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那条半坡上的烧饼摊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我上次回老家，拐进村口的时候，习惯性地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发现烧饼摊的位置上长出了一片野草，旁边倒着几个啤酒瓶，玻璃在阳光下闪着光。

村口那条半坡上的烧饼摊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我上次回老家，拐进村口的时候，习惯性地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发现烧饼摊的位置上长出了一片野草，旁边倒着几个啤酒瓶，玻璃在阳光下闪着光。

那个烧饼摊是王大姐的。

王大姐本来不姓王，姓张。嫁到我们村后，大家习惯叫她”王家大姐”，久而久之就成了王大姐。她离婚那年，我刚上初中。

我还记得离婚那天，村里人都站在自家门口，眯着眼看着王大姐拎着两个蛇皮袋，牵着两个孩子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大毛和小毛，一个七岁，一个五岁，走得慢，一路上王大姐不停地催。

“快点走，妈妈还有事。”

其实谁都知道，她没什么事，就是不想在村里人面前掉眼泪。

王家在村里还算有些体面，老王家祖上是开布行的，虽然到了王大姐男人这一辈已经没什么钱了，但在村里人眼里，那也是”有根基”的人家。王大姐嫁过来的时候，老王家还专门杀了头猪，宴席摆了二十多桌。那会儿村里办酒席都是在自家院子里，塑料凳子搭着木板，一条长桌子坐十来个人。

王大姐男人叫王建平，在县城电力局上班，每个月拿死工资，日子过得踏实。年轻的时候倒也老实，后来认识了县城卖化妆品的小梅，就变了心思。

小毛出生后不久，王建平就经常不回家，说是加班。村里人都知道他跟小梅好上了，王大姐问他，他不承认，两人没少吵。大毛上了小学，成绩还不错，老师表扬过好几次。王大姐盼着孩子有出息，白天做了一天农活，晚上还要督促大毛写作业。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王大姐趴在村口的电线杆旁边哭，一边哭一边抽烟，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村里的女人抽烟。旁边经过的赵婶问她怎么了，她擦了把眼泪，说家里的电表坏了，找不到人来修。

那次之后没多久，王建平就跟王大姐摊牌了，说要离婚。王大姐不肯，两人打了一架，王建平把家里的彩电砸了。王大姐最后同意离婚，条件是两个孩子都跟着她。

王家公公王老四气得不行，骂王建平不是东西。但骂归骂，王大姐带着两个孩子要搬出去，老四也没拦着。听我妈说，老四偷偷塞给王大姐两千块钱，被她推回去了。

王大姐没地方去，就在村口租了间破瓦房，屋顶漏雨，下雨天要摆五六个盆接水。我有次路过，看见王大姐盘腿坐在门槛上补衣服，旁边放着个收音机，播着越剧。我打招呼，她笑了笑，说进来坐会儿。

屋里一张床，大毛和小毛的书包挂在墙上的钉子上，书包颜色不一样，一个红的一个蓝的，都洗得发白了。墙边堆着一袋大米，上面放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半袋盐。

“想吃什么？阿姨给你做。”王大姐问我。

我摇头说不用，我妈让我送点咸鸭蛋来。王大姐接过去，说了几遍谢谢。我当时觉得奇怪，又不值钱的东西，谢什么。现在想想，可能那会儿她家真的什么都没有。

一周后，王大姐开始在村口那个半坡上摆烧饼摊。

那个位置挺好的，村里人进城或者去邻村都要经过那里。她搭了个简易棚子，用几根竹竿撑起来，上面盖着块蓝色的防雨布。炉子是自己砌的，用了半卡车砖，灶眼下面塞干草引火，烧得旺了就加煤球。烧饼出锅的时候，香味飘得老远。

刚开始生意不好，烧饼做得也不太行。我爸买过一次，回来跟我妈说：“硬得跟石头似的，牙都能崩掉。”

村里人愿意照顾她的生意，但也只能照顾到一定程度。毕竟大家都不富裕，一个烧饼两毛钱，每天买一个，一个月就是六块钱，不少了。

我上高中后来镇上读书，一个学期才回一次家，王大姐的烧饼摊还在，只是棚子从蓝色变成了绿色，炉子也换成了煤气灶。她的烧饼也越做越好，外皮酥脆，里面软和，表面撒着芝麻，有时候还会加点葱花。

有一年寒假，我早上起来想去买烧饼，发现王大姐摊位上只有大毛一个人。大毛那会儿已经上初中了，跟我差了五六岁，个子比同龄人高一截，站在炉子前，看起来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你妈呢？”我问他。

“我妈病了，在家躺着。”大毛一边回答，一边把一张张揉好的面饼往炉壁上贴。

我买了两个烧饼，大毛找钱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手上全是面粉，指甲缝里也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那年夏天，县城开了个烧饼店，叫”王家烧饼”，就在电力局对面。开业那天，我正好去县城办事，看到店门口贴了张纸，上面写着”开业大酬宾，买五送一”。我凑过去看热闹，发现店主居然是王大姐。

她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头发烫了卷，穿着件淡黄色的衬衫，脸上抹了点粉，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店里有两个员工，都穿着统一的白色工作服和帽子。

我进去买了五个烧饼，王大姐认出了我，多送了我一个，还问我读哪个大学。那会儿我已经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正准备去报到。

“好好读书，出息了就别回来了。”王大姐说，“咱们这地方太小了。”

我点点头，没多想。临走时，我看到店里挂着张照片，是大毛和小毛穿着校服的样子，看起来精神不错。照片旁边贴着张奖状，好像是大毛的。

“大毛今年考高中了吧？”我问。

“嗯，考了县一中。”王大姐脸上的笑容掩不住，“小毛也不错，年级第三。”

后来我在省城读书，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也是匆匆忙忙的，只在过年的时候会多留几天。我妈会时不时地提起村里的事，包括王大姐。

“王大姐那县城的店开得不错，又开了一家，在医院旁边。”

“王大姐把大毛和小毛接到县城住了，买了套房子，听说花了十几万。”

“王大姐的店里请了个经理，她自己不怎么去了，就在家研究新品种。”

“王大姐县城的店装修了，弄得跟城里的面包店似的，干净亮堂的。”

我从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工作，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有一年春节，在村里的小卖部买东西，碰到了王建平，他已经头发花白，身材发福，说话的时候有点结巴。他认出了我，叫住我，问我要不要去他家坐坐。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他住的是老房子，院子里晒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进屋后，我发现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家具陈旧，墙皮有些脱落。他给我倒了杯茶，茶叶是用玻璃瓶装的，瓶口用橡皮筋固定了层塑料膜。

“小梅嫁人了，去了外省。”王建平像是知道我想问什么，主动说道，“那会儿我太混账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默默地喝茶。

“大毛和小毛……”王建平问，“他们还好吗？”

“挺好的。”我说，虽然我也不太清楚。

临走时，王建平硬塞给我一包烟，是村里小卖部卖的便宜货。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走到门口，他又叫住我。

“下次见到她，帮我问声好。”他说，“就说……算了，别说是我。”

我把烟塞进口袋，点点头。

那年夏天，我回家探亲，顺便去县城办点事。路过一家叫”王家食品”的店，橱窗里除了烧饼，还有各种面点和糕点。看店面的装修和规模，已经是个不小的连锁店了。

我走进去，发现王大姐不在，店里只有几个年轻员工。正准备离开时，大毛从后面的办公室走出来，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精神的小伙子，穿着白衬衫和黑西裤，戴着副眼镜，一眼就认出了我。

“叔叔，您来了。”大毛叫我。

我一时有些恍惚，刚才还在想他小时候在烧饼摊上帮忙的样子，一转眼已经是个大人了。

“你妈呢？”我问。

“我妈带小毛去北京了，”大毛说，“小毛考上了北大，这两天去报到。”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小毛这么厉害。

“现在店里主要我负责，我妈只管研发新产品。”大毛笑着说，“我们准备在省城开几家店，叔叔有空可以来看看。”

我点点头，说有机会一定去。

临走时，我突然想起了那包烟，但又觉得不该提，万一勾起不好的回忆就不好了。

“对了，”大毛像是看出了我的犹豫，“我爸……”

“你爸挺好的，”我说，“就是有点老了。”

大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帮我带个好。”

“好。”我答应道。

三年后的夏天，我在省城闲逛，发现了一家”王家食品”，装修得很漂亮，里面有自助取餐区，顾客可以自己挑选烧饼和其他面点。我走进去，点了两个传统烧饼和一杯豆浆，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烧饼的味道变化不大，还是那种熟悉的香味。我刚吃了一口，就看到王大姐从店里走出来，她穿着一身职业装，头发染成了栗色，扎成一个整齐的马尾辫。我朝她招手，她认出了我，走过来坐下。

“你们家店开到省城来了？”我问。

“去年开的，现在省城有三家了。”王大姐笑着说，“大毛在管理公司，小毛上学，我就负责质量监督。”

我们聊了一会儿，她告诉我，小毛已经研究生毕业了，在一家外企工作。大毛结婚了，媳妇是大学同学，两人一起管理公司。

“对了，”我想起那次见到王建平的事，但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前夫……”

王大姐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喝了口水，然后说：“我知道，他去年来找过我，想见见孩子们。”

我有些惊讶：“你们见面了？”

“嗯，”王大姐点点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头喝豆浆。

“当初是他对不起我和孩子，”王大姐继续说，“但这么多年了，恨也恨够了。大毛不愿意见他，小毛倒是见了一面，没说什么，就是让他保重身体。”

我点点头。

“其实有时候我在想，”王大姐的眼神看向远处，“如果当初不离婚，可能我现在还在村里种地，大毛和小毛也不会有这样的出息。”

“是你给了他们好的生活。”我说。

王大姐笑了笑：“谁知道呢，可能是他们给了我活下去的力量。”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她告诉我，她准备再开几家店，然后就退居二线，让大毛和小毛全权负责。她想去旅游，看看外面的世界。

临走时，王大姐送了我一盒精美包装的烧饼，说是新研发的口味，让我带回去尝尝。

“下次来，尝尝我们的新品种，玫瑰馅的。”王大姐说，“很受年轻人欢迎。”

我接过盒子，笑着点头。

走出店门，我回头看了一眼。透过玻璃窗，我看到王大姐在和一个年轻员工说话，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十五年前，村口半坡上那个简陋的烧饼摊，蓝色的防雨布在风中飘动，王大姐抱着手站在炉子旁边，盯着炉壁上的烧饼，眼睛眯成一条线。

有时候我在想，人生就像是烧饼，表面看起来可能粗糙不平，但咬一口，里面却可能藏着意想不到的馅料和香味。

王大姐用十五年的时间，把生活这张面饼，一点一点地揉搓成了自己想要的形状。

尽管她可能从未想过，当初那个在村口摆摊的单亲妈妈，会有一天拥有自己的连锁店，会有两个出色的孩子，会过上让人羡慕的生活。

但她做到了。

就像她做的烧饼一样，朴实无华，却香飘十里。

来源：一丝不苟星星NT4bfs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