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刚入夏的马家屯,晚上七点还亮着。王老汉端着一盆洗脚水进了西屋,搁在床边的竹凳上。水里飘着几片没化开的艾叶,是隔壁李婶送来的,说对褥疮有好处。
刚入夏的马家屯,晚上七点还亮着。王老汉端着一盆洗脚水进了西屋,搁在床边的竹凳上。水里飘着几片没化开的艾叶,是隔壁李婶送来的,说对褥疮有好处。
“翠花,洗脚了。”
床上的女人没有回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墙角的老式闹钟滴答响着,秒针一格一格往前跳,像是在计算着这屋里的寂静有多重。
王老汉轻车熟路地拿起翠花的右脚,放进水里。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土,但动作轻得像是在拨弄一根羽毛。翠花的脚在水里搁着,脚趾微微弯曲,王老汉每次都觉得那是她在回应他。
隔壁院子传来小孩子玩耍的笑声,有人喊着”快回家吃饭了”。王老汉看了眼窗外,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天边一条红线挂在那儿,跟挂在西墙上那张已经变黄的全家福下面,那条红绸子差不多颜色。
“等会儿小顺要来,”王老汉一边擦着翠花的脚,一边说,“他前几天不高兴,你别记心里去。那孩子就那样,嘴上没把门的。”
翠花的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但也可能只是灯光造成的错觉。
王老汉起身倒掉洗脚水,顺便从厨房拿出一只剥了皮的梨,切成小块。这是村里赵大爷家的酥梨,今年第一熟的。王老汉在集市上见到赵大爷时,二话不说就买了一袋。
“赵大爷还问你呢,”王老汉坐在床边,用小勺子舀起一块梨,送到翠花嘴边,“说你以前教他孙子算术特别有耐心。他孙子现在上初中了,数学考了全班第三,还记得你教他的口诀呢。”
翠花的喉咙动了动,吞下了梨汁。王老汉用手帕擦掉她嘴角流出的汁水。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拍门声。王老汉放下梨碗,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快步走到门口。
“爸,我来了。”站在门口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印有”顺发超市”字样的T恤,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
王顺走进屋,把塑料袋放在八仙桌上,从里面掏出几盒药和一袋尿不湿。他的目光避开西屋那个方向,在堂屋转了一圈,皱了皱眉。
“爸,这地怎么又没扫?你看这土,都能种萝卜了。”
王老汉笑笑,没接茬,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破了角的搪瓷缸子,倒了杯水递给儿子。缸子上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年代久远得连红色都褪成了粉色。
王顺喝了口水,打开电视,音量故意开得很大。是个选秀节目,女孩子穿着亮片裙子在跳舞。王老汉默默坐在一旁的藤椅上,椅子发出咯吱一声响,像是抗议似的。
“爸,我们村小刘家闺女要结婚了,你知道不?”王顺的眼睛盯着电视,“听说彩礼要二十万,还有一辆车。现在结婚不容易啊。”
王老汉点点头,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拿出一根烟捏在手里,却没点。烟盒上印着”芙蓉王”,但里面装的是散装的红梅,五块钱一包那种。
“我来看看妈。”王顺终于起身,往西屋走去。
王老汉跟在后面,看着儿子站在床边,低头看了几秒就转开了脸。窗外,村里的大喇叭响起来,宣传着什么新政策,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屋里。
“爸,我昨天去市里那个大医院问过了,”王顺搓着手,声音压得很低,“医生说妈这种情况,能醒过来的几率…基本没有。”他顿了顿,“咱们家条件你也知道,我那超市才开起来,贷款还没还清…”
王老汉的手在裤腿上擦了擦,好像那里有什么污渍似的。
“顺子,你妈以前教了三十年书,村里有一半人都是她教过的。她那么爱干净的人,我不能…”
“爸!”王顺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对妈好,但都十二年了!前几年还行,你还能下地干活。现在你自己都快七十了,腰椎间盘突出,前两天砍柴差点摔倒,是不是?”
王老汉不说话,把手里的烟放回烟盒,又收进口袋。
“市里有专门的护理院,条件好,有专业护工。咱们…咱们也该为以后打算了。你总不能…”
王顺的话没说完,被门外的声音打断。村里的老支书李大爷推门进来,手里抱着一摞旧书和纸张。
“老王,刚才在家整理东西,翻出这些来,是翠花以前的教案和学生作业本。”李大爷把东西放在桌上,顺手也拿起王老汉的烟盒,摸出一根点上,“我那儿孙子上周回来,还问起翠花老师呢,说是全村最好的老师。”
王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李大爷看了眼西屋,压低声音问:“翠花最近怎么样?”
王老汉笑了笑:“挺好的,能吃能喝,就是话少了点。”
李大爷没接话,只是拍了拍王老汉的肩膀。屋里静了片刻,只有电视里的笑声和掌声。
“对了,”李大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前两天村委会那边整理档案,翻出来个信封,是写给翠花的。可能是她出事前学校寄来的,一直没人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泛黄的信封,递给王老汉。
信封上写着”王翠花老师收”,落款是县教育局,日期是十二年前。王老汉接过信,手微微发抖。
“那我先走了,”李大爷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王顺,又对王老汉说,“有啥需要帮忙的,随时喊我。”
李大爷走后,王老汉拿着信封不知所措。王顺从他手里拿过信,拆开看了起来。
信纸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是用钢笔写的。王顺念了出来:
“尊敬的王翠花老师: 您好!感谢您对我们县特殊教育工作的关心和支持。经研究决定,批准您申请调任至县特殊教育学校的请求,您的无私精神令人感动。您为照顾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学生李小军,放弃县重点中学职位,选择到条件艰苦的特教学校任教的事迹,将被载入我县教育系统先进事迹汇编…”
王顺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完全停下。他翻过信纸,后面还附着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是他母亲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小男孩,两人都在笑。
“李小军?”王顺抬起头,困惑地看着父亲,“就是村东头那个…”
王老汉点点头,默默接过信和照片,小心翼翼地抚平了信纸上的折痕。
“你妈原本是要去县重点中学的,他们校长亲自来家里请的。那会儿你刚上初中,我们想着你妈去了县里,或许能照应你点。”王老汉说着,把照片放在桌上,“可她发现她班上的李小军,也就是村东头李瘸子的儿子,得了先天性心脏病,家里没钱治,上学都困难…”
王顺呆呆地看着照片,那上面的母亲笑得那么灿烂,和他记忆中总是忙碌却温柔的母亲重叠在一起。
“你妈偷偷去县医院问了,说孩子的病能治,但需要钱。她就放弃了县重点中学的机会,申请去了特教学校,那边工资高一些,还有补贴。”
王老汉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每个月省吃俭用,把多出来的钱都给了李小军治病。连你上学的学费都是她跟我说从她妹妹那借的,其实…都是她省下来的教师奖金。”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连电视里的声音似乎也变小了。王顺的手在颤抖,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是穿着那件补了又补的蓝布褂子,而同村的其他老师都换上了的确良。
“你妈就是太善良,”王老汉继续说,“那年去县里开表彰会,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车祸。司机喝了酒,撞了就跑…等路人发现送医院,已经…”
王老汉说不下去了,起身走到西屋,看着躺在床上的妻子。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照在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像是只是睡着了。
王顺跟进西屋,站在床边,看着母亲。这是多少年来,他第一次真正看着母亲的脸。她瘦得厉害,颧骨高高的,像是能刺破那层薄薄的皮肤。但在夕阳下,她的脸上似乎有一种安详。
“医生说她的脑干受损,基本上…”王老汉轻声说,“但我总觉得她能听见我们说话。有时候我跟她念你的事,说你开了超市,她的嘴角好像会动一下。”
王顺突然注意到,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他超市开业那天的照片。照片有些模糊,像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旁边还放着一个旧笔记本,封面上写着”顺子成长日记”。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是母亲熟悉的字迹:
“今天是顺子十岁生日,他说长大要开个大超市,让我和他爸都不用操心…”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日期是两个月前,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父亲写的:
“顺子的超市生意不错,他带了新女朋友回来,姑娘很懂事,一进门就叫妈…”
王顺的眼眶湿了。他想起两个月前带女朋友回来,父亲特意杀了只鸡,但他只在堂屋坐了半小时就走了,甚至没有带女朋友去看看母亲。
“爸,我…”
王老汉摆摆手,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药盒,里面分装着各种药片。他熟练地取出几片,用温水送到翠花嘴边。
“你妈醒着的时候就爱念叨你,说你小时候多懂事,每次她批作业到深夜,你都会给她端杯热水。”王老汉说着,小心地擦掉妻子嘴角的水渍,“她总担心你,怕你生活不好。”
窗外彻底暗了下来,虫鸣声此起彼伏。王老汉打开床头的台灯,暖黄色的灯光照在翠花的脸上。王顺注意到,母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别着一个红色的发卡。那是他十五岁生日时送给母亲的礼物。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王顺声音哽咽,“我只是怕你太累了,你看你的手…”
王老汉的手上满是老茧和裂口,有些地方的皮肤粗糙得像树皮。他笑了笑:“没事,我这身子骨硬朗着呢。你妈当年带学生,一站就是一整天,比这累多了。”
王顺沉默了。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是披星戴月地批改作业,然后第二天天不亮就起床准备早饭,给他和父亲。那时他总觉得理所当然,现在想来却觉得心疼。
“今晚月亮挺好的,”王老汉望着窗外,突然说,“你妈以前最爱看月亮了。我们结婚那会儿,穷得连蜡烛都买不起,晚上就靠月光说话。她就在这个窗口,给学生批改作业,一批就是半宿。”
王顺走到窗前,抬头看见一轮圆月正从东边升起,清冷的月光洒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
“爸,我想…”
他的话被屋外的一阵嘈杂声打断。是村里的广播又响了起来,宣传着什么”孝老爱亲先进典型”评选活动。
王老汉笑了:“前几天村支书来说,要推荐我参加县里的什么评选,我没同意。你妈生前最不喜欢这些虚的。”
王顺转过身,看着父亲小心翼翼地为母亲掖被角的样子,突然觉得鼻子一酸。
“对了,”王老汉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存折,“这是你妈的工资卡和存折,学校每个月还按时发退休金。这些年都攒着呢,也没用多少。”
王顺接过存折,翻开第一页,余额那一栏赫然写着十七万多。他愣住了。
“你妈一直说,这钱是要给你娶媳妇用的。”王老汉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湿润,“她说,等你结婚那天,她要亲手把这个本子交给你。”
王顺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想起自己前几次回来,总是匆匆忙忙,从不肯在母亲床前多坐一会儿。每次提到母亲的医疗费,他都皱眉头,嫌父亲乱花钱。
“爸,我不要这钱…”
“这是你妈的心意,”王老汉坚持道,“你快要结婚了,她会高兴的。”
王顺摇摇头,把存折塞回抽屉:“这钱留着给妈治病用吧。我…我明天请假,陪你带妈去市里大医院再看看。”
王老汉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医生都说了,这种情况…”
“那也得试试啊!”王顺打断他,声音坚定,“我在县里认识个医生,听说他们那引进了新设备,专门治这种脑部损伤的。”
王老汉沉默了,半晌才说:“你妈一直说你是个有出息的好孩子,只是心太急。现在看来,她说得对。”
王顺坐在母亲床边,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了母亲的手。那只手冰凉瘦弱,但他感觉有一种微弱的力量在回握他。或许只是错觉,但那一刻,他觉得母亲似乎真的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妈,”他轻声说,“对不起,我这些年…”
王老汉悄悄退出房间,来到院子里。他抬头望着满天繁星和那轮圆月,点燃了兜里的那根皱巴巴的红梅烟。烟雾在月光下袅袅上升,像是一封无声的家书,飘向那遥远的星空。
屋里,王顺坐在母亲身边,讲起了他的超市,他的女朋友,还有他这些年的生活。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母亲平静的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不知是不是错觉,翠花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微笑。
院子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是在唱一首古老的摇篮曲。王顺继续说着,声音越来越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宁静的夜晚,和这十二年来从未间断的爱与守候。
窗外,王老汉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但却异常坚定。他掸了掸烟灰,仰头望天,像是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人对话。
“翠花,”他轻声说,“你看,儿子长大了。”
夜风轻轻拂过,带走了他的话语,却留下了那份坚韧与深情,如同这个小小院落里,那些被岁月打磨却永不褪色的故事。
来源:猛猛向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