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过几日是老太太的寿辰,我寻思给她办一下。你爹去世这几年,家里挺冷清的,老太太喜欢热闹。」
父亲去世后,母亲让我唱戏养家。
我从千金小姐沦为戏子。
未婚夫逼我为妾。
杨家势大,不得不从。
我权衡再三选择嫁给他的父亲。
1
深夜回家,母亲在房里等我。
「慧珠,饿了吧?」
她推了推桌上的银耳莲子羹。
「在戏园子里吃过了。」
她低下头,「现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
我不接话。
「慧珠,你手里还有多少钱?」
如今她进这屋除了要钱没别的。
十几天前我刚给过她几十两银子,这么快花光了?
「过几日是老太太的寿辰,我寻思给她办一下。你爹去世这几年,家里挺冷清的,老太太喜欢热闹。」
我从包里倒出乱七八糟的银角子。
这是今晚观众扔在台上的。
她有点失望,「只有这么多?」
我冷淡地说:「我累了。」
她慌忙用手帕包好银角子,「休息吧,娘不吵你了。」
夜黑如墨,楼上走动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这么晚还有人没睡。
以前我也住在二楼。
入行以后,回来得晚。
娘与我商量,「老太太年纪大了,惊醒了就得熬整晚。」
我搬到楼下,住在下人们隔壁。
他们起初很吃惊,过后看我的眼神多少有些轻视。
迷糊过去,被笑声惊醒。
正厅里娘和二叔他们在讨论如何办寿辰。
老太太瞥到我进去,头扭向旁边。
从前父亲在世时,她是慈祥的奶奶。
现在她时时骂我自甘堕落。
二婶突然笑道:「家里有现成的,还请什么戏班子?」
「如今可比不得往日,能省则省,大嫂你说呢?」
娘点点头,「慧珠,你和关先生打个招呼。」
我不同意。
二叔黑脸,「还有没有规矩,这里哪轮得到你说话?」
娘不看我,「就这么定了,慧珠,你先出去。」
我哀求地叫:「娘,杨元良也会来。」
二婶笑,「慧珠,你现在可是角儿,还怕他没看过吗?」
娘警告,「弟妹,莫要太过分。」
二婶讪讪地闭嘴。
我藏在荷花池后的亭子里发呆。
从前父亲总在这里和人讨论戏文。
我从小瞧热闹,跟着唱几句。
人人夸我天赋过人,爹面露得色。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娘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
我看着她红了眼眶。
她揽着我的头,「若不是没办法,娘当初绝不会让你入行。」
「如今也瞒不住,你和元良不如就此说开。」
我猛地推开她。
「我在外面受欺侮还不够,还要请人到家里来侮辱吗?」
她趔趄欲倒,流下了眼泪。
「你爹走得急,留下这么一大家子,娘能怎么办?」
「老太太眼瞧着糊涂了,你二叔向来不中用,你妹妹还小。」
「慧珠,你再忍忍,等你兄长念完书,家里就有靠了。」
2
关正秋听完我的话,叹息一声离开了。
他是父亲的忘年交,总和父亲讨论戏文。
当日母亲领我拜在他门下,他是拒绝的。
「大小姐从前唱戏是闲趣,往后唱戏是糊口,夫人可知其中差别犹如云泥?」
母亲哭啼,不停诉说难处。
关正秋又劝我。
「你天赋过人,我收你做个便宜师傅自是容易,可这一步踏出去便回不了头。」
我天真地回答:「娘说了,等几年哥哥出来赚钱了我就不唱了。」
他拗不过,吃了我敬的茶。
「你父亲对我有恩,我帮你是应该的。慧珠,希望你不会后悔。」
母亲喜笑颜开,「关先生,张家都会记你的情,也都会对慧珠好的。」
言犹在耳,人心易变。
老太太寿辰这日天气极好。
客人游园,聊天,打马吊,听戏。
戏台与园子中间隔着水池,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从前只觉得戏台上的唱腔宛如被池中碧水清洗过,格外悠长婉转。
今日方知距离省了许多尴尬。
卸完妆,我换了套衣裳准备出去吃饭。
母亲站在门口,「客人多,正厅里桌子摆不下。」
「廊里专门摆了一桌,你陪着关先生,替娘把他们招呼好。」
她绞着手帕,「慧珠,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就顺着她些吧。」
廊里是个风口,菜上桌就冷了。
关正秋端正地坐着,不紧不慢地挟菜。
过了会儿他搁下筷子,「吃好了吗?」
我没有胃口,胡乱点点头。
他站起来,「慧珠,跟我过去给老太太说两句吉祥话。」
父亲在时他是座上宾。
今日他免费帮忙,却受这种冷遇。
关正秋背着手大步流星地跨进正厅。
满屋人推杯换盏,笑语喧声。
老太太坐在正席上首,妹妹伏在她怀里笑闹。
母亲从老太太另一侧起身,迎上来满脸埋怨。
「慧珠,你过来干什么?」
关正秋侧身,「夫人,我带慧珠过来给老太太请个安。」
「老太太高寿,秋声班有幸给老太太献唱助兴,不知可否讨杯酒喝,沾沾喜气。」
母亲面色涨红,「关先生——」
二婶甩着手帕上来,「哟,关老板算账来了?」
「从前大哥在时,关老板是家里的贵客,如今又是我们慧珠的师傅,这么点小钱关先生也要计较吗?」
此话一出,众人交头接耳。
「刚才唱的果真是大小姐吗?」
「张家的女儿怎么去做这个?」
老太太颤巍巍站起来,指着我大喝:「滚,让她滚出去。」
「我们张家没有这么自甘堕落的女孩儿。」
妹妹扶住老太太,「快滚啊,你还嫌不够丢人?」
我乞求地看着母亲,希望她能说句话。
她低下头不发一言,似有万般羞愧。
关正秋转身,「慧珠,走吧。」
「且慢——」
杨伯母从主桌上站起来,「我有一事让各位做个见证。」
3
「退婚?」母亲退后半步反问。
杨伯母看着我笑。
「张杨两家几代交好,这门亲事是老爷子在世时定下的,原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可慧珠如今这样,我们杨家不好风雅,对她也无助益,还是不要耽误了她的前程。」
话说得含蓄,嫌弃的意味明显。
我连声应「好」,只想赶快逃出去。
脚未跨出门槛,有人从背后拉住我,「我不同意。」
杨元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
我茫然地看着他。
以前杨伯父常带他到家里来玩。
他不爱听戏,喜欢在园子里招猫惹狗。
我们也算是青梅竹马吧?
以前过年,别人送他家几筐橘子。
他偷偷揣在兜里带给我。
那会儿杨伯母还说笑:「元良是个疼媳妇儿的。」
父亲去世后,我们难得一见。
在我心里,儿时情谊还是在的。
「母亲,亲事是爷爷做的主,他不在了后辈就能毁约么?」
杨伯母咬着牙,「你懂什么?你爷爷最重名声,他在这门亲事更不成了。」
杨元良埋怨,「慧珠,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和我商量。」
我不知如何回答,惟有沉默。
母亲垂头许久,细声应道:「罢了——」
杨元良抢过话头,「有个两全之策,我娶慧珠为妾,既可全了婚约,也不辱没家里。」
杨伯母一怔,口松了。
「傻小子,难得你如此有情有义,就依你吧。」
她转头对我说:「慧珠,你命好。进了杨家有这傻小子护着,没人敢欺负你。」
我正要拒绝。
妹妹伏在老太太耳边说话,她连连点头。
「好,这事就这么定了。他们俩年纪不小了,慧珠的孝期也过了,赶快看个日子把事儿办了吧。」
杨伯母嗤笑。
「抬个妾进门哪来那么多讲究?老太太放心,明儿个我就叫人准备。」
母亲突然扑过去把她往大门外拽。
「滚出去,我女儿绝不给人当妾。」
杨伯母没留神,滑倒在地。
母亲尖利地喊:「把他们俩给我赶出去。」
「什么东西敢欺负到我家门里来了。」
杨伯母也不示弱,「一个戏子,都唱上堂会了,还要啥脸?」
「老太太都同意了,你——」
下人七手八脚把她抬了出去。
杨元良被人押着回头喊:「慧珠,你再想想——」
母亲彻底失态,声嘶力竭地吼,「滚,快滚。」
人都散了。
关正秋走前嘱咐我:「慧珠,自个儿小心。」
我想了许久。
原以为母亲对我已无关怀可言,好像误会了她。
我打算上楼去找她谈谈,解开心结。
杂物房上面的楼梯间摆了只单人沙发,母亲爱在那里小憩。
转过走廊,我听见哥哥的声音。
「娘,我觉得元良的提议不错,你怎么发那么大火?」
母亲声音嘶哑,「发给慧珠看的。」
我心一抖,藏进了杂物房里。
4
哥哥不明究里。
「慧珠已经不耐烦把银子交给我了。」
她声音变得冷硬,「得让她知道,现在除了我没人把她当人。」
哥哥惊呼:「今儿是你故意安排的?」
母亲嗤笑,「老太太现在耳聋眼瞎的,还听哪门子戏?」
「我知道杨家想退婚,但我没想到那小子要纳她为妾,想得倒挺美。」
「娘,你怎么这么对慧珠?她是你的女儿,我的妹妹呀?」
「啪——」杯子砸到地板上,碎裂声刺痛我的耳膜
「你父亲去世,二叔要分家,老太太本来就偏心,这一分还能剩多少?你以为这房子,院子往后还有你的份?」
「你二叔成天不是泡烟馆就是下娼馆,要么就是上赌馆,一大家子坐吃山空的,你以为能败多久?」
「你觉得杨元良的主意不错?那我问你,慧珠嫁人后谁赚钱养家?」
「你天天惦记买那劳什子车,你小妹成日琢磨新洋装,这些从哪里来?」
她怒吼,「你以为慧珠去当戏子我心里舒服吗?她成天被人说闲话我开心吗?我没办法啊。」
叫声那么凄厉,仿佛有万斤重担压在她身上,让人怜悯。
我听得耳中,犹如置身油锅,焦灼刺痛。
她忽然轻笑两声,「慧珠从小喜欢唱戏,应该也不算委屈她。」
「对对对,」哥哥附和,「我看她干得挺开心的。」
这嘲讽令我如坠冰窟,瞬间从燥热至冰冷。
我身体里有东西碎了,心碎成齑粉。
天微亮,门口有马车等我。
上车后眼泪喷涌而出。
刚入行时,早起在家吊嗓子。
母亲说老太太嫌吵,让我去戏班练,于是雇了这马车。
下车时我交待车夫,晚上不用接。
车夫很诧异,「角儿今天不回家?」
不回,再也不回了。
关正秋丝毫不觉意外,「白天去看看房,找个好住处。」
我摸摸口袋,「我先住在戏园子里吧。」
他摇摇头,「戏班先给你支银子。」
以前他嘱咐过我,钱不要全给家里,要留点自己傍身。
我绷不住,捂脸痛哭。
再怎么痛,哭得久了泪也会干。
我想不通。
母亲,哥哥,妹妹,奶奶,甚至二叔二婶他们从前都是好的。
我对他们还不够好吗?为何变成这样?
关正秋长叹:「慧珠,夫人领你到我这里来时,一切已注定。」
「你父亲留下偌大家业,少用几个下人,少用几趟车,少置办几件首饰衣裳,日子就会过得比大多数人家强。」
「你上辈有二叔,平辈有哥哥,男丁全不担责,却要你这个女孩子出来供他们安逸喜乐。」
我黯然,当他们心安理得啃食我的血肉时,已无情谊可言。
5
我租了个院子,离关正秋家很近。
戏班里的两个女孩和我同住。
来来去去,说说笑笑,日子过得不错。
没了拖累,我能存下不少钱。
说起来还得谢谢张家。
当年母亲让我顶着原名挂牌,满世界宣传我出自名门。
父亲的声名替我镀了层金。
观众第一次来听我唱戏多是为了猎奇。
谁不喜欢看人从云端掉入泥泞呢?
我莫名其妙唱成了角儿。
幸亏成了角儿,不然连条路都没有。
母亲三番五次到戏班来找我。
我拒而不见。
她去找关正秋。
他表示我的家事他管不了。
母亲大骂他忘恩负义。
她带着警察闯进后台。
我冷眼看她哭啼。
曾经她的眼泪让我心软,百试百灵。
她不信我会无动于衷。
「慧珠,一大家子等着开火,你——」
「晚上少吃两盅燕窝死不了人。」
她结巴起来,「那,那是给老太太补气用的。」
我淡笑,「熬那么多,你、二婶、小妹都有剩。」
「到我这儿,哪怕是想掏我兜里的银子都只舍得端碗银耳汤来。」
在她心里,我早就配不上任何好东西了。
「夫人,请回吧。」
她从不信到不甘,咬牙切齿地骂我。
「你父亲才去几年,你就敢不认我?。」
我指天,「你怎么敢提我爹?你不怕他晚上爬出来掐你脖子?」
她心中有鬼,眼神游移。
我塞了块大洋给警察,「有劳,带她出去吧,得空的时候过来看戏。」
他们笑嘻嘻地拖着她走了。
她不死心,「慧珠,你怎么这么狠心?你出手这么阔绰,那点钱对你算什么啊——」
没消停几日,又有人拿着欠条找了来。
欠条上是我哥的签名。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谁欠钱去找谁呀。」
对方嘿嘿笑,「我们老板说了,若不是看您的面子,这钱不可能借给他。」
我不为所动,「要杀要剐随你们便,我半分都不会替他还。」
那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妈的,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除了钱啥都不认。」
我登报声明与张家脱离关系。
母亲举着报纸在街上堵我,「你花这么多银子天天登报,都不肯给家里一点钱?」
我挺吃惊的,没想到闹市中她能舍下脸又哭又闹。
小妹远远站在街边,身上的洋装有些旧了。
我抬眼看她,她避开了眼神。
黄包车绕过母亲时,我听见她喃喃自语。
「怎么会?慧珠从前最爱我,性子好耳根子又软。」
我眼睛酸涩却无泪。
无数个不眠夜将我的心磨得坚硬如铁。
车停在戏园子门口。
杨元良从墙角转出来,「慧珠,我等你半天了。」
自那日后,我和他再无交集。
「你来做什么?」
他摇着手里的红笺,「来娶你呀。」
6
杨元良轻佻地上手摸我。
我避开。
他上下打量,「慧珠,你越来越漂亮了。」
「台下那些人指不定心里想啥呢。」
「跟我回家,喜欢唱晚上在被窝里搂着我唱。」
我从未看过他这副嘴脸。
这大概才是他的本色。
我叫人赶他出去。
他拍着红笺,「这婚约你敢不认,想谋杀亲夫?」
「你我早已退亲。」
杨无良摇头晃脑,「非也。」
「当日我母亲同意纳你为妾,退亲之事未成。」
「你母亲与我何干?」我气极,「我母亲不同意。」
「她同意了。」
什么?
杨元良笃定地说:「你娘她改主意了。」
「日子看好了,下个月七号。」
我怔怔地看他嘴张合,脑子一片混沌。
他拍拍我。
「慧珠,我真心想娶你,名义上是妾,该有的都不会少。」
「这些年为你攒的彩礼照样会抬进你们张家。」
真心?
真心实意地作践我?
我招手让看戏园子的过来,敢干这活的都不怕事。
「把他打出去,我晚上给哥几个添桌好菜,痛快喝几盅。」
他们下手知道轻重,专捡吃痛又看不出来的地方招呼。
戏园子连日里来了帮混混。
不是喝倒彩就是砸凳子,还往台上扔茶杯。
演丫头的小姑娘成了活靶子,茶杯就照着她脑门扔。
小姑娘闪躲不及,被砸得头破血流。
关正秋找熟悉的警察来镇场。
人来了又走了,连银子都不敢收。
「关老板这些年没少照应兄弟们,给你句实话,我们真惹不起杨家。」
我去杨家拜访。
杨元良和他父亲都不在。
他母亲坐在老式八仙椅上,对我视而不见。
老宅子里树大叶密,遮光,无端有几分阴森。
我莫名打了个寒颤。
杨伯母茶盖刮得碗边吱吱响,终于想起我,「马上就是一家人了,多的是说话的工夫,急什么?」
我求她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过我。
她沉下脸。
「你家连银子都收了还想反悔?」
「以你的身份进我杨家做妾都算抬举你。」
「如今是新时代,妾不妾的就是个虚名,只要抓住男人的心,你不会受委屈的。」
这趟来错了,我起身告辞。
她在背后猖狂地笑。
「以前你娘总在我跟前炫耀他们夫妻情深。」
「如今我偏要让你进杨家做妾。」
「她不是要脸吗,见了银子比谁跑得都快?呸——」
我向关正秋请辞。
戏班里那么多人要吃饭,不能总牵连他们。
关正秋问我怎么打算。
我苦笑,认命吧。
他拉住我,「我有个主意。」
7
「我打听过了,新政府不支持纳妾的。」
「咱俩假结婚,把场面搞大点。」
他顿了顿,「我们多少有些名气,他们总不好明抢。」
为何如此帮我?
「我深知身不由己之苦,你拜在我门下,我应该护你周全。」
次日,报上登了则广告。
为庆祝关正秋先生和张慧珠小姐喜结连理,秋声班请大家免费看戏。
婚礼定在六号。
关正秋红了好多年,戏迷不计其数。
戏园子挤得水泄不通。
刚化好妆,前面闹了起来。
我们出去看个究竟。
母亲冲过来指着关正秋骂:「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和慧珠结婚?你真是个禽兽啊——」
关正秋非常淡定。
「我不过虚长慧珠几岁,与她情投意合,总不能因这些繁文缛节坏了姻缘。」
他的戏迷在下面点头。
「新时代新风尚,关老板这是为爱冲破世俗。」
开场锣鼓响起来。
戏迷鼓噪,「下去吧,别耽误我们听戏。」
母亲被人拉下台。
我打算去后面。
有人夸张地鼓掌,「关老板真会玩儿,骗徒弟不说,还得个破旧立新的好名声。」
我立刻转身。
杨元良痛心疾首地看着我,「慧珠,你千万别被骗了。」
「他可是从相公堂子里混出来的,学戏是假,伺候男人是真。」
「你真以为他装模作样唱几出戏就能洗干净了?」
关正秋抬手示意锣鼓停下,走到台中央抱拳。
「出身没得选,不过我唱的这几出戏确实干净清白。」
「关某自问对得起观众,对得起祖师爷。」
台下纷纷附和。
「关老板的戏就是干净,唱得好,做功扎实。」
「老子爱听,管得着吗?」
关正秋连声称谢。
「今儿是个好日子,大家伙儿喜欢,关某少不得唱个尽兴。」
散场时,天边露白。
关正秋让我住正房,他睡客房。
我拉住他。
他温和地拂开手,「慧珠,我不能乘人之危。」
我睡不着。
他讲往事给我听。
「我无父无母,记事起就在堂子里学戏。」
「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皮子养得雪白,在台上露大腿晃悠。」
「十几岁时遇到你父亲,他把我从堂子里赎出来。」
「他说我天分极高,应该好好唱戏,一直烂在那种糟污里可惜了。」
关正秋微笑,「没有你父亲就没有今日的我,你不用有任何负担。」
我看着他的脸,心里想着别的事。
「师傅,」再这么称呼好像不太合适。
「正秋,你有喜欢的人么?」
他犹豫片刻,似乎不太确定。
「有过吧?」
8
杨元良气急败坏地让我还钱。
「你嫁别人还敢收我的钱,害我人财两空?」
我不理,「谁收的你找谁。」
「你哥花光了,我找谁去?」
过几日,母亲径直找到关正秋。
「你既然娶了我家慧珠,结婚的礼数总不能少吧?」
她开礼单让关正秋置办。
我翻看那厚厚一叠,真难为她想得周全。
「把张家往后十年要用的东西都置办好了?」
她嘟囔:「图个喜庆,花不了几个银子。」
我指着顶上那行单列的礼金数字。
她瞄了瞄,「关先生红火多年,单是包银都不知多少万。」
「慧珠,你不要老想着替男人省钱。」
「多帮补家里,娘家才是你的靠山。」
我问:「按规矩,这么厚的彩礼,你该给我备多少嫁妆?」
她面色微变,「如今家里日子艰难,你赚得也不少,别太计较了吧?」
我把礼单扔给她,「夫人请回吧。」
她扑过来打我,「你这么狠心,是要眼睁睁看着我们一家子去死么?」
我闪身,她狼狈倒地。
狠心?
我原想问你们都把我卖了不狠心吗?
但没必要浪费口水,不如断了她的念头。
「你甭想再从我这儿拿到分毫。」
「有这工夫你多琢磨琢磨你那宝贝儿子。他弄那么些钱去干啥了,多长时间了洋车还见不着影子?」
关正秋和我商量,要不把杨家的钱还上。
我不同意。
「张家农庄上还有田,迟早都要败光,不如早点败了干净。」
同屋而居,我和关正秋比往日亲密了许多。
他向来话少,脾气温和。
每天琢磨完戏就出去逛市场。
菜市场,花鸟市场,猫狗市场。
他能和鸟说半个时辰,看蛐蛐斗半天,逗猫狗玩儿。
我提议买只回去养。
他不肯,「这是活物,要遇上变故,没人管就惨了。」
戏班里有人扯我的胳膊嘻嘻哈哈。
「姐,你俩的孩子得多好看哪。」
这话悄悄在我心里生了根。
天渐渐冷了。
回家时我把手揣进他的兜里。
他迟疑地握紧我的手。
路过小吃摊,他下车去捧着包糖炒栗子回来。
刚出锅的栗子暖乎乎的,又面又甜。
眼瞅着他的生日快到了。
我打算在那天把他给办了,假夫妻做成真。
那天早上我说不舒服,让他独自去戏班。
他出门时摸了摸我的额头。
「好好休息,我晚上早点回来。」
我跑出去买菜买花买点心。
回家炒菜,插花,温好酒等他。
等了整晚,人没回来。
9
关正秋失踪了。
戏班的人说他那天很早就出了园子。
黄包车夫说他没上车。
一个男的着急忙慌地把他叫走了。
杨元良?
车夫否认:「那人眼生,他戴个帽子,遮遮掩掩地看不清脸。」
三天了,没有一点儿消息。
我找相熟的警察,托人联系各个帮派,然后去报馆登报寻人。
寻人启事登了两天,引起广泛关注。
警察叫我撤掉寻人启事。
「明天我保证你看到人,但你不能再追究此事。」
他苦口婆心地劝我,「胳膊扭不过大腿啊,先保住人要紧。」
我屈服了。
第二天傍晚,几个蒙面大汉把担架扔在院子里匆匆走掉。
我冲过去。
关正秋昏迷不醒,面无人色。
他身上的长衫撕成条条,破烂地贴住裸露的下身。
我不忍看,闭上眼轻轻触摸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关正秋剧烈抽搐。
他紧紧蜷缩,「别动,脏。」
声音嘶哑,难听至极。
我五雷轰顶,他的嗓子?
「他们给我灌了药。」
关正秋躲进浴室,我在门口守着。
过了很久,里面传出野兽般的号叫,绝望而愤怒。
打开门,他换好了衣裳。
面上温润全无,只余沧桑。
那天黄包车夫看到的男子是我哥。
他把关正秋骗去杨家,杨家把关正秋打晕送进堂子。
堂子里当初是把关正秋当摇钱树养的。
眼瞅着赚大钱了,他硬生生跑了。
跑了不说,还干干净净地唱成了角儿。
淤泥里开出的花把脏污烂泥衬得愈发不堪。
堂子里没有人不恨他的。
他们疯狂蹂躏他。
「要不是你大张旗鼓地救我,我就没了。」
他自嘲地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也不欠张家的人情了。」
我要去找我哥算账。
他紧紧拽住我,「不要再纠缠,慧珠,我们离开这里吧。」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沉默地点头。
关正秋解散了秋声班。
他卖了房,给每人一笔钱,嘱咐他们好好过日子。
听到他嘶哑的嗓音,有人失声痛哭。
我紧跟着关正秋,他常走神。
坐火车,又乘轮船。
沿路上关正秋慢慢有了兴致,我开心地拉他的手。
他缩回去,非常抗拒别人碰他。
我有时间,有耐心,我可以等。
以后我还要和他生孩子呢。
路过江城,风景非常美。
关正秋喃喃自语:「就这儿吧。」
我们买了房,花园很美。
早上我提着新鲜的豆腐脑和刚出笼的小笼包。
喜滋滋地去花园找关正秋吃早饭。
他习惯早起在桃树下练身段。
喊了两声,无人应答。
我慌忙跑过去。
桃花正好,身着白色长衫的男子安静地挂在树枝上。
豆腐脑和小笼包滚落泥里,混成团让人恶心。
我猛烈呕吐,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
10
关正秋留下封很厚的信和一个小箱子。
我脑子里粘着团浆糊,认得字不明白意思。
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终于知道他为何活不下去。
那些畜生作践了他,把脏病传给了他。
「我发现后每天都很怕,怕传染给你,怕你知道后瞧不起我。」
信的末尾写「慧珠,对不起,我先走了,谢谢你陪我这么久。」
关正秋从泥泞中来,却酷爱干净。
这世间太脏,配不上他。
我把他埋在后面的小山上。
坟正对着我卧室的窗。
我白天出去逛市场,看鸟看花,逗猫逗狗,帮江边洗衣裳的大嫂看娃。
晚上回来开着窗与关正秋说话。
一人一屋一坟。
我不孤单,不想念,遏制不住后悔。
他当初和我商量把欠杨家的钱还上。
我为什么不同意呢?
如果还上了那些事就不会发生了吗?
我没掉过泪,不再碰豆腐脑和小笼包,想起就恶心。
日子重复更替,热了又凉。
滴水成冰的天气,我僵硬地走进包子铺。
豆腐脑和小笼包的热气暖和了胃和身体。
我没吐,也不恶心。
遗忘比铭记容易太多。
我对窗外说:「我要回去了。」
第二天我提着他留下的小箱子离开江城。
小箱子里装满金条。
关正秋把所有的身家都给了我。
他在信中嘱咐我,「慧珠,远离那些让你不开心的人和事,好好活着。」
我和关正秋在江城过完了一生。
从此以后,张慧珠不复从前。
那些金条足以支撑我回去做些事情。
我又组了个戏班,珠玉班。
小半年后我去找戏园子的经理。
戏园子外墙上还贴着关正秋和我的剧照。
经理再三打听关正秋。
我打蛇随棍上。
「牌子上就写关正秋遗孀重开珠玉班。」
怎么引人注目怎么写。
我要求把看戏园子的全换成我的人。
经理有点犹豫。
「你也知道从前出的事儿,如果不行我就换地方。」
「这戏绝对能轰动。」
我去报社登广告。
报童满大街叫:「珠玉班新戏开锣,曝豪门秘辛,观人间百态。」
我雇人专门往人堆里钻。
一些人有事没事拿张报纸问:「珠玉班?没听过呀。」
另一些故作神秘地咬耳朵,「以前秋声班的张慧珠张老板知道吧,就是嫁给关老板那个。」
没多久街头巷尾传遍了。
势造热火戏开锣。
首演当晚,我花重金请剧评人坐包厢。
唱到一半,观众开骂。
「哪有当妈的这样坑自己闺女的?真不是人啊。」
有人恍然大悟,「这是张老板自家的真事儿吧?」
好几个剧评人连夜写评论,对新戏大加褒奖。
戏园子被挤爆了。
我的身世让人垂怜,坊间流传我和关正秋的爱情故事。
诸多加持下,张慧珠一时风头无两。
11
人红是非多。
母亲打算冲进后台,被人拦住。
「慧珠,家丑不可外扬啊,你真的要做得这么绝?」
她满腹委屈,我深觉厌恶。
「下回再有人闯后台,直接打出去。」
院儿里都是我花钱养的打手,推搡她出去。
「你叫人打我?天打雷劈啊——」她披头散发地哭嚎。
我不禁有些唏嘘。
她曾经也是养尊处优,说话慢声细语的妇人。
「要劈也先劈死你这种挖坑的娘。」
看园子的天天看戏,熟溜得很。
「虎毒不食子,我们穷人家都做不出这种事。」
我交代他们。
张家再有人来都打出去,除了我哥。
父亲留下的庄子田地快卖光了,我哥很快就会送上门来。
我着手买房,看了不少地方,最后买了间公馆。
房屋经纪很会说话。
「好房子多的是,好邻居可不好找,多交个朋友多条路啊。」
隔街便是杨公馆。
杨家房产众多,杨元良的父亲杨策近年长居于此。
邻居嘛,早晚总要见面的。
我在门口等黄包车。
杨公馆开出来乌黑铮亮的洋车停在我面前,车窗摇下来。
中年男人笑容可掬,「慧珠,小丫头快上车。」
我笑颜如花,「杨伯父。」
杨公馆的洋车成了我的专车,早接晚送在城中招摇。
最先坐不住的是杨元良,跑到戏园子来闹事。
我事先吩咐别拦他,让他可劲造。
戏园子被砸得稀烂。
我安慰经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新的刚买回来,杨元良又带人砸了场子。
两三个回合下来,司机径直把我载回杨公馆。
杨策拉开车门,我眼圈就红了。
他搂我的肩,「傻丫头,受了委屈也不做声。」
我低头,「做我们这行,这算什么委屈。」
杨元良再来慌了手脚。
戏园子门口站的都是熟人,笑眯眯地唤大少爷。
几日后有人送来新桌椅。
包厢里的沙发也换成新的。
签单的是杨元良。
城中人尽皆知珠玉班有杨家罩着。
我和杨策好事将近的消息到处乱传。
杨伯母稳不住,来看戏了。
这母子俩挺有意思。
明明知道我住哪儿,偏偏都跑戏园子里闹。
妆没卸完,杨伯母闯进来。
「谁让你进来的?」
她倨傲地说:「用我杨家的人,还敢拦我?」
「早知道杨公馆的人不听杨伯父的,我绝不会用这些人。」
门口的人急了,搓着手请她出去。
杨伯母炸了,「你们敢?
来源:优雅的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