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片一片的雪花落下来,轻轻熨烫大地。这些离散的精灵在空中是闲云野鹤,一旦落到地上便勾肩搭背,彼此相携,静静地把自己浸泡在时间这一潭水中。这一刻,每一朵雪花就是一杆清瘦的竹,被大地拥抱,被大地深处潜藏的时间拥抱,被时间纹理中的柔软拥抱。当时间伸开五指轻轻摩挲,指
一片一片的雪花落下来,轻轻熨烫大地。这些离散的精灵在空中是闲云野鹤,一旦落到地上便勾肩搭背,彼此相携,静静地把自己浸泡在时间这一潭水中。这一刻,每一朵雪花就是一杆清瘦的竹,被大地拥抱,被大地深处潜藏的时间拥抱,被时间纹理中的柔软拥抱。当时间伸开五指轻轻摩挲,指尖的风温暖如水,一场摆渡来得悄无声息。雪被时间的脚领着展成一帧经卷,一根枯黄草折断的喙、一棵枝丫纷呈的树、一痕浅灰的屋檐就是一痕痕笔画。这些笔画左右交头、前后接耳,一个院落生成一个字符,一方方院落簇拥成一个句子。麻雀喉头未衔住的鸣声毫无征兆地落下来,恰为这个句子点着眼。雪的生命被这些句子延续着,一根根竹子被时间从纹理中拎出的素洁灵魂铺展成一张张白纸,只等墨香把它们唤醒。
草木禽雀弄笔人间,纸上呢?
这些天,老父亲恍惚得厉害。他坐在炕头,面向窗户,两眼一天比一天空洞,黑夜给了他忧伤,黑夜又把这些忧伤一点一点掏去,看着窗外一朵朵兀自飞舞、姿态各异的雪花,他的思绪也兀自飞舞,变得离离散散,他的话语更是一朵一朵的,总凑不成完整的一枝。愈来愈沉默得久了,父亲的黑夜也愈来愈长,猛然丢出一言半句,或者絮絮叨叨一长串,像梦话,意思只有他自己懂。
多希望他此刻说的话含了真正的白色,在他的长夜里流泻成锦句,落在我的心头,但我知道,这已不可能。辛丑年关的雪下得任性狂妄,似乎要给天地摁下清除键,使其重回混沌,父亲却从这混沌中拎出一个最清晰的词汇——老宅。其实,前几天天气晴朗时,我用轮椅推着他转过一圈。今年夏季时多雨,草被雨鞭驱着疯长了一回,结果这水分又被时间拔去,窑垴上留下了一片一片的草,浪一样,足以湮没膝盖。有两孔窑估计是毁于蚁穴,被雨水灌塌了。看到此景,父亲并没言语,只见得两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溢出来,滑过脸颊,落在胸前,印染出两个更黑的斑点。
窑垴的大场面上,是父亲种下汗水最多的地方。麦黄、谷香、牛铃、碌碡的吱扭声、木锨头上扬起的口哨声、夏夜滑落的流星、秋季的最后一声蝉鸣……像庄稼一样,一年种一次,一年收割一茬。
记忆里,父亲最惬意的时刻应是流火的七月。一场面的麦穗脱粒后堆在场芯,他靠着场畔的树蹲坐下来,装起一锅旱烟,边吸边看着对面的树梢,西斜的阳光把树梢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新麦的香顺着影子生长,长到他的脚下,长到他的胸前,长到他的眉梢。此刻,他的眼神都是香的。只要树梢一动,他就迅速放下烟锅,起身大步走向麦堆,拿起木锨,用木锨一角撩起杂混的麦衣、麦粒、尘土轻轻扬向高空,麦衣和尘土一缕烟一样飘向南方,麦粒从木锨头处垂直落下来,撞在光滑的场面上后,又二次溅起来,场面上便生了欢快的哔哔剥剥声。风顺了,父亲就一鼓作气,一锨接着一锨地扬,扬地兴奋了,双唇一蹙,口哨声滑过舌尖,从齿间飞出来,随着锨头飞到高处。听到哨声的风也兴奋了,不间歇地吹来。一会儿,麦衣是麦衣,麦粒是麦粒,泾渭分明地卧在场面上。这时,父亲蹲下来,双手掬起一捧麦子把脸颊埋进去深深地一吸,只见他的双肩战栗着,风早已阒在碌碡下,夕阳的余晖从西天际起晕染出一片弧形黄晕,头顶一片深蓝,几颗星蹦出来,引得几声蛐蛐的鸣叫从墙角挤出来,夜便把根扎在了大地上。
远处,卧在草滩歇息的牛甩打着尾巴驱赶蚊虫,反刍声却均匀不乱。父亲又燃起一锅烟,与远处的牛对望着,偌大的场面上,两条看不见的河流对淌着。
坐在轮椅上的父亲挣扎了几下,他试图站起来,但未站起来,便俯下身,捋了捋枯黄的草,又拨了拨草丛,拇指、食指、中指三指拢起来伸向草根,用力地捏了捏,却什么东西也没捏到。起身时,我似乎听到他骨子深处的时间在迅速消亡。
雪依然零零朵朵,无牵无挂,尽情变成大地的纸张,任草木弄笔,任麻雀点睛,一根老竹子却被时间逐渐浸泡成了一张真正的白纸。
坐在窗前的父亲又是一滴无端的眼泪,他的骨头更轻了,而整个天空却是湿漉漉的。
雪花继续一朵一朵悠游地的飘着,拂拭天空,拂拭落尘的心灵。天空如一汪清泉,雪花如鱼。三秒钟的记忆附身的物种都如此洒脱吗,而我的灵魂愈加明亮的同时,一个乌黑的斑点也更加突兀了,被时光还隔在门外的另一些人、另一些物件浮现出来,硌在心房上。
唰——唰——刨子在核桃木板面上一重一轻来回划动,刨花如浪花一样从刨子口翻卷出来,樊木匠左右手大拇指勾着刨子的把手,两个食指伸直摁向刨子的正面,双腿成弓箭步,上半身前倾的同时,又随着刨子来回划动而起伏。刨口出一圈刨花,刨下就留下一带白亮光滑的刨痕,木纹如细而纤长的波痕轻轻荡漾。原来操刀的岁月也有折刃的时刻,它只把沧桑刻了不到寸许深,树木的内里竟如此纤灵完美,细若蚊足的纹理诠释着生命的另一种状态。当时,我并不曾有这种感觉,只觉得樊木匠的脚下是一片海,白花花的浪花在翻滚,放在长条凳上的木板就是一艘小船,唰——唰——声就是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一个北方的孩子第一次对海有了明晰而锐利的印象。
父亲产生打制家具的念头已经很久了,只是未物色到上好的木料,正好村上有人出售核桃木、桐木原料,便被他一眼相中,忍疼花了大价钱买了回来。第一年冬季,他和二叔架起大锯,把原料解成薄厚适可的板材,经过大半年的晾晒,等干透了后,又一层一层摞起来包裹好,只等长冬来临。
三屉桌,以前只有机关单位、学校和家庭盈实的人家有,父亲产生打制三屉桌的念头怎么产生的,我无从知晓。但当我燃起灯盏伏桌读书时,他的眼里有过空前的锃亮,转身出门时,他的背挺直了许多,就连脚步声也是立起来的。打制箱子,是因为姐姐已到出嫁的年龄,需一套上好的嫁妆。
桃三年,杏四年,核桃枣十四年。相对于桃树、杏树,核桃树长大开始结籽实,时间很漫长,但这木讷的本性却使得核桃木板材质地密实,分量重足,毕竟要守着烟火日子,怎么能轻佻呢?况且,核桃树的籽实亦如人脑,去掉薄薄的褐色皮,润玉的白乍泻出来,日子都是亮的。风种不到地里去,村庄只适合播种实诚的东西。
陪给姐姐的箱子一定得是桐木的。走进村庄,除了钻天杨,你还见过哪一种树是亭亭玉立,花事并不张扬,于深秋独居庭院,伞状的叶子挡出一院的安宁?再者,桐木板材轻巧,轻叩时,发出的声响空灵悦耳,足以静心宁神。
樊木匠就在邻村,出身于木匠世家,打得一手好家具。他身体壮实,似一尊铁塔。方脸浓眉,肤色黧黑,不善言笑,五指蜷曲时,能把石头捏出水。那时还没有电刨床,锯子、斧子、刨子、凿刀、麦斗、线锤,这些东西一样都不能少。我曾惊诧于那个牛角做的麦斗,吐出一条黑线,就能把弯曲的木头弄直了,把一方毫不规则的木板框得方正了。驼背的七爷背着一口锅跑了半辈子,这麦斗为什么不给他捋直了。村庄里有太多歪脖子树,以至于我看得脖子也歪了,为什么不把它们甩直了呢。风也拐弯打旋,把一个村庄弄得黄土横飞,为什么不把它斫直了呢。村庄不直的事物太多了,我曾想趁樊木匠不在时,把他的麦斗偷出来,一一去把它们拉直了,但我还是惧惮樊木匠的黑脸。
除了用墨斗,樊木匠的眼睛更神奇。拿起一块木板,一只眼睛微闭,一只眼睛顺着板面瞄过去,他就知道哪里不平整,挥起刨子,轻轻刨几下,便平整如镜面了。在一大堆备件中,他总能下手准确无误,随着一阵梆梆声响起来,三屉桌、椅子、箱子就活生生地立在阳光下,一任嫉妒汹涌。这时候,樊木匠会装一锅旱烟靠着墙角蹲下来,一边品咂旱烟一边端详自己一月来的成果,我才发现他眼里也有藏不住的柔软。他是把三屉桌、椅子、箱子当成他的孩子了吗?
这些物件做成后,我曾三番五次试过它们的坚稳性,它们坚稳如磐石。一阵风从院子的角落撩起,撩醒沉默久了的时间,一层层涟漪缓缓荡开。“谁不是从我的纹理深处走过来的,怎么会被轻易撼动?”风替时间作着注脚。
风扯着衣襟,我再次俯身,一寸一寸摩挲着三屉桌、椅子、箱子,细细端详榫卯严丝合缝的衔接处,藏在时光深处的箴言又逸出来。
前几天,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我见到了他,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我确信是他。身后大雪捶着他的背,把他推向更远的苍茫中,又迅速地舔舐着他的脚印,试图把他留在世间的痕迹抹掉。远远望去,他比一片雪花还轻。
不知道父亲还记得记不得樊木匠,大雪封门的日子,他不厌其烦地拉开三个抽屉一遍一遍地拨拉着里面的东西,想拨拉出沉淀在每样东西上的时光,但他的眼神却空空如也,哈喇子把屋子打得湿漉漉的。三屉桌桌面上不知何时就裂开了一道缝隙,像一句暗喻一样,把父亲和我正推向阴阳两界。
雪似乎不愿意停下来,依旧是一朵一朵地开放,又一朵一朵地陨落,以羸弱之白涂抹大地的苍黄,涂出虚无和混沌。
嚓——嚓——嚓——
缓慢而节律的踏雪声破白而来,一个高挑挺拔,身形若寒竹的影子从浑白中走来。瞬间的恍惚里,似乎有一束兰草也从一片层层簇拥的黄色波纹里被缓缓拔出来,拔出来的还有一块石头以及斑斑黄色的苔藓。
这不是油漆匠老黄吗?这不是给父亲心心念念的三屉桌、椅子、箱子上漆的老黄吗?这不是心有丘壑,笔下流云的老黄吗?
父亲的图谋不可谓不深,他打制三屉桌,就是想打制一缕书香,被潜藏在树木纹理深处的地气领着生根。给姐姐陪嫁的箱子上,原想着绘成牡丹,却在最后一刻换成了兰草。油漆工老黄建议父亲桌子、椅子、箱子的底色都漆成黄色,更接近大地些。
老黄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笔画重时,若峰岗兀立;轻时,又是蚊虫之足了;勾连,若流云飞瀑,一气呵成;断处,若悬剑,却是笔断意连。后来,见到了毛体书法,才知他也是钦慕领袖的才华,早早习了毛体。
拣挑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把桌子、椅子、箱子全搬到阳光底下,一任曝晒。树木内里的纹理若无声的言语,轻轻流泻,一个院落都被滋润得无声。老黄不慌不忙,从工具箱中拿出带木柄的三角形腻子刀、腻子盆放在桌面上,接着戴好手套,从塑料袋中一勺一勺舀出腻子粉,倒入盆中,提起水壶边慢慢注水边左右反转着搅拌。一盆腻子和好后,他细细端详、审视、抚摸桌面、箱子面、椅子面,凡是有瑕疵或凹陷不平的地方,他都做了小小的标记。接下来,他左手端盆,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指捏住腻子刀柄的脖子处,轻铲起一点腻子向有记号的地方涂抹去,手腕翻转中带动三指左右来回剐、抹几次,直至腻子嵌入有瑕疵有裂缝有凹陷的地方。
正午的风也慵懒,藏在了僻静处,打起了瞌睡,一个院子就深藏在阳光里。那时,老黄还未留须,尖尖的下巴微微翘起,挑得一斑阳光格外兴奋。
听父亲说,老黄是个老牌高中生,极有才情,但生不逢时,几度流落于市井,后去油田投靠亲戚,娶得一个外地媳妇,却终因性格不合而离异,留下一个儿子却因误食有毒的苹果早早夭亡。这一场波折后,老黄的眼眶被时光深剜,塌陷成了两个坑,许多的言语被埋了进去,酿成了一壶苦酒。
腻子干透后,先需用粗砂纸将家具整体打磨一遍,再用细砂纸仔细抛光。只见老黄拿起一片粗砂纸平放在桌面上,两手掌展开平压在砂纸上,让两大拇指处重叠,然后向下压的同时又向前推。推到桌面的一端后,又用力拉回来。如此循环往复几次后,桌面的云朵就轻了薄了。对于那些落在桌子腿上的调皮云朵,老黄会蹲下身一一去打磨。云朵变成雾屑,在老黄胸前升腾起来后,绕过头顶和两肋,在半空喧嚣。
用细砂纸抛光时是急不得的。老黄啜了几口茶,醒了醒神,又燃起一根烟,他抽烟的同时烟也在抽他,两场不同的燃烧,最终殊途同归,都变轻了。轻了的老黄心无旁骛,用细砂纸一寸一寸打磨起家具了。这时力道必须使均匀了,否则会留下过深的划痕或凹面。只见老黄轻轻摁着砂纸在桌面滑过,就如手掌抚过水面,却不见波纹一样。此刻,老黄的眼前只有轻轻的烟尘晃悠。
涂第一遍漆时,老黄用了一把大刷子,很快地就涂遍了桌子、箱子、椅子。这时,阳光已经西斜,西面窑壁在院子里遮挡出一道阴影,他也该收工了,得等第一遍漆干到七成时再刷第二遍。临走时,他只叮嘱父亲别让孩子乱摸,莫让鸡猫雀儿靠近,别扫院子,睡灵醒些,防着贼风,便像一竿移动的寒竹一样缓缓离去。
第二天十点钟时,阳光已从南面的窑壁上滑下来,无声地铺在了院子里。老黄这次把漆调得稀活了些,用了一把小而毛质柔软的刷子,蘸了漆,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刷了起来。稍有起皴的地方,如蜻蜓点水般迅速地轻撩一下,皴痕就不见了。等到所有家具第二遍漆涂抹完后,老黄会长吁一口气,然后燃起一根烟狠狠地抽上几口,再轻轻地任烟从鼻孔悠悠而出。接着,他会盯着光滑如水面的桌面、箱面、椅子面沉思十几分钟的时间。这一刻,所有的黄色如潮水般退去,涛声渐逝里,老黄的眼前铺展开一张白纸。画竹,得胸中有竹啊。他在构思箱面和柜门上的图案。
两个时辰后,漆已经不黏手了。老黄便兑了一些浅褐色漆,滴入了几滴汽油,漆比以前更稀活了,黏性也大减,只见他拿起刻着三两道弧纹的软胶皮模具,蘸上漆在箱面上从上到下迅速滑动,同时手指不停地变换动作。等滑到下端时,一绺溪水在箱面便潺潺而动了。反复操作几轮后,两个箱子的几个面上都是流水了。稍作停歇后,拿起羊毫小楷笔蘸上漆蹲下来,面对箱子的正侧面吸了一口气后,又慢慢吐出来,便落笔在水流上画起兰草来。草草几笔,一丛叶子长短交叠、前后错落的兰草就长在了浅水处……
第三天中午,老黄给所有家具上涂了清漆。阳光下,一个院子都充满了生气。这生气也是黄色的,正向更远处、更深处生长。
到了今天,两把椅子早已当了柴火,三屉桌寂寂地立在柴棚的一角,桌面上铺满了灰尘,唯有两个箱子姐姐还用着,但箱架的腿脚被虫子钻了许多孔。姐姐说,夜里她能听到箱子骨头散架的声音。
雪依然在下,寂静越来越深,风声藏匿在雪花里,把时间的骨吹得冰凉,把父亲、樊木匠、老黄的骨吹得冰凉,又张着白色的嘴巴吃尽了他们的时间,还把他们一步一步地拱向时光之外。
而雪内,一张时间炮制的雪白竹纸还能打捞出那些残存在时光之外的脚印和脚印里的温度吗?
原刊于《延河》下半月刊2024年第6期
来源:独眼影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