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的小河先是悄悄地涨,然后是急急地涨,最后竟然漫过了河堤。我记得那天凌晨,村长举着手电筒,打着赤脚,挨家挨户地敲门:“快起来,河水漫了!”
那个五月,雨下了整整七天。
村口的小河先是悄悄地涨,然后是急急地涨,最后竟然漫过了河堤。我记得那天凌晨,村长举着手电筒,打着赤脚,挨家挨户地敲门:“快起来,河水漫了!”
我爹把我从被窝里拽起来时,外面天还黑着。妈去喊我大伯了,我就听见外面雨声里混着喊声,说老曹家的秧田快保不住了。那会儿我才十岁出头,也不知道发洪水有多严重,只觉得大人们慌张得有点好玩儿。
“赶紧穿上雨衣,你爹去东边了,你跟我去西边帮忙。”妈匆匆塞给我一件太大的雨衣,我的手都找不着袖口。
等我们赶到大伯家的秧田,我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这么着急。大伯家的秧苗是全村里最好的。每年开春,村里人都会到他家买秧苗。大伯的秧苗总是长得壮实,移栽后很少有死苗。而今年大伯扩大了育秧的规模,是往年的三倍多。所有人都等着他的秧苗。
可现在河水已经漫进了田垄,秧田四周的小土堆正一点点被泡软,再这样下去,养了一个多月的秧苗就全完了。
一大早的秧田边已经站了二三十个人,有拿着锄头的,有扛着编织袋的,甚至还有抱着木板的。村里的广播喇叭还在不停地响:“曹大才家的秧苗要被淹了,大家快去帮忙!”
“哎呀,今年雨太大了,我种了一辈子地,头一次见这么大的水。”李大爷一边说着,一边挽起裤腿就往田里走。
“还说呢,这秧苗要是给冲了,咱们今年都别想种田了。”赵婶往秧田边倒泥土,一边喘着粗气,黑红的脸上全是汗水和雨水。
“把那边的口子堵上,拿土袋来!”大伯站在水里,裤腿都泡在了膝盖以上,他指挥着大家围堵裂口。
秧田边上像个大工地,谁也不闲着。我拿着小铁锹跟在妈后面,把泥巴装进编织袋里,然后看大人们把沉甸甸的袋子抬到缺口处。
我看到五保户老刘瘸着腿也来了,他平时走路都费劲,这会儿抱着个竹筐,里面装着几个馒头和两个水煮鸡蛋,分给干活的人。
连平时最嫌麻烦的张婶都拿了锄头过来了。那张婶五个月前刚生完孩子,走路还有些婆娩。她丈夫去县城打工了,家里还有一个三岁的闺女。她白生生的皮肤哪经得住太阳晒,不一会儿脸就红了,但还是硬撑着帮忙挑土。
我在田边数了数,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就连总躲在家里的赵秀才也来了,他那双平日里保养得挺好的手,这会儿却沾满了泥浆。
一整天,雨时大时小,人们换了一茬又一茬,我在田边跑前跑后,帮着递工具、送水。妈说我不懂事,让我回家,可我就是不肯走,总觉得这是件大事,我得留下来看看最后怎么样。
到了傍晚,雨小了些,水势终于稳住了。秧苗保住了大半,虽然有一小片已经被水冲走了,但在大家的帮忙下,损失比想象中要小得多。
大伯那天很少说话,只是不停地干活,直到最后,看着保住的秧苗,他才长舒一口气:“谢谢大家了,真的谢谢大家了。”声音都有些哽咽。
妈拽着我往回走的时候,我看见大伯拿出个黑皮笔记本,在上面写了什么,然后又看了看在场的人,继续写着。
“妈,大伯在写什么啊?”我问。
“你大伯那个人,做事认真,可能是记一下今天损失了多少秧苗吧。”妈一边走一边甩着身上的泥水,她的雨衣下襟全是泥点子。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王家的牌坊前,几个人聚在一起抽烟、聊天,好像与这场忙碌毫无关系。
“那些人怎么不去帮忙?”我问妈。
妈皱了皱眉头,拉着我快走几步:“小孩子少问,少管闲事。”
那场洪水过后,大伯家的秧苗还是够村里人用的,只是有些人家分到的稍微少了些。大伯忙前忙后,给人们送秧苗,有时还帮人家一起下田。
“曹大才这人实诚啊,亏了都不说。”
“是啊,要不是他家秧苗好,咱们今年就得到别村去找秧苗了。”
我那时不太懂这些农事,只记得那年的稻子长得特别好,好像老天爷要把洪水那天的损失补回来似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场洪水的事慢慢被人淡忘了。我也长大了,读完初中就去了县城的职业高中,学了机械加工。毕业后我先在市里的工厂干了几年,后来回县城自己开了个小加工厂。
就这样,三十年过去了。
大伯早在十五年前就去世了,大妈也走了有七八年了。他们的儿子,也就是我堂哥,在县城里买了房子,回村的次数越来越少。大伯家的老屋空着,偶尔堂哥回来收拾一下,或者过年时住几天。
去年冬天,我接到堂哥的电话,说想把村里的老房子卖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一家也不回去住了。”堂哥在电话那头说,“就是屋里还有些老物件,你有空帮我看看,有用的就留着,没用的就处理了吧。”
我答应了下来。过完年,趁着厂里不忙,我回了趟村子。大伯家的老屋还是那样,只是门窗更旧了,院子里长满了杂草。
打开生锈的门锁,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阳光从窗户的缝隙照进来,灰尘在光线中飘舞。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柜子里全是些旧衣服和日常用品,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正准备走的时候,我发现床底下有个木箱子。拖出来一看,里面全是些老照片、证书和一摞发黄的笔记本。
随手翻了翻,大多是大伯记的农事日记,写着什么时候插秧、施肥、收割之类的。我又往下翻,忽然看到一本黑皮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1993年5月洪水记”。
那一年,我才十岁出头,那场洪水的记忆一下子涌了上来。
我坐在老屋的小板凳上,一页页地翻看着笔记本。开头几页记录了损失的秧苗数量和位置,还画了个简单的田地图,标注了被淹的区域。后面几页却让我愣住了——大伯居然详细记录了那天来帮忙的每一户人家,甚至写了他们各自做了什么工作、来了几个人、干了多长时间。
“李家:老李、李媳妇、大儿子,挑土+堵口,从早上6点到晚上7点,带了铁锹和竹筐。”
“王小二:送了20个馒头,帮着分发吃的。”
“赵寡妇:虽然刚生完孩子,还是来帮忙了,挑了两个小时的土。”
密密麻麻的记录,几乎写满了三四页纸。我一个个地看过去,很多名字我都认识,有些人已经不在了,有些人搬走了,还有些人依然住在村里,只是都老了。
然后,我翻到了最后一页,这一页与前面的记录不同,上面写着:“未来帮忙人家”,下面列了七八户人家的名字。
王大头家、老胡家、秦老九家、刘麻子家……
我愣了一下,这些名字我也都认得。那时候的王大头如今已经是村里的老人了,老胡早就过世了,他儿子在镇上开了个小超市。秦老九前几年搬到县城和儿子一起住,刘麻子前年得了脑梗,现在还在疗养。
这些人有什么共同点?我想了想,突然记起来了——那天洪水来的时候,我看到王家牌坊前聚着的几个人,好像就有王大头和老胡。
难道,这是大伯记下的那天没来帮忙的人家?
我又仔细看了一遍笔记本,终于在最后一页的背面找到了大伯的一段话:
“水灾无常,人心有别。今日之恩,永生难忘。至于那些袖手旁观的,我也不怪他们,各有各的难处。只是记在这里,提醒自己,若有来日,当有区别。”
我手里捏着这本发黄的笔记本,心里五味杂陈。大伯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什么文化,这些歪歪扭扭的字里行间,却透露出他的心思——他并非要记仇,而是想记住那些在困难时刻伸出援手的人,也记住那些冷眼旁观的人。
离开大伯家的老屋,我去了村委会找村长老张。老张比我大十来岁,那年洪水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壮小伙了,肯定记得更清楚。
“老张,你还记得那年大伯家秧苗被淹,全村人去帮忙的事吗?”
老张正在喝茶,听我这么一问,放下茶杯笑了:“咋不记得?那会儿水大,要不是大家伙儿齐心协力,你大伯家的秧苗就全完了,那年全村人都得挨饿。”
“那……”我犹豫了一下,“你记得当时有哪些人没去帮忙吗?”
老张眯了眯眼睛,看了我一眼:“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把大伯的笔记本拿出来给他看。老张戴上老花镜,翻了翻,看到最后那页名单时,他点了点头。
“这名单上的人,确实都没去。”老张叹了口气,“那会儿村里有点矛盾,前一年分地的时候,你大伯当生产队长,按规矩办事,有些人家想多分到好地块,没分着,就有点不痛快。”
“就因为这个?”我有些惊讶。
“农村就这样,一点小事能记很久。”老张把笔记本还给我,“不过你大伯这人实在,从来没跟人提起过这事,还是一碗水端平。”
“那后来呢?这些人和大伯的关系怎么样?”
老张笑了笑:“你是不知道啊,你大伯这个人啊,表面上和气,骨子里有股韧劲。这名单上的人家,以后每次找他帮忙,他都是笑呵呵地答应,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他从来不上赶着去。比如说秋收时节,大家互相帮忙,你大伯总是先去帮那些当年来救秧苗的人家,等忙完了,才去帮这些人。时间长了,村里人都看出来了,可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我想起小时候经常听大人们夸大伯老实厚道,没想到他心里另有一本明细账。
“还有啊,”老张继续说,“你可能不知道,你堂哥能考上大学,很大程度上是你大伯的功劳。那时候村里能出个大学生多光荣啊。你大伯愣是自己多种了几亩地,供你堂哥读书。村里有些人想让你大伯帮着介绍关系,让他们家孩子也上好学校,你猜怎么着?”
“大伯没帮?”
“那倒不是,他还是帮了,但是明显分亲疏。对那些当年帮过忙的人家,他是主动张罗;对那些没来的,等人家开口了才帮,而且常常是’尽力而为’四个字,懂我意思吧?”
我点点头。大伯这辈子没出过村子,文化不高,但处理人情世故的方式却很有一套——不记仇,但是分得清亲疏,有恩必报,有怨不露。
“咱们村有句老话,‘泥巴埋进地三尺,七十年后照样翻出来’。”老张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你大伯一辈子老实巴交,谁也害不着,但是心里有杆秤,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都记着呢。”
回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大伯的笔记本。来到十字路口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五年前,王大头的孙子要上大学,缺钱,找我借了两万块。到现在还没还,我也没好意思催。
王大头家就是大伯笔记本上”未来帮忙”的那几户之一。
再想想这些年,我在村里帮过不少人,有的感恩戴德,有的视而不见。我忽然明白了大伯为什么要记那本账——不是为了记仇,而是为了分清楚,在这世上,谁是真心实意对你好的人,谁是只顾自己的人。
到家后,我把大伯的笔记本小心地放进抽屉里。这本三十年前的”人情账”,比任何财富都珍贵。
它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真心以待,但那些在你困难时伸出援手的人,值得你永远记在心里。
就像秧苗一样,你播下什么种子,就会收获什么果实。大伯用他的方式,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明天,我打算给那些在我创业初期帮过我的人,一一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至于那些只在我成功后才笑脸相迎的人,我会像大伯一样,不记仇,但也不会特意靠近。
这或许就是大伯留给我的最珍贵的遗产——一本教会我如何辨别人心、区分亲疏的”生活账本”。
来源:乡村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