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那棵老榕树，是长在我心尖上的。它的根一半扎在土里，一半盘在石板上，像老人暴着青筋的手背。

时间在变，人也在变，唯一不变的是那永远都回不到的过去。

村口那棵老榕树，是长在我心尖上的。它的根一半扎在土里，一半盘在石板上，像老人暴着青筋的手背。

打我记事起，它就站在那儿，看人出生，看人老去，看牛车碾过石板路的晨昏。

树皮皴裂处新添了几张招工广告，盖住了八十年代刻下的身高刻度。风穿过气生根时，带起的不再是童谣，而是“房屋出租”的塑胶告示牌哗啦作响。

树身上钉着好些铁钉，高的矮的，锈的亮的。

最高的那颗钉子是当年装广播喇叭用的，现在缠着红布条。矮处的钉子上挂着牛铃铛、钥匙圈，还有我小时候丢的算盘珠子。

前年清明回来，看见新添了块不锈钢牌子，上面印着“古树名木保护编号0927”，倒是把刘叔年轻时刻的“王秀兰我喜欢你”遮住了大半。

王阿公每天清晨仍来树下摆棋盘，青石墩上却永远只坐着自己的影子——去年腊月，最后一个棋友老李头被儿子接去了海南养老院。

树洞里的秘密发了霉。

我和阿毛三十年前埋的玻璃弹珠早被雨水泡成浑浊的眼球，旁边躺着前年打工青年们塞进去的啤酒易拉环。

后来阿毛要去深圳打工，临走时往树洞里塞了包白沙烟，说是等发财了回来取。去年拆老屋，在墙缝里找到他当年写的欠条：“今借到二狗子弹弓一把，三天归还”，墨迹都被虫子蛀成了筛子。

大树上只有挂在东南枝上的褪色红绸还算鲜活，那是春燕婶二十年前系上的，当时她刚生下第三个女儿，如今红绸下新绑了块塑料牌，印着“古树祈福，扫码许愿”。

大年初一照旧要祭树神，现在不兴挂红布了，改挂许愿牌。

塑料牌牌在风里叮当响，写着“考研上岸”“早日脱单”，也有老人颤巍巍写着“眼不花耳不聋”。

正午的太阳把树影烙在水泥路上，移动的阴凉里再没有乘凉的竹匾阵。

陈阿婆拖着装过化肥的布袋，捡拾快递点遗落的包装泡沫。她总把塑料袋塞进树根裂缝，说这样就能堵住村庄往外漏的人气儿。

树身上层层叠叠的彩字喷漆，倒像给年轮镶了圈时髦的纹身。

祠堂门口支起了直播架。

留守的年轻人把手机对准古树，用带口音的普通话介绍：“老铁们看这八百岁神树，刷个火箭保佑全家平安！”

镜头扫过树根处歪斜的共享单车，几只芦花鸡正啄食车筐里半馊的外卖。

打赏提示音惊飞了栖息的老雀，空中飘下一片枯叶，恰好盖住树根处1958年炼铁时烫伤的疤。

清明返乡的车队碾碎了往日的宁静。

宝马引擎盖上落满榆钱，穿潮牌的青年们围着古树打卡。

他们用美颜相机过滤掉树皮上的褐斑，却不知滤镜里光滑的假象，正掩去自己父亲年轻时刻下的爱情誓言。

孩童们尖叫着躲避老人递来的芝麻糖，转身爬上SUV车顶去够树枝——那些曾结满桑葚的枝桠，如今挂着不知哪位网红遗落的补光灯。

暴雨夜，老树在闪电里显影成巨大的病历本。

张大夫踩着积水来给独居的刘婶送降压药，看见树根处泡发的纸钱堆里，竟混着去年中秋团圆宴的塑料餐具。

祠堂漏雨的檐角坠下水珠，在树瘤上敲出电子木鱼的节奏，直播间里有人刷屏：“白噪音助眠，关注了。”

村委会新装的摄像头在树梢眨着红眼。

监控画面里，八十六岁的赵爷抱着亡妻的棉袄倚树打盹，无人机正掠过他花白的头顶，往更南边的开发区运送测绘图纸。

风起时，气生根缠住了一张外卖单，订单备注栏里写着：“不要香菜，放辣，谢谢”，像句飘零的乡愁。

我的无人机最后一次航拍时，看见古树把影子投向祠堂残破的照壁。

那团颤动的阴影里叠印着往昔：1988年新生儿在树荫下的第一声啼哭，1997年香港回归夜燃烧的篝火，2003年非典时期系满红布条的枝桠。

而此刻真实的树冠下，只有穿黄马甲的快递员在扫码派件，树影将他工作服背后的“当日达”字样切成碎片，落进年轮深处。

来源：记录生活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