的记者,还有几位同样年迈的老兵。李大爷的故事被写进了社区宣传栏,他那本发黄的立功册被装裱起来,挂在了社区服务中心的荣誉墙上。
李建国每周都会回来看望父亲,有时还会带着全家人一起来吃饭。令人意外的是,他给李大爷买了一套崭新的军装——正规的退役军人礼服,上面佩戴着他应得的所有勋章。
但李大爷还是喜欢穿那套旧军装去买菜。
“新的太好了,舍不得穿。”他总是这么解释,“留着过年穿。”
李建国不再反对父亲的选择。有一次,我听见他对妻子说:“随他去吧,那身衣服对他来说,可能比什么都重要。”
去年冬天,李大爷的腿伤犯了,疼得厉害,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出院那天,他坚持要穿着军装回家。
“就当又复了一次员。”他笑着对前来接他的李建国说。
有时候,我在清晨遇见李大爷。他总是那么早起,穿着那身军装,在小区里慢慢踱步。初升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边。
“李叔,今天去哪儿?”我会问。
“去看看这世界。”他总是这么回答,然后挺直腰杆,像几十年前一样,向远方走去。
李大爷的故事在小区里慢慢传开,大家不再把他当作怪人,而是用一种敬重的目光看他。孩子们见了他会敬礼,老人们见了他会点头致意。
至于那本立功册,李大爷说要留给孙子。
“让他知道,他爷爷年轻时,为这片土地做过一点点小事。不多,但是真的。”
我有时会想,在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李大爷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不张扬、不炫耀,只是默默地活着,带着自己的记忆和骄傲,像一棵老树,深深扎根在土地里,见证着时代的变迁。
而那身军装,对他来说,不仅是一件衣服,更是一种身份,一段历史,一份无声的坚守。
今天早上,我又看见李大爷穿着那身军装去买菜。阳光下,他的背影依然挺拔。
冬去春来,岁月匆匆,唯有那褪色的军装,见证着一位老兵不变的初心。
来源:浪浪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