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三天,青岗村的泥土路湿漉漉的,走上去咕叽咕叽响。院子里的破塑料桶接满了雨水,王婶儿子王国庆的媳妇小丽正打算把那桶水倒掉,忽然腹部一阵绞痛,蹲在院子里起不来。
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三天,青岗村的泥土路湿漉漉的,走上去咕叽咕叽响。院子里的破塑料桶接满了雨水,王婶儿子王国庆的媳妇小丽正打算把那桶水倒掉,忽然腹部一阵绞痛,蹲在院子里起不来。
我正好送酱油给王婶,远远就听见小丽的喊叫声。
“婶子,婶子!小丽好像不行了!”
王婶正在后屋择菜,听到我的呼喊赶紧丢下手里的活计跑出来。只见小丽脸色煞白,捂着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裤子上已经渗出了血迹。
“快,小李,你去叫国庆回来,就说小丽羊水破了!”
我以为是生了,但又想着才七个月,心里一紧。赶忙骑上自行车去村东头的砖厂,那里有个破旧的座机电话。
砖厂的刘老板正在数钱,见我急匆匆跑进来,还笑:“小李老师,这是赶着去哪啊?”
“刘老板,借电话一用,王国庆媳妇不行了。”
刘老板一听,忙把电话推过来:“快打快打,国庆爹死得早,就这一个儿子,可得保住媳妇啊。”
电话那头的国庆听说媳妇情况不对,说马上回来,挂了电话。
回到王婶家,小丽已经被邻居王大娘和李婶子扶到了床上,血迹从床单渗到了地上。王婶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念叨:“老天爷啊,我王家造了什么孽…”
那一刻,我知道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国庆骑摩托回来时,我和村里好心人已经借了赵四的面包车,把小丽送到了县医院。医生说胎盘早剥,需要立即手术,孩子没保住,但人应该没大碍。
手术室外,王国庆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灰掉了一地也不知道。他的工装裤上还粘着木屑,袖口卷着,露出黝黑的手臂。
“小李,这孩子…这孩子是个儿子啊…”国庆眼圈红红的,眼里却没有泪。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肩膀上的尘土蹭到了我的手上,我也没擦。大家都是一块地里摸爬滚打过来的,谁还嫌谁脏啊。
“你妈没来?”我问。
“没,她说在家烧水,一会儿小丽回来用。”国庆扔掉烟头,用脚碾了碾,“我妈这人,你知道的,不咋会表达。”
我点点头,却记得刚才王婶那伤心的样子。
手术一个小时后,小丽被推了出来,脸色依然惨白。医生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让我们签了字,交了钱,就回去了。
回青岗村的路上,小丽始终没有醒。国庆握着她的手,粗糙的大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面包车开过村口那个大坑时,车身颠簸了一下,国庆立刻用手护住小丽的头。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国庆和小丽结婚三年了,一直没要上孩子。去年村里通了自来水,日子好过些了,两人商量着要个孩子。这一下,怕是又得缓几年了。
小丽出院回来已经是大半个月后的事了。那天早上,我在村小学上完课,路过王婶家的院子,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
“娘,您这是什么意思?小丽才出院,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呢!”
“我什么意思?我还问你什么意思呢!结婚三年,头一个孩子就保不住,谁知道下回能不能生?”
“娘!那是意外!医生说了,是小丽那天提水桶太重…”
“少给我扯这些!当初你爹给小丽家送了五万八的彩礼,这可是我们王家卖了一亩好地换来的!现在孩子没了,彩礼钱也该还一半吧?”
我愣在院子外,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正想悄悄走开,可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王婶提着个塑料袋出来了。
看见我,她愣了一下,然后把头扭到一边,擦了擦眼睛。
“王婶…”
“没事,小李,家里地里的事,一向不容易。”她的声音哑哑的,“我上赵家买点姜去,小丽这两天吃不下饭。”
我点点头,看着王婶佝偻的背影。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袖口处磨出了毛边,袄子下摆还沾着泥点子,想是早上在地里刨过红薯。
许多事情我不清楚,但我知道王家的情况。王叔五年前因病去世,家里欠了不少医药费。国庆结婚时东挪西借,凑了五万八的彩礼,这在青岗村已经算很体面的了。好不容易盼来个孙子,眼看着就要出生,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进了院子,国庆正坐在门槛上抽烟,看见我,点点头。
“国庆,别跟你妈较真,她年纪大了,想法跟咱们不一样。”
“我懂。”国庆吐出一口烟,“可小丽躺在里面哭呢,我能怎么办?”
屋里隐约传来抽泣声,和电视里新闻联播的声音混在一起。那是个旧电视,音量总是调不准,刺啦刺啦的像是坏了。
“要不…我去跟你妈说说?”
国庆摇摇头:“别,她自己会想通的。老支书过几天要来看看小丽,我妈顶顶多闹到那时候。”
老支书陈长庆今年七十多了,虽然退休了,但在村里的威望还在。他见过的事多,说话分寸也拿捏得好,大伙有什么说不开的事,总爱找他评理。
“行吧,那你好好照顾小丽,我先走了。”
离开王家时,我瞟了一眼院子角落里的缸。那是王叔生前爱用的酒缸,里面现在种着一株茉莉,据说是小丽从娘家带来的。茉莉长势不错,开满了白花,却无人问津。
三天后,我在村小学里正给孩子们上课,听见外面一阵嘈杂。王婶扯着嗓子喊国庆的名字,还说什么”拿彩礼”之类的话。孩子们坐不住了,都往窗外看。
“老师,那是国庆叔和王婶子吵架呢!”张小虎说。
“都安静,继续做题。”我板着脸说,心里却担心起来。
下课铃一响,我赶紧往王家跑。远远的,就看见王婶拦在院子里,不让国庆和小丽出门。
小丽婆婆王婶站在院子中央,手里举着一件深蓝色的旗袍,那是小丽的嫁衣。
“拿去,拿回你娘家去,当初彩礼钱给了,现在孩子没了,也该退一半吧!”
小丽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嘴唇咬得发紫。国庆挡在妻子前面,急得满头大汗。
“娘,您这是干啥?小丽身体还没好,您别刺激她!”
“我刺激她?她拿了咱家五万八,连个孙子都保不住,我还不能说了?”
村里人渐渐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说王婶太狠心,也有人说彩礼钱是该退一些。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村口传来:“这是闹哪出呢?”
众人回头,只见老支书陈长庆拄着拐杖慢慢走来。虽然腿脚不利索了,但腰板还是挺得笔直。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那是他当年村支书时的标配。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老支书走到院子中央。
“王桂兰啊,又胡闹什么呢?”老支书盯着王婶。
“陈支书,你来得正好,给评评理。我家国庆给小丽家彩礼五万八,现在孩子没了,这彩礼是不是该退回来一半?”
老支书看了看小丽,又看看国庆,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王婶身上。
“国庆媳妇流产,是你心疼孙子吧?”
王婶的眼圈红了:“我王家就国庆这一根独苗,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个孙子,结果…结果…”
老支书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国庆,自己也点了一支。两个人默默地抽着,烟雾在院子里缭绕。
“王桂兰,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老支书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说,“国庆的脚上有个月牙形的胎记,他爹王德才也有,这是你们王家的传男不传女的标记。”
院子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老支书。
“我去年给小丽接生的时候,看见过那个胎记。”院子角落里,接生婆李婶子突然说道。
小丽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泪水:“就在…就在孩子的右脚踝上…”
王婶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眼泪顺着皱纹流下来:“真的是…个儿子?”
国庆走过去,扶起母亲:“娘,不管是儿子还是闺女,都是咱家的血脉。小丽也难过,您就别再提彩礼的事了好不好?”
老支书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发黄的纸:“王桂兰,当年你王家和小丽家定亲时,我作证签的协议,你还记得吗?”
王婶愣住了,迟疑地接过那张纸。纸上的字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能看清内容:
“兹有王国庆与李小丽结为夫妻,王家支付彩礼五万八千元整,婚后同心同德,不求子嗣性别,只愿百年好合…”
最下面是王婶和小丽父母的手印,还有老支书的签名。
“这…这…”王婶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老支书把那份协议收了回去:“人活一辈子,钱财带不走,儿孙靠培养。小丽这个媳妇贤惠能干,村里人都看在眼里。孩子没了是天意,又不是她故意的。你今天要是把人赶走了,国庆这辈子可就毁了。”
王婶低下头,眼泪啪嗣啪嗣地掉在地上,和今天早上落下的零星小雨混在一起,在地上留下一个个小坑。
“我…我是心疼孙子…”
小丽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扶住婆婆:“娘,对不起,我没保住孩子…”
王婶忽然抱住小丽,嚎啕大哭起来:“不怪你,不怪你…都怪我这个老婆子糊涂…”
围观的村民们纷纷点头,有人悄悄抹眼泪,有人低声议论着散开了。
老支书拍了拍国庆的肩膀:“好好过日子,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国庆用力点点头,把妻子和母亲一起揽在怀里。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青岗村的故事太多了,有些说得清,有些说不清。就像村口那棵老槐树,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根深叶茂,历经风雨,依然挺立。
半年后的春天,我又路过王婶家。院子里晾着几件小衣服,五颜六色的,在风中飘荡。
王婶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针线,正给一件小肚兜缝边。看见我,她笑了起来,皱纹里都是喜气。
“小李来啦,进来喝杯茶。”
“王婶,这是…”
“小丽又怀上了,这次医生说一切正常,已经四个月了。”王婶的声音里满是自豪,“我这次要好好照顾她,不让她干重活。”
院子角落里,那株茉莉又开花了,香气四溢。王婶说,她每天都会给它浇水,还会和它说话,因为这是小丽带来的,是王家的福气。
王国庆在后院搭了个小棚子,说是给孩子做个玩耍的地方。小丽坐在屋里织毛衣,看见我来了,笑着招手。
我坐下喝茶,看着阳光洒在院子里,照在那些五颜六色的小衣服上,照在王婶布满皱纹却笑容满面的脸上。
老支书说得对,人这一辈子,钱财带不走,亲情最重要。
那份发黄的协议书,现在被王婶珍藏在柜子里最值钱的地方,和她儿子结婚时的全家福放在一起。有时候,一张纸,就能唤醒人心中尘封已久的良知。
青岗村的泥土路在阳光下渐渐干透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村头的大喇叭又开始播放今年的种植计划,断断续续的,有几个字被风吹散了,听不真切。
不过,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还在继续,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来源:猛猛向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