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尘烙:爱欲与野心的对赌(连载十四)

360影视 欧美动漫 2025-03-13 22:58 2

摘要:我站在家属院二楼阳台,看着孔英蹲在一楼墙根底下种丝瓜。她穿着褪了色的蓝布衫,裤腿卷到膝盖,露出两截白生生的腿肚,倒像是从八十年代供销社宣传画里走出来的女工。

第十四章 一个物欲横流的年代

老槐树的叶子簌簌往下落时,物资局的老办公楼终于要拆了。

我站在家属院二楼阳台,看着孔英蹲在一楼墙根底下种丝瓜。她穿着褪了色的蓝布衫,裤腿卷到膝盖,露出两截白生生的腿肚,倒像是从八十年代供销社宣传画里走出来的女工。

“大树!”她直起腰,脖颈上的银链子晃出一道冷光,“菜籽油泼辣子要不要?”没等我答话,搪瓷盆已经叮铃哐啷响起来。这女人总这样,嘴上问着,手里早把事办妥了。我不敢应声,也示意她噤声,这可是家属院,谁知道有谁在暗处偷偷听着或看着,有些事,保密最好。看她又蹲下去侍弄那些绿苗,后脖颈晒得通红,倒像是烙了枚火漆印。

办公室里新装的铝合金窗总关不严实,北风从缝隙里钻进来,把墙上“先进单位”的锦旗吹得簌簌作响。改制后的第一场冬雨来得蹊跷,水泥地上洇出暗黄的渍,像老年人咳出的痰。财务科小刘辞职那天,抱走一摞账簿时被门槛绊了跤,活页夹散落一地,密密麻麻的数字在雨水里泡发了,变成蠕动的黑蚂蚁。

王云苓的信是腊月二十三到的。

牛皮纸信封上印着烫金的“深南大道198号”,拆开来掉出张照片。她依然烫了波浪卷,倚在玻璃幕墙前笑,身后霓虹灯管拼成“帝豪夜总会”五个字,红得能滴出血来。信纸带着若有若无的茉莉香,说是在罗湖租了套公寓,落地窗外能望见香港的灯火。“这里的老板姓陈,开奔驰600来接我吃早茶...”我读到这儿,手指头在“陈”字上摩挲出个油印子。

永强的挂号信是跟着年关的西北风刮来的。

信纸皱得像腌菜,字迹东倒西歪,说是邮电局改制后分到移动公司工作,当了个副科长,如今想拍拍领导马屁,弄个正职干干。“领导母亲过寿,送金佛嫌俗,送字画怕假...”我数了数存折上的零,想起他爹当年在农机站偷柴油被抓,还是我爹给保出来的。汇款单填到第三张,钢笔尖突然崩了,蓝墨水在“贰万元整”上洇出朵墨梅。

正月十六,孔英来敲门。她裹着军大衣,鼻尖冻得通红,怀里抱个搪瓷盆。“韭菜盒子,刚烙的。”说话间热气从她领口往外冒,混着雪花膏的杏仁味。我们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吃,油星子顺着指缝往下滴,在瓷砖地板上凝成琥珀色的冰珠。她说开发商要在老办公楼地基上修高档住宅小区,“说是大户型,一平米要一千多块呢!”我抬头看陈旧的墙皮,那些装裱在镜框的旧照片和各种奖状,都在寒风里碎成了纸蝴蝶。

年后上班事情不多,同事们之间互相请客,我实着觉得无聊,就在新办公楼的档案室里整理档案。

铁皮柜最底层压着泛黄的调拨单,八九年批的五十吨螺纹钢,经办人签名龙飞凤舞,如今都成了南下火车上的背影。

档案室新装修的甲醛味混着水泥的腥味儿里,那些螺纹钢调拨单正在褪色。指腹擦过“李卫国”的签名,钢笔墨水洇出毛边,倒像他左眉梢的疤——八九年冬夜押运焦炭专列,被流窜的煤耗子用铁钩划的。如今这人该是在深圳开五金厂,听说厂门口立着三米高的关公像,红脸映着工业区灰蒙蒙的天。

第二张单子落款是“赵金水”,字写得拘谨,每个竖勾都带着迟疑。这名字让我想起九五年那个雪天,他蹲在锅炉房门口啃烤红薯,指节上的冻疮裂得像熟透的石榴。后来听说他去了绥芬河做边贸,用五十车皮暖水瓶换回三集装箱貂皮大衣。去年有东北客商来提货,说他冻死在黑河江面,怀里还揣着半瓶北大仓。

最底下那张盖着猩红的“急件”章,经办人栏填着“马春霞”,字迹斜飞入栏外,恰似她当年总挂在耳后的波浪卷。九五年她辞职那日,穿件掐腰的朱红呢子大衣,高跟鞋踩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声惊飞了檐下的家雀。如今她在广州白马市场有个档口,玻璃柜里摆着镶水钻的胸针,有次寄来的贺年卡上沾着香水味,背面印着“香港代购”的烫金字。

窗外的钢爪又撕下一块墙体,露出九十年代计划生育宣传画的残片。婴儿肥的女娃娃抱着麦穗,半边脸已被风雨蚀成灰白。忽然有张发货单从裂缝中飘出,打着旋儿落向拆迁围挡外的臭水沟——那上头歪歪扭扭写着“王德发”,正是九六年带着车队集体跳槽的运输科长。去年清明他开奔驰回家乡上坟,车轮碾过晒谷场,轧碎一地黄花。

灰尘迷了眼,揉眼的当口,瞥见那堆废墟里闪过银光。

孔英的搪瓷缸子正卡在钢筋断茬间,杯身“先进工作者”的红字褪成酱色,缺口处翻卷的铁皮像咧开的嘴角。忽然记起九六年表彰会,她就是这个缸子泡茉莉花茶,氤氲的热气里,王德发往她兜里塞了张字条。后来她在锅炉房把字条烧了,纸灰粘在炉壁上,像只垂死的蛾。

起重机的轰鸣中,那些南下的背影竟然在我眼前渐次清晰。

李卫国该是穿着梦特娇T恤,腰间别着汉显BP机,手里拿着大哥大,在广深铁路软座车厢里数发票。皮革公文包搁在膝头,拉链坠着个镀金打火机——正是那年他偷偷克扣半吨角钢,给我捎来的“封口费”,我没敢接受又还给他了。打火机盖子弹开的脆响,混着列车员叫卖“盒饭十元”的吆喝,惊醒了趴在小桌板上打盹的赵金水。他袖口露出的电子表显示莫斯科时间,羽绒服内袋里藏着皱巴巴的卢布,像一堆褪色的糖纸。马春霞的硬卧铺位在车厢连接处。她对着化妆镜补口红,窗玻璃映出飞速后退的湘江。突然有只男人的手撩开布帘,腕上戴串开过光的崖柏手串。她不动声色把丝袜团成球塞进坤包,转头笑得眼角泛起细纹:“乔总,阿拉帮侬留了下铺呀。”列车驶入隧道,黑暗中传来拉链滑动的窸窣,混着北方口音的承诺:“到了广州,先给你租个档口...”

此刻的孔英正在楼下挖那一丛快要被推土机毁灭的马兰花。

她蹲着的姿势和当年在仓库点货时一模一样,后腰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

推土机碾过的地方,忽然滚出个锈迹斑斑的保温杯——是王德发以前泡枸杞用的,杯盖上的红五星只剩半个角。她拿起来认真看了看上面的字,用力扔向远处的一堆建筑垃圾,铁皮碰撞的声响惊飞了正在啄食的麻雀。

夕阳把起重机影子拉长,斜斜地刺进老地基里。那些南下的名字在阴影里蠕动,渐渐爬满整面残破的西墙。有张泛黄的出库单突然飘落,背面用红圆珠笔写着:“九六年三月六日,借东风卡车两辆,运瓷砖往珠海——刘建军”。借据末尾画了个笑脸,嘴唇涂得血红,倒像是用马春霞那支香奈儿口红描的。

深圳坂田工业区的雨带着铁锈味。

李卫国蹲在五金厂卷闸门前,镀金打火机在指间翻飞。远处广深铁路传来汽笛声,震得头顶“诚信五金”的霓虹招牌滋啦作响。火苗窜起的瞬间,他看见九五年那个雪夜——自己缩在物资局金属公司的值班室,用这打火机燎开调拨单封口的浆糊。

“李总,税务的人来了。”新招的湖南会计怯生生递过报表。他拇指摩挲着打火机底部刻的“LY-038”,那是当年那批角钢的货号。来人皮鞋踩在满地铁屑上咯吱响,他忽然起身大笑:“王科长!当年在东莞的夜总会...”话音戛然而止,对方胸牌上印着“稽查二科”。

深夜清点完罚单,打火机被他狠狠掷向关公像。神像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应声崩裂,刀尖插进装满合同的纸箱。月光从铁皮屋顶漏进来,照着刀柄上那行小字——“物资局九三年度先进部门留念”。

李卫国五金厂后院的黄土是从老家运来的。

每月初一,他都要往关公像前撒把土,土里混着李卫国对家乡无尽的思念。某日暴雨冲垮土堆,露出半截陶罐——正是当年赵金水烤土豆用的容器,罐底结着焦黑的淀粉层。

车里雅宾斯克市郊外的寒夜,赵金水数着暖气管道里的冰裂声。褪色的卢布铺满榻榻米,像片冻僵的秋叶。他突然抓起卫星电话,用新学来的东北方言震得窗棂积雪簌簌落:“让二驴子把货混进木材车!”

电话那头的年轻人不知道,这个被谣传冻死的男人,此刻正裹着貂皮大衣蜷在壁炉前。大衣内袋藏着张泛黄的合影——九一年冬,他和财务科老周在物资局煤堆旁烤土豆,哈气在眉毛上结成霜花。

壁炉灰烬里躺着半块电子表。表盘显示的时间永远停在1997年2月14日19:47,那是他踹开黑河仓库铁门的时间。冰碴子刮在脸上的刺痛,和此刻窗外西伯利亚的风声渐渐重叠。

莫斯科地下钱庄的监控屏幕泛着青光。

赵金水盯着客户手腕上的崖柏手串,十四颗木珠裹着包浆,第三颗刻着模糊的“乔”字。他突然剧烈咳嗽,貂皮大衣滑落,露出内袋里那张1991年的烤土豆合影——背景里物资局的煤堆旁边的蓝球架上,正晾着孔英的红色毛衣。

“水哥,这批货走漠河还是绥芬河?”东北小弟的问话将他拽回现实。他摸出冻坏的电子表,表带缺口处露出半截红毛线,恰与照片里毛衣袖口的脱线如出一辙。窗外的风雪声渐渐幻化成九六年的火车轰鸣,那时马春霞坤包里的丝袜,正勾着同样刻“乔”字的手串。

赵金水在莫斯科公寓腌酸菜,用的瓮是当年从老家运来的。

瓮沿裂口处塞着物资局的报纸残页,报道标题是《深化国企改革》。当他舀出酸菜时,总浮现九五年那个雪天——王德发把搪瓷缸里的热汤倒进他饭盒,汤里漂着几片漂亮的五花肉。

孔英小心翼翼把挖出来的马兰花装进一个废铁盒时,秋雨正冲刷着拆迁工地。不远处一个旧茶杯碎片拼出的豁口像道月牙,沾着褐色的茶垢。但孔英不知道的是,这残破的茶杯里藏着1996年夏天的秘密。

那天午后,王德发把茶杯重重掼在办公桌上。茉莉花茶泼湿了马春霞的调动申请,纸面上“停薪留职”四个字洇成墨团。“你们这些叛徒!”他的怒吼惊飞了档案室窗台的麻雀,却没能拦住三个月后自己带着车队投奔的广东来的建材商。

三年后的罗湖口岸,陈老板的奔驰擦过古董店橱窗。

霓虹灯管拼成的“大明遗珍”招牌下,几块黄澄澄的瓷器残片躺在鹅绒垫上。标价签被空调吹得翻卷,露出背面圆珠笔写的“收于荣城物资局旧址”。

王云苓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敲出空响。

香奈儿99号口红印在玻璃上,与瓷片拼成诡异的旗徽。“这件我要了。”她的鳄鱼皮包擦过展示柜,惊醒了蜷在角落的白猫。猫眼映出街道对面巨幅广告牌——“帝豪夜总会重磅升级”。

深夜打烊时,店员发现瓷片边缘粘着片茉莉花瓣。他随手用抹布擦拭,却不知这是孔英当年往搪瓷缸里放的茶料。此刻在一千三百多公里外的小城,那个装碎片的月饼盒正在小孩床底发光,铁盒上的嫦娥衣裙褪色处,露出“1995中秋福利”的钢印。

深圳税务局的空调喷涌着白雾。

王科长摘下金丝眼镜,稽查报告上的“LY-038”货号在他瞳孔里扭曲成打火机的形状。“王科,古董店那单文物倒卖案...”下属的汇报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切断。铃声是《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电子音。他瞥见来电显示“深圳陈总”,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钢笔,笔帽上的镀金剥落处,露出“九八年度先进工作者”的凹痕。

广州白马市场三楼的霓虹灯管滋滋作响。马春霞用镊子夹起水钻胸针,放大镜下看到“DG-99”的激光编码。这是东莞代工厂的批次号,与乔老板去年送她的鳄鱼皮包内衬标签相同。突然有顾客惊呼,她转头看见电视新闻里闪过瓷器残片——此刻在罗湖古董店的橱窗内,这枚残片边缘的反光,正与胸针水钻形成相同的折射角度。

午夜时分,马春霞听到街边正在播放粤剧《帝女花》。当听到“落花满天蔽月光”的唱词时,突然想起火车上乔总的承诺:“在广州给你买栋楼...”她猛抬头,只见一轮明月照越秀。

夜市收摊时,她在垃圾桶旁发现只白猫。

猫颈圈上的水钻缺了三颗,露出锈蚀的铜托。当她蹲下身时,坤包滑出的丝袜团滚进下水道,像极了九六年火车上那个被拽掉的纽扣——而那颗纽扣此刻正嵌在莫斯科钱庄的木地板缝里,被赵金水的意大利皮鞋碾入年轮般的裂纹中。

而在深圳帝豪夜总会,王云苓高跟鞋甩进陈老板办公室沙发旁边盆栽红土里。这是陈老板特地从佛山运来的丹霞土,种着名贵罗汉松。她不知道,松树根须正缠绕着半枚铜钱,钱文“乾隆通宝”的反面,刻着她的名字。

春分那日,物资总公司给每个科室装了监控。馒头大小的黑镜头悬在门框上,像颗发霉的窝头。张副总亲自带队巡查,鳄鱼皮鞋敲着水磨石地面,回声震得墙角的蜘蛛网簌簌发抖。

“这是秦总特批的安防系统。”他抻了抻金利来领带,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滑动,“现在市场竞争激烈,有些同志...”话尾被刻意咬断,目光扫过档案室泛潮的木柜——那里锁着九十年代初的购销合同,纸页间还夹着粮票当书签。

我负责给铁皮柜换新锁。黄铜钥匙插进锁孔时,突然摸到柜门内侧的刻痕。就着昏黄的廊灯细看,竟是句“壬申年腊月李红梅到此一游”,字迹被岁月磨得发毛。李红梅九五年跟温州客商跑了,据说在义乌开了家纽扣厂。

监控室设在顶楼西头,正对秦总办公室。那天我去送月度报表,透过虚掩的门缝看见整面墙的监视屏。十六个方格子里,综合部的小赵在抠指甲油,保卫部老马往保温杯里续枸杞,财务室窗帘诡异地晃动着——后来才知道,新来的出纳是秦总的干女儿。

王云苓来信里夹着支用过的口红,香奈儿99号,血痂似的红。

信上说陈老板带她参加招商酒会,在五洲宾馆包了整层。“他教我品拉菲,说单宁像情人的眼泪。”我把口红旋出来闻,却是荔枝混着铁锈的怪味。

深夜里电话铃炸响。听筒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王云苓带着醉意的声音像从海底浮上来:“他们叫我Lily...陈生说要把观澜的别墅...”

突然响起玻璃碎裂的脆响。有个男声用粤语骂了句脏话,电话戛然而止。

后来我在档案袋里发现蹊跷。九一年物资局曾处理过一批走私彩电,经办人签名是陈国栋。泛黄的提货单背面,有人用圆珠笔描了朵木棉花——和王云苓信封上的邮戳图案一模一样。

那天下雨推土机一如往常挖地基,老槐树轰然倒地时,树根带出块青石板。包工头老孙用撬棍别开湿泥,露出“官市”两个阴刻大字,落款是万历四十年。文物局的人来得快,说这是明朝盐铁司的界碑。

开发商连夜运来三车水泥要填坑。大英子带着车队的几个家属举着铁锨挡在碑前,头发上沾满槐花:“这是先人留下的眼睛!”她男人马建国抄起板砖要砸车,被保安架着胳膊拖走,雨靴在泥地里犁出两道深沟。

那晚我梦见石碑长出血管,暗红的脉络顺着地缝爬进新办公楼,在财务室地板下汇聚成“回扣”二字。王云苓穿着红旗袍站在碑顶,口红晕染到腮边,像唱阴婚戏的纸扎人。陈老板在阴影里数金条,每根都刻着物资局的钢印。

第二天公告栏贴出红头文件,说老楼地块发现“重要历史遗存”,工程暂缓。张副总办公室传来摔茶杯的声音,而王云苓的信正巧寄到,邮戳盖着香港九龙。

新办公楼厕所成了情报集散地。

蹲坑隔板上用钥匙刻满小道消息:“王总要调任建委”“张副总在东莞有相好”。某日突然出现首打油诗:“监控镜头朝天望,不见贼偷见忠良。明朝石碑今犹在,官市改叫开发商。”

后勤部的人来刷漆时,发现墙缝里塞着半张泛黄的奖状——九一年先进工作者,获奖人正是如今带头辞职的钢材公司经理。

来源:墨渊千策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