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蹲在老何家门前,看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门口的花盆里,死去的牵牛花藤还缠绕在竹竿上,像是不愿离开。
雨水季节,镇上的街道湿漉漉的,像一条发灰的旧毛巾。
我蹲在老何家门前,看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门口的花盆里,死去的牵牛花藤还缠绕在竹竿上,像是不愿离开。
“老何走了,他家钥匙给你。”镇长递给我一把钥匙,上面还系着一截红绳,绳子已经褪色,打了好几个结。
我没问为什么是我,也许是因为我住得近,或者因为我们都姓何,虽然并不是亲戚。
开门时,钥匙在锁孔里转了几下才打开,发出一声长长的”咔哒”声,像是长辈的一声叹息。
屋里的空气凝固着,窗台上的绿萝叶子耷拉着,花盆里的土结了一层硬壳。老何的拖鞋还在门口,一只朝里一只朝外,仿佛刚走了一半。
老何没有儿女,妻子也早早离世。有人说他是”守财奴”,每天骑着二八大杠,早出晚归,衣服洗得发白也舍不得换。
厨房里,一只搪瓷缸里泡着几根发黄的大葱,水面上漂着一层细小的浮沫。灶台上的酱油瓶盖没拧紧,周围结了一圈黑色的硬壳。
卧室里,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塑料药盒,标签已经模糊不清。我打开柜子,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衬衫,一个红色的小本子安静地躺在最底层。
这本子我再熟悉不过了,老何每次借钱给人,都要拿出这个小本子记上。
“多记一笔,少受一苦。”老何总是这么说。
我坐在他的竹椅上,翻开那本账本。首页写着:“何为民借出明细”,笔迹工整得像是小学生的作业。
第一笔是借给李根的200块,时间是1998年5月,用途是”孩子交学费”,旁边画了个小圈,里面写着”已还”。
李根是我们村最早开理发店的,儿子出息,考上了县城高中。去年春节,他带着儿子回来,还特意给老何带了几瓶好酒。
“何叔,没有你,我儿子就没有今天。”李根当时红着眼眶说。
老何只笑了笑,说:“好好读书,别辜负父母。”
再往后翻,是借给王婶的500块,用途是”看病”,旁边也画了个圈,写着”已还”。
王婶年轻时候是个美人,嫁给了镇上的会计。后来会计得了肺病,王婶四处借钱给他治疗。会计走后,王婶一个人带着孩子,在镇上卖豆腐。我记得王婶的豆腐特别嫩,每次蒸好,都会在上面撒一把香葱末。
不知不觉,我已经翻到了第十页。借款金额从最初的几百块,渐渐变成了几千块。老何的字迹也从工整变得有些颤抖,但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赵家的牛生病了,借了1500;陈老师儿子结婚,借了2000;张木匠的屋顶漏水,借了800……
这些数字连起来,组成了我们小镇这些年的起起落落。
有些名字我已经不记得是谁了,可能是早已搬走的邻居,也可能是已经离世的老人。但老何记得,他把每一笔都记在这个小本子里。
我一页页翻着,突然发现自己的名字:“何建国,借1000元,用途:进货。”
这是15年前的事了,我刚开小卖部,进货缺钱,老何二话不说就借给了我。我后来还了,老何在旁边画了个圈,写着”已还”。
但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多还100元,不收,说是利息。”
我想起来了,当时我确实多还了100元,老何拒绝了,说邻居之间不算利息。我硬塞给他,他就又拿出100元,买了两箱方便面放在我店里。
“反正总要买的,何建国,我可不白吃你的。”他笑着说。
翻到第二十页的时候,我的心突然一沉。
“借给李明5000元,用途:孩子上大学。”旁边没有圈,没有”已还”。
李明是个苦命人,老婆早逝,一个人带着儿子。儿子聪明,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但学费太贵。老何借给他钱,李明说等儿子毕业工作了就还。
可李明后来出了事,在建筑工地摔伤了腿,再也干不了重活。他儿子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听说工作不错,但很少回来。
再往后翻,借出去的钱越来越多。
“借给张大妈3000元,用途:看病。”没有圈。
“借给王二叔5000元,用途:儿子买车。”没有圈。
“借给赵家2000元,用途:修房子。”没有圈。
……
账本越来越厚,没画圈的数字越来越多。我粗略一算,这些没还的钱加起来,至少有3万多。
老何一辈子省吃俭用,退休金也不高,能有这么多钱借给别人,已经是极限了。难怪他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难怪他的自行车骑了二十多年都舍不得换。
我心里一阵发酸。老何生前从不说这些事,也从不催别人还钱。他只是默默地记在小本子上,然后继续他的生活。
账本翻到最后一页,我愣住了。
那一页上没有借款记录,只有一行字:“我何为民,此生无悔。若有未还,就当随我去了。”
字迹颤抖,笔画却坚定。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老何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他留下这个本子,不是为了让人还钱,而是为了告诉我们,他不在乎那些钱了。
我坐在老何的椅子上,想起他经常说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能帮就帮,有钱大家花。”
当时我以为这只是客套话,现在才明白,这是他的处世哲学。
我决定把这件事告诉镇长,也许我们可以为老何做些什么。
走出老何家门时,天已经黑了。街上的路灯亮起来,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是铺了一层碎银。
我回到家,翻出了珍藏多年的茅台酒,这是儿子去年给我买的,说是让我和老伴儿过生日时喝。
我倒了两杯,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对面的空位上。
“老何,这酒你得喝一杯。”我举起杯子。
酒很烈,我的眼睛里马上涌出了泪水。也许是因为酒精,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镇政府。镇长听完我的讲述,沉默了很久。
“何建国,这事我们得办。”他最后说。
接下来的几天,镇上的广播里开始播放一则通知:何为民老人生前借出款项,有条件的可自愿归还,用于老人的后事。
第一个来的是李根,他拿着1000块钱,声音哽咽:“我早就想还了,老何从来不提,我以为他忘了。”
王婶带着500块和一块豆腐,放下钱后,在老何的遗像前磕了三个头。
张木匠拿着800块,说:“何大哥,这钱我攒了好久,总算能还你了。”
……
大家都来了,有人带着钱,有人带着自家种的菜,有人什么都没带,只是来鞠一躬。没有人说不还,即使有些人确实很困难。
最让我意外的是李明。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了,带着5000块钱。
“我儿子寄回来的,”他说,“我给他打电话说了老何的事,他二话不说就把钱寄来了,还说要回来看看。”
我注意到李明的眼睛是红的,不知道是因为风沙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三天后,我们为老何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仪式上,镇长宣布:用归还的钱购置了一批图书,捐给了镇上的小学图书室,并命名为”何为民图书室”。
“老何没有儿女,但从今以后,镇上的每个孩子都会记得他。”镇长说。
告别仪式结束后,我又去了老何家。房子已经打扫干净了,窗台上的绿萝被王婶领养走了,说是要好好照顾。
我重新翻开那个小本子,又看了一遍最后一页上的字:“我何为民,此生无悔。若有未还,就当随我去了。”
我拿起笔,在下面写道:“老何,借的钱大家都还了,你放心走吧。”
合上本子时,我想起了一件事。二十年前,我女儿结婚,缺钱置办嫁妆。我不好意思向别人开口,老何知道后,主动送来了1000块钱。
“何建国,拿去用,不用还。”他说。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但一直记在心里,想着有机会一定要还。后来生活好了,我几次想还,老何都摆手拒绝:“那不是借的,是我随的礼,你再提就见外了。”
这笔钱不在账本上,但老何和我都记得。
我从口袋里掏出1000块钱,夹在了账本的最后一页。
“老何,这礼我今天才随上,你别嫌晚。”我轻声说。
走出老何家门时,天空飘起了小雨。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雨里有一丝暖意。
路过小学时,我看到几个孩子正在搬书,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容。一个小女孩好奇地问老师:“何为民爷爷是谁啊?”
老师摸了摸她的头,说:“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站在那里,看着孩子们一本本地搬着书,突然明白了老何一生的意义。
他不是”守财奴”,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小镇上的每一个家庭。他借出去的不只是钱,还有关怀和温暖。
当晚,我梦见老何骑着他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车筐里装满了书,在镇上的小路上缓缓前行。他回头看我,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轻松和喜悦。
我醒来时,枕头是湿的。不知道是因为梦,还是因为窗外的雨。
老伴儿问我怎么了,我说:“做了个好梦。”
我想起了那个红色的小本子,和最后一页上的字。那不是一本账本,而是一本关于人心的记录。每一笔借款,都是一份信任;每一个画圈,都是一份感激。
那本账本,是老何留给我们的最后一课:人这一辈子,能帮就帮,有钱大家花。
雨停了,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我决定把老何的故事写下来,讲给镇上的每一个人听。也许有一天,当这个小镇上的孩子长大后,会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人,他用一本小小的账本,记录下了人间最珍贵的情谊。
而我,每次路过何为民图书室时,都会想起那个骑着二八大杠的老人,和那本让我泪流满面的账本。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