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娘娘可是做了噩梦?浑身都是汗。快让奴婢为您更衣,陛下已来请安了。”
1,
“娘娘,您真是倾国倾城。”
铜镜中映出我纤细柔弱的身影,微微颤抖,宛如秋风中的落叶。
我低下头,不忍直视。
想要挣脱,却丝毫动弹不得。
……
“娘娘!娘娘!”
落月连声呼唤,我才喘息着醒来。
“娘娘可是做了噩梦?浑身都是汗。快让奴婢为您更衣,陛下已来请安了。”
那梦境,比噩梦更让人心悸。
我失魂落魄地任由落月摆弄。
她抬起我的手臂,我忍不住痛呼。
明明只是梦,却感觉浑身酸痛,像是刚经历了一场苦役。
落月吓得要跪下,我无力地摆手示意她无事。
“快些吧,别让陛下久等。”
我的声音沙哑,仿佛整夜都在呼喊。
我,究竟怎么了?
前殿里,赵渊已悠闲地品着茶。
见我出来,他赶忙起身迎我坐下。
“娘娘看起来有些不适。”他皱眉,眼中满是担忧。
“无妨,只是做了个噩梦,没睡好。让陛下挂心了。”
我故作镇定地回答。
但一想起梦中的情景,心跳就难以控制,手也微微颤抖。
一不留神,竟打翻了茶盏。
“娘娘小心。”
赵渊紧张地握住我的手,查看是否烫伤。
他粗糙的手指划过我的手掌,我心头一紧,慌忙抽回手。
赵渊看着我,眼神有些迷茫。
是啊,他一向如此恭顺体贴。
我只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但他登基后,从未对我有过半分不敬。
反而恪守孝道,日日请安,风雨无阻。
我稳住心神,笑着看他:
“陛下如今长大了。”
长大了,就该懂得男女有别。
我虽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但我们并无血缘,年龄也相差不大。
若他像孝顺亲生母亲一样对我无微不至,反而不合礼法。
赵渊似乎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眼眶微红地看着我:
“我还记得娘娘入宫那年,我十二岁,是最不受父皇宠爱的皇子。这皇宫里,谁都能欺负我。若不是娘娘来了,关照我,恐怕我早就……娘娘对我有再生之恩。”
我暗自叹了口气,忍不住像从前那样摸了摸他的头。
赵渊的生母身份卑微,又早逝。
先皇的儿子众多,他自然备受欺凌。
我第一次见他时,他虽然十二岁,却瘦小得像不足十岁的孩子。
一双眼睛倔强又无助,让人一见便心生怜悯。
我既然做了皇后,关照皇子也是本分。
他格外孤苦,我便多上了心。
却没想到,竟将他养成如今这般伟岸英武。
这算是意外之喜。
只能说,我教养孩子确实有天赋。
不负先帝所望。
我是上官瑾。
我的祖父是三朝元老。
十五岁时,先帝下旨让我进宫,封我为后。
我并无倾城之貌,能让帝王不顾一切。
先帝听闻上官家嫡女有惊世之才,便娶我进宫,为他管理后宫,照拂子孙。
尤其是照拂他心头最爱的、却最无能的太子。
先帝那时已重病缠身,没几年光景了。
他临终前命我发下誓言。
成为太后后,我垂帘听政。
以太后之尊,上可敲打君王,下可监察百官。
从此要尽心辅佐太子,延续江山。
先帝为心爱的太子谋划得很好。
可那太子实在不争气。
先帝驾崩,太子尚未登基,其他皇子就造反了。
一阵内乱中,皇子们自相残杀,最后只剩四个。
这四个都是皇子中不起眼的,有的懦弱、有的虚弱、有的娇弱,也因此逃过一劫。
但正因如此,大臣们不知该选谁为新帝。
我也不知道。
先帝只让我辅佐太子,没说太子死了我该辅佐谁。
最后还是我拍板,选了赵渊。
若说原因,无非是我与他更亲近些,相处起来更容易。
就这样,赵渊成了皇帝,我成了太后。
这几年下来,证明我的眼光没错。
赵渊是个极有潜质的皇帝。
他处理国事上手极快。
除了最初两年不太熟练,需要我垂帘听政。
现在他已能自如亲政,不需我多操心。
我也顺理成章地退下来,过上悠闲的太后生活。
私心里想,赵渊确实比前太子优秀得多。
看着赵渊被我摸头发时,露出孩子般的满足。
我却突然想到昨晚的梦。
梦里赵渊又凶又狠地欺负我。
我的心绪又乱了。
不自然地抽回手,我淡淡道:“今日我有些乏,想再躺会儿,陛下先回吧。”
赵渊点点头,关切地说:“娘娘好好休息,晚点我再来看您。”
不知是不是错觉。
我总觉得他说“晚点”时,别有深意地停顿了一下。
许是被梦境扰得心绪不安,想多了吧。
只是一场梦罢了,我不该放在心上。
可这个晚上,那古怪的梦境又来了。
我梦见赵渊将我圈在怀中。
我浑身无力,连话都说不出,只能任他摆布。
他在我耳边低语:“昨天让娘娘受累了,我今天会轻点的。”
醒来时,我浑身酸软,寝衣被汗水浸湿。
外面天已大亮。
落月说,陛下已等候多时,因得知我没醒,特意吩咐不要通报。
我摆摆手:“最近身子不爽,让陛下近日都别来请安了。”
或许是因为每天见太多次,才会做这种离谱的梦。
我又沉沉睡去。
这一觉没做什么怪梦。
再次醒来,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赵渊派了太医来看我。
太医问我最近有何不适。
想到梦中的情景,我红了脸。
这如何细说!
只能说近日多梦,扰人安眠。
太医诊了脉,说我有些气虚,开了安神的药。
晚上吃了药,我确实感觉心神安定许多。
想到这两日做梦出汗黏黏的,索性去殿后的温泉泡一泡。
今晚或许能睡个好觉。
可水雾缭绕间,我又入了梦。
赵渊咬着我的唇,眸色深沉:
“娘娘真是不乖,竟然不愿见我。难道就不想我吗?”
“不乖,就要受惩罚哦。”
他将我按入池底。
我无法呼吸。
只能从他的吻中汲取一点微薄的空气。
他乐此不疲地反复戏弄我。
直到我哭着求饶,说出他想听的话,做他想让我做的事……
很久后,他才满意地拍拍我的脸:
“今天的惩罚结束了,娘娘要记住,以后都要乖哦。”
“娘娘、娘娘……”
落月唤醒我时,我不知已在池子里泡了多久。
手上的皮肤都泡皱了。
我摸了摸嘴唇。
肿胀的刺痛让我清醒了几分。
“刚才,有没有人来过?”我忍不住问落月。
这场梦,太真实了。
身体现在还残留着窒息感。
落月脆生生地回答:“奴婢一直在旁守着,绝没有人来。”
又是梦吗?
荒唐,太荒唐了。
我一夜未眠。
害怕一睡着又陷入那荒唐的梦境。
一直撑到天亮,果然无事发生。
我才迷迷糊糊小憩片刻。
接下来的几日,我都打算日夜颠倒。
我是太后,是赵渊名义上的母亲。
不能做那样的梦。
但事与愿违。
我还是会频繁梦见他。
梦里的赵渊全无白日的规矩模样。
他好像知道我不想梦见他,总是格外凶狠。
不像人,倒像野兽。
可我醒来,见到的又是那个温润有礼的赵渊。
每日恭恭敬敬地问好,和我谈国事、话家常,品茗赏花,对弈柳下。
数次下来,我快疯了。
甚至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看着来请安的赵渊,也觉得他即将欺负我。
而且,不知是做梦还是作息紊乱。
清醒时,我的脑袋也格外昏沉。
我必须想办法停止做这样的梦,恢复正常!
太医院的太医指望不上了。
我连实话都不能说,如何指望他们对症下药?
我让落月传话给家里。
很快,上官府便派了医女入宫。
我向医女大致描述了情况。
只是隐去了梦中人是赵渊,说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就算是太后,说出那样的话,也是大逆不道。
听完我的话,医女很镇定。
“娘娘,这不是什么大事。”医女说,“娘娘如今二十三,到了容易心浮气躁的年纪,会做梦很正常……”
果真是梦吗?
但我还是疑惑。
若说是梦,那些梦境也太真实了。
甚至有时醒来,身上还有梦中遗留的痕迹。
这是我最想不通的。
医女给我讲了个故事。
说她曾碰到一个妇人,因意外丧失生育能力。
有一天妇人的肚子却大了,把脉是喜脉,也有害喜的症状。
全家都高兴,以为是菩萨保佑。但怀了十个月,妇人却什么都没生下来。
原来是妇人太想要孩子,瞧别人生孩子,生了臆症,连自己都骗过了。
依她的意思,是因为我太渴望赵渊,才会夜夜做那样的梦?
我对赵渊,竟有这样的心思吗?
我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本宫现在只想知道如何抑制。”
“此症宜疏不宜堵,娘娘若能勘破心意、正视需求,自会好转。”
我眉头一挑。
这小医女的话,也太大胆了。
就差没直接让太后养面首了。
医女仍旧平静:“这世上不只男人有欲望,女人也有。娘娘不必难为情。”
我挥挥手让她退下。
养面首万万不能,皇帝不是我亲儿子,要是知道我绿了他爹,不得废了我?
但请个美人来饱饱眼福倒是可以。
也许梦一时半会儿止不了,但多看看不同的人,梦里人能换张脸,也能让我少些内疚煎熬。
“听说清风阁的无忧公子擅长音律,请他入宫演奏吧。”我按着发痛的头吩咐落月。
落月似乎很害怕,不停劝阻:“娘娘,这不好,宫外男子擅入后宫,若被发现……”
“发现什么?”我奇怪道,“贵为太后,难道我连听曲的资格都没有?便是陛下来了,也说不出什么。”
“对了,把我挑好的京城贵女小相册给陛下送去。”
赵渊的后宫至今空无一人。
他登基时,大臣们就奏请他填充后宫,早日开枝散叶。
可赵渊说国事未平,无心后宫,一直耽搁到现在。
现在国事太平,罪臣贼子俱已处置,十分安泰。
月前我便精挑细选了贵女,也与他看过,他却不太上心。
后来我就那样了,又耽搁了。
既然我会到心浮气躁的年纪,他肯定也会到,还是早点给他安排吧。
无忧公子很快来了。
我请他入内室演奏,吩咐落月一旁侍奉。
落月仍有些惶恐,欲言又止。
我安慰她:“只是听几支曲子而已。”
无忧公子弹完第二支曲子,我示意他坐近些,方便我欣赏他的容颜。
他抱着琴刚上前几步,殿门突然被狂暴地踢开。
寒光一闪,长剑穿透他的胸膛。
热血溅到我的脸上。
我呼吸一窒。
赵渊从门外走进来,看似与往常一般温润有礼,双眼却是暴戾的赤红。
“娘娘真是越来越不乖了……”
赵渊幽深的眸子盯着我,冷意让人胆寒。
他挥挥手,身后的内侍立刻将无忧带走。
一个被我压在心底的念头猛然浮现。
不会的……不可能的……
我努力保持镇定:“陛下这是何意?他并未犯错,为何杀了他?”
“靠近娘娘就是错……”他捉住我的手,举高。
像是不容许我沾染别人的气息,细细吻去我脸上的血渍,“娘娘,你是我的。谁想靠近你,谁就得死。”
他低喃的嗓音,像虔诚的信徒,又像蛊惑人心的精怪。
嗡……
我的脑子像断了一根弦。
原来,我以为最不可能的猜测,竟是真的。
我本能地挣扎想逃,赵渊长臂一伸,我又被拉回他身边。
他“啧”了一声,似乎对我的反应不满,随即熟练地从怀中掏出小瓷瓶,放在我鼻下。
一阵甜腻的香气传来,眼前的一切变得如梦似幻。
我也突然反应迟缓、浑身无力。
“娘娘很熟悉这种感觉吧。”他咬着我的唇低语,“这是浮生。浮生若梦……今天请娘娘最后做一次梦,以后再淘气,就不会这么温柔了。”
再次清醒时,我已不在宁安宫,而在另一处宫苑。
打量许久,看着眼熟的格局,我才意识到,这是皇后居所未央宫。
我初入宫时住的地方。
未央宫大体陈设虽和以前一样,但细节处却大不相同。
所有尖锐器具都不见了,桌角和柜角都被包上了厚厚的软布,地上铺满了柔软的毯子。
屋顶的横梁上垂下来各式各样的绸缎,不像是装饰,却不知有何用。
“特意为娘娘准备的,娘娘可还喜欢?”
赵渊如鬼魅般突然出现。
我忍住浑身的不适,低声质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渊却不回答,自言自语道:“娘娘饿了吧?”
他抱起我快步走到餐桌边,我稍有挣扎,他便附耳威胁:“娘娘不想知道未央宫为何如此装饰吗?”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只要娘娘乖乖的,我是不会那般折腾娘娘的。”
赵渊耐心地哄道,舀了一勺粥喂到我嘴边。
我想自己吃,他却固执地不许,执意要喂我。
他眼里是深不可测的执念,我知道此刻不是跟他较劲的时候。
况且我消耗了许多体力,无论如何,都应该先补充些,才能伺机反抗。
可眼下这种情境,我感觉自己仿佛一只被他驯养的宠物,实在无法抗拒。
我偏过头,打掉了他手里的勺子。
赵渊面上也不恼,只轻轻说了一句:
“看来娘娘还不够饿。”
我再次失去了行动能力。
赵渊却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我第一次和娘娘相见,就是在这未央宫中,娘娘还记得吗?”
“那么多皇子,娘娘独留了我吃饭。还像哄小孩一样,亲自喂我。”
我当然记得。
那是我第一次接受所有皇子公主的请安。
一堆皇子里,就属赵渊最瘦弱,连比他小半岁的十二皇子都比他高半个头。
我真怕他下一秒就倒下,赶忙留他用饭。
可他拘束得很,一双眼倔强又无助,让人看了便心头发酸,生出许多耐心来哄他。
后来我也经常宣他来未央宫用膳。
一来方便给他进补。
二来,他能经常在皇后面前露脸,底下人就不敢欺上瞒下克扣他。
“所以,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我咬牙强撑着,内心却开始崩溃。
想我一点一滴拉扯他到这么大,扶他登基,协助他安定朝局,从未做过对他不利的事。
他却、他却!
赵渊轻抚我的脸,“娘娘忘了对我的承诺。”
我忘了……什么?
“娘娘明明答应过我,每顿饭都陪我吃。可后来,娘娘却一心扑在辅导太子上了,就算宣我来未央宫,也没空和我一起吃饭。”
赵渊曾中过一次毒,不知是谁投毒在他的早膳中,他侥幸捡回一命,却再不敢轻易进食。
为了安抚他,我便答应他,允他随时来未央宫用膳,且我一定会陪着他,不让坏人害他。
“娘娘未能信守诺言,我不怪娘娘。我知道娘娘是为了辅佐新帝才入宫的。我只怪自己不得父皇宠爱。幸好我那些兄弟都够蠢,最后还是我安稳地坐上这个位子,能日日与娘娘相伴。”
他的手顺着我的脖颈下滑,“听说我那几个没被娘娘选中的兄弟总在家里愤愤不平。呵,他们该庆幸自己走运。若娘娘选了他们,我父皇的子嗣便要多折损几个了。”
我心中一惊,“九王之乱,是你在幕后推动?”
当初先帝刚驾崩,二皇子便反了,在太子登基典礼上斩杀太子,妄图取而代之。
可其他皇子怎能臣服于他?
二皇子此举仿佛点燃了谋逆之火,有野心和能力的皇子纷纷效仿,打着除逆贼的幌子接二连三造反。
九个皇子分成四个阵营,短短两年,皇位上的人如走马灯般换个不停。
朝野上下被牵连的人不计其数,时局动荡,百姓终日惶恐不安。
直到最后两方争夺之人两败俱伤,才结束了那混乱的日子。
那两年,又被史官称为“九王之乱”。
赵渊重重地捏了我一下,笑道:“娘娘真聪明。”
我气息不匀:“无耻!”
赵渊不理会我的斥责,继续他的动作。
“本来我想一点一点俘获娘娘的心,可娘娘总是无视我,还要替我选后封妃,我就不得不用点特殊方法,让娘娘无法再回避了。”
他突然重重地撞了我一下。
我几欲散架,忍着痛否认:“你在胡说什么?我不明白!”
“这种时候了,娘娘还要装不知道吗?”
又是一记剧痛,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是,我知道。
我早就察觉到了赵渊对我别样的心思。
人人都传天子赵渊事母至孝。
但凡太后开口,无论是索要物品,还是政见擢选,无所不应。
更每日风雪无阻地晨昏定省。
起初,我也以为他只是单纯的仁孝。
直到我发现,与我在一起时,他的目光总是片刻不离。
我随口提及的事物,他也要费尽心思寻来,送给我。
言辞间,也有过若有似无的试探——
“娘娘一辈子都陪着阿渊可好?”
若他还是当年那个弱小无助的孩子,这一切自无不妥,只不过是渴求一些关心罢了。
可随着他对朝政越来越熟练,我便意识到,他已是个心智成熟的男人,一个工于心计的帝王。
那深邃的目光背后,不可能还是孩子的单纯。
但终究是没挑破的事,我也只能装作毫无察觉。
以他已到亲政之龄、有亲政之力为由,退朝还政于他。
如此便可缩短每日与他的相处时间。
同时经常在言语中敲打他,强调我们身份的鸿沟——
“陛下孝心哀家领了,下次别如此大费周章。”
“陛下也该立后封妃了,为皇家开枝散叶是君王的职责,哀家也想后宫多些欢声笑语,有几个孩子承欢膝下。”
我坚信,他只是一时糊涂,将少年时代的依恋错认成了男女间的喜欢。
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一直乖巧聪慧,他一定会醒悟的。
可现实,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只是我自以为是。
我的敲打并没有让他醒悟,反而令他意识到我的躲避,从而愈发疯狂。
我自此被囚在未央宫。
未央宫里外都是新面孔,不认我,只认赵渊。
除了一个人,落月。
我也是在被囚入未央宫后才知道,原来落月当年是在赵渊的安排下,才得以来到我宫里。
这么多年她做事一直忠诚妥帖,我才慢慢将她当成心腹,对她信任有加。
可原来,她从开始就是赵渊的人。
也就是说,很久之前,我的一举一动就在赵渊的眼皮子底下了。
是早已落入他陷阱的猎物。
也许我从未真正了解过赵渊,才会落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他不是什么乖巧听话的孩子,也没长成谦谦君子。
他只是一个控制不住欲望的、悖德逆伦的禽兽。
这段时间,赵渊的行径愈发荒唐。
起初,他还会下了朝、议完事再来未央宫。
慢慢地,他将每日一朝改为三日一朝。
再慢慢地,他和大臣们议事的次数少了。
批折子也总是静不下心。
只顾捏着我的下巴调笑:
“一时半刻见不到娘娘,想得魂都要没了,真想让娘娘长在我身上。”
江洲太守快马递来的奏折,字字泣血地写着江洲大旱,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请求朝廷拨粮赈灾。
他不仅不急,还有心情捉着我调笑:“娘娘是神仙菩萨转世,多的是杨枝甘露。恩赐给我等凡人一滴,便能解我等饥渴了。”
每当他说这样的话,我脑子里只有两个字:
昏君。
我从没放弃劝谏他。
可无论我是心平气和地说,还是声嘶力竭地吼,他都置若罔闻。
哪怕我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禽兽,他也不生气,只是红着眼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我只是太爱娘娘了。”
爱?
我毫不留情地嘲讽他。
他的行为也配叫爱?
若是爱,怎会违背对方的意志、喜好,只顾索取自己想要的?
怎会明知对方不愿,还用尽下作手段得到对方?
这样的爱,何其浅薄、卑鄙、病态!
更何况,就算这是爱,作为天子,又岂容言爱!
天子,爱的应是天下、是他的每一个子民!若天子沉沦一人,该置万民于何地?
当年九王之乱引得朝堂不稳、百姓难安。赵渊登基后,我们俩一起,足足花费两年才稳定朝堂。
可朝堂稳定不代表天下稳定,大旻的律法、赋税、吏治还需优化。为了日后长久的安泰繁荣,眼下正是天子勤政之际。
若此朝天子是昏君,我敢断言,最多两朝,大旻气数必尽。
我将这些事细细说与赵渊,可他却不以为意:“娘娘放心,我不会让大旻亡于我手中。今生今世,不会让娘娘吃苦。至于以后,亡了又如何?朝代更替,世所自然,娘娘何必在意?”
说罢,他还在我额头亲了一下:“我不贪心,只求今生今世能和娘娘相伴,不为俗世所扰。”
他深情款款,我却气得浑身发抖。
何必在意?
他可知,轻飘飘的一句“世所自然”背后,是多少黎民百姓之苦!
他不会不知道,只是不在意罢了。
可我不能不在意!
我从小跟祖父长大。
祖父虽位极人臣,却是贫苦出身。
他教养我时,总说女子虽无宦海沉浮的机缘,但也不可局限于闺阁。要和男子一般读书上进明理,也应心怀天下。
天下,就是那些辛苦劳作、努力谋生的百姓。
若有一朝身为上位者,定当以庇护天下苍生为己任,为百姓谋福。
我一直将祖父的话记在心间。
当年,先皇的圣旨到来时,母亲几乎哭成泪人,哭我花季却要嫁给半截入土的老头,我却内心欣喜。
先皇并非强逼我入宫,他是个仁君,说明了一切,还给了我拒旨的机会。
可我不愿拒绝这道旨意。
毋宁说拒绝,不如说乐意之至。
但眼下,我选出这样无道的皇帝,落入这种荒唐境地,若是听之任之,又如何对得起祖父的教导,对得起先皇的信任?
我必须想办法将一切扳回正途!
赵渊将我看护得很紧,断了我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磨光我的意志,让我丧失反抗的意愿,哪怕沦落成没有灵魂的木偶,只要能乖乖陪在他身边就行。
他从刑部听来一个古怪的事。
说是若先极度折磨一个人,再对她施以关怀,被折磨的人竟会爱上那个给她痛苦的人。
他将这个方法用在我身上,并相信假以时日,我定会爱上他。
这手段确实磨人,也几度击溃我的心神。
我毫不怀疑,若是我不知道这个方法,我可能已经屈服了。
但他偏偏告诉了我。
这并非他存好心。
他只是对这个方法存疑虑罢了。
他害怕没用,还会导致我彻底恨上他,便在凌辱我时一遍遍告诉我:他本意并非欺负我,只是想让我爱上他。
我想我终于找到了困局的突破口:他真实地渴望我爱他。
既然如此,我便送他一场爱。
只是这爱,不能是因屈服而生的爱。
必须是他从不敢奢望的、最纯粹、最真诚的爱。
我心中逐渐有了主意。
这未央宫中,或许要上演一场大戏了。
如今赵渊几乎时时刻刻与我待在一起,让我很难找到合适的时机拉开大戏的序幕。但他也不是没有离开的时候。
如他自己所说,他至少不会让大旻亡于他手。
所以,虽说他已将绝大多数政事交由中书省裁决,但遇到极其紧要的情况,他还是会去处理。
我准备了许久,将台词在心里过了又过,终于等到了一个好时机。
赵渊刚离开,我便说要吃点心。
点心刚送上来,我便直接将盘子摔了。
上天助我,盘子碎出一块长条形尖锐的碎片,我立刻拾在手里,抵在脖子上。
将我拘进未央宫时,赵渊提早撤走了所有能伤人的东西,连支钗都没留下。
要不然,我也不至于费这个事。
落月一边惊慌失措地试图劝阻我,一边打发小宫女去叫赵渊。
赵渊很快来了,他急迫地想靠近我,我一边与他保持距离,一边将瓷片往咽喉处送了送。
锋利的瓷片割破了我的肌肤,我感觉到温热的血滑落。
“娘娘,有话咱们慢慢说。”赵渊停住脚步,眼中隐有痛色。
虽说他折辱我时也不曾手软,但我知道,他并不想看到我受伤,更不想看我死去。
“我对你早已无话可说!你悖德逆伦、荒淫无道,不配为君、不配为子。欺辱我至此,我既无力阻止,也没什么颜面活在这世上了。”
我一边将瓷片更深地扎入肌肤,一边观察赵渊的神色。
如果老天保佑,就让赵渊此刻清醒过来,放弃那些荒唐念头吧。这样对谁都好。
可是,老天不佑……
赵渊只是慌了一瞬,便立刻稳住,沉声对我说:“若娘娘出什么事,今天侍奉你的所有宫人,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他威胁我。
我料到他或会如此,便不回他,只微微一笑,手上继续用力。
赵渊平静的面庞终于有了一丝破裂,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忌惮更伤了我,只厉声说:“不只是宫人,你要是死了,上官家也活不了!这天下百姓也别想太平!”
说罢,他死死地盯住我,呼吸和语气都渐缓,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娘娘以为你死了我便能做个正常的皇帝?娘娘错了。你若在我身边一天,我或许还能有些克制。你若死了,你所在意的一切,也必将随你而去。”
我凄然冲他一笑,继续往后退,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含着泪珠说出心中练习了千百遍的台词:
“阿渊,我是爱过你的。”
他浑身一颤。
我装作没看见,泪珠滚落,自顾自地说着:
“那时我刚入宫,也是孤身一人。看见孤苦无依的你,就好像看见了我自己。你感激我当时的照拂,却不知,对我而言,有你的陪伴,也是难得的幸福。”
“四个皇子里选新帝,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想能日日见到你罢了。”
“和你在一起后,其实我心里是欢喜的。可我知道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也不想让你声名受损,只好狠着心拒绝你。我只盼着你做个明君,就算我只能默默看着你,也已足够。我虽爱百姓,也爱过你。可以后,我不会再爱你了……”
话音未落,我狠心将碎瓷划过颈项。赵渊箭步冲上来抢过瓷片,但已经晚了,我的脖子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他眼底慌乱,连声叫着太医。我趁势装作晕厥。
下手时,我收着力气。伤口虽长,却不深,不会致命。
毕竟,我并非真心求死。
这戏才唱第一场,我怎能就这样死掉?
看赵渊这样子,应该是信了。心下一松,我竟真的昏了过去。
醒来时,赵渊蜷在我身侧,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见我醒了,他急切地问我感觉如何,疼不疼、饿不饿。
说罢,便去为我取饭。
落月说我晕了两天两夜,赵渊也是两天两夜未合眼、未进食。
我闻言不语。
赵渊取了饭,便要亲自喂我。
神色眉宇间又有了些温良恭顺的样子。
我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任由他紧紧抱住我,一声声唤我,一遍遍问我可是真的爱过他,我只当没听见。
看着他眼里的懊悔,我心中五味杂陈,也没心思去体会。
我继续装出心如死灰的模样,食欲消退,日渐消瘦。
他可以哀求、嘶吼、威胁,让我不要自裁,却不能阻挡我身体本能地衰弱。
他卸下所有政事,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我却消瘦得更快。
在这样的趋势下,如我所料,赵渊很快复朝了,朝堂上也很快平静下来。
朝会结束,他还是会来纠缠我。
“娘娘,我和以前一样做个明君,你也像以前爱我好吗?”
他红着眼问我。
我故意装作没听见。
慢慢地,赵渊开始更加勤勉。
甚至每天为政务熬到连我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他每勤勉一分,我的身体状况便好一点。
甚至反过来劝他注意身体。
他丝毫不在意,只睁着熬得通红的双眼,像小狗般拿脸蹭我的手,“娘娘,我比以前更勤奋,你还像以前那样爱我好不好?”
这次,我终于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也晾了他足够久了,再不给他点甜头,恐怕他又会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了。
“娘娘爱明君,我便做明君。娘娘要一直爱我,不然,我就要变成暴君了。”
他像个孩子,得寸进尺。
我主动吻了他一下:“好,我一直爱你。”
浅浅一吻很快变成热情的缠绵。
赵渊央我搬进勤政殿。
他说宁安宫和未央宫离勤政殿都不够近,每天路上要花费许多时间,太浪费。
他想下了朝就能很快见到我。
勤政殿的宫人也是近两年的新面孔,除了赵渊的贴身内侍刘康安,无人知我是太后。
他们也被训练得极有规矩,不打听、不多问、不乱言。
我和赵渊在勤政殿内,像一对真正的夫妻般生活。
赵渊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总是抱着我说,要是一辈子这样就好了。
我面上附和着,心底却忍不住冷笑。
怎么可能呢?
我们之间,从行差踏错那天开始,便不会有好结局。
没过多久,大臣们集体奏请赵渊立后封妃。
我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赵渊早过了弱冠之年。
正常皇帝在他这个年纪,孩子都好几个了。
他却一个嫔妃都没有。
皇帝无嗣,于国于民,皆是隐患。
几位年老的忠臣几乎以头抢地,恨不得立刻塞几个黄花闺女到赵渊床上。
平静多日的赵渊又有了发火的迹象。
好在他这次还能忍到回来让我顺毛。
“娘娘,我们一起离开皇宫吧。”他搂着我的腰撒娇。
“不行。”我想也没想就拒绝,“后继无人,你打算让谁来接手皇位?你剩下的那几个兄弟?你猜他们当了皇帝后,发现你没死,你还能活多久?”
“那你假死出宫,我为你另外安排身份,再把你娶进来做皇后,以后我们也不用遮遮掩掩了。”他说。
我叹气:“你当那群朝臣是傻子?我垂帘听政两年有余,他们会认不出?到那时,我们一个昏君、一个妖后,谁也不会有好下场。”
“难道娘娘你就是想让我娶别的女人?”赵渊看着我,神色又带上了癫狂,“若是这样,我明天就告诉他们,我只立上官瑾为后。谁要劝阻,统统赐死。”
我赶忙亲上他的眼睫:“阿渊,若是以前就算了,现在让我看着你娶别的女子,我一定会心碎而死。”
他的神色略有缓和。
“答应我,无论朝臣如何逼迫,你切不可说你要立上官瑾。不然,我就永远不理你了。”我再三嘱咐他。
以赵渊癫狂起来就不管不顾的性子,我真怕他这么做。
那所有的忍耐就功亏一篑了。
他执拗地抓住我的手:“可我唯一想娶的人就是上官瑾。”
我垂下眸子:“其实大臣们不过是害怕你无后,只要你有个孩子就好了。”
不等他发问,我便拉过他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阿渊,让我为你生个孩子吧。”
赵渊一直在服避子药。
他不想让我怀孕。
他说,我心里本来就装了很多人,若是再有个孩子,定会把他挤得一点位子都没有。
他的想法总是这么与众不同。
“有了孩子后,娘娘会不会只爱孩子,不爱我了?”
他惆怅地看着我。
我真诚地发誓:“绝对不会。孩子生下来,你给他随便找个宫女做母亲,我绝不管他。等他长大些,你就把皇位丢给他,我们俩就可以离开皇宫了。”
他似乎对这个设想很满意,实践得格外热情。
很快,我就有了身孕。
外面只传太后赏赐了一名宫女给陛下,宫女深得圣心,已怀上龙子。
朝中仍有稀稀拉拉劝赵渊立后的声音,但总归没再逼得那么紧迫。
我怀孕的日子里,赵渊的态度有些古怪。
有时,他会像普通男子一样,用期待、怜爱的目光注视我的小腹。
有时,他会狂躁地告诉我,若我因生孩子出意外,就让太医院陪葬。
有时,他会不安地、反反复复地问我,有了孩子后会不会不要他了。
我只得耐下性子一遍遍安抚他,一遍遍告诉他不会。
我说,只要他能一直像这般爱重我,我便永远不会不要他。
生产那天我受了些煎熬,但总算一切顺利。
赵渊想全程守着,我把他赶了出去。
上苍眷顾,我诞下个男婴。
孩子生下来,赵渊不肯看他,只顾着来瞧我。
我把孩子硬塞到他怀里:“好歹是你儿子,看一眼。”
他却只紧紧抓住我的手:“孩子生下来了,娘娘还要我吗?”
我气得一口咬在他的掌心。
哪有做父亲的和孩子争宠的?我撇嘴看他。
在我的催促下,赵渊亲自给孩子取了名字:珏,赵珏。
小珏满月那天,我心情大好,对赵渊说想奖励他。
“今生我虽无缘做阿渊的皇后,但我们也曾一起接受百官朝拜,就当是受过册封了吧。阿渊不是一直想娶我吗?如今孩子也有了,我们之间只差一场洞房花烛。”
于是,未央宫中红绸高悬,彻夜燃起了龙凤花烛。
他为我掀起绣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取发,挽做同心结。
我们一起饮下新婚夫妻的合卺酒。
饮罢,他湿润着眼睛看我:“娘娘还是不要我了。”
我没回他。
他又问:“娘娘爱过我吗?”
我伸手抚上他的眼。
“阿渊,辅佐你登基时,我教过你如何制衡朝堂、处理政事。可我忘了教你,天子,不应言爱。”
孝成帝赵渊因劳累过度、猝然驾崩的消息传到外面时,朝堂慌了一瞬,但很快就在上官首辅的带领下恢复了平静。
众大臣依祖制拥立赵珏为帝,太皇太后上官氏辅政。
幼帝赵珏的生母,是个名叫落月的宫女,在听说孝成皇帝病逝时,悲痛难忍,随他去了。
太皇太后上官氏感念她对孝成帝的情谊,追封她为妃,葬于皇陵。
再次坐上朝堂垂帘听政,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许是环境嘈杂,小珏在我怀里不停地扭动身子,我连忙拍拍他的背,安抚他。
许久不处理政务,一时之间让我有些手忙脚乱,头脑发晕。
好在刘康安机灵,总能适时奉上茶水点心,让我缓解疲劳。
也对,他要是不机灵,也不能在疯子赵渊身边安然无恙那么多年。
我捧着茶盏,袅袅水雾蒸腾而上,让我一时恍神。
“刘康安,你说我是不是太狠心了?其实他后来,已经没那么疯了。”
刘康安沉默片刻,低低地说了四个字:“娘娘没错。”
是,我没错。
赵渊本质上就是个疯子,他只是一时被我安抚住了。
可谁能保证他永远都能被我安抚住?
留一个疯子在皇位上,永远是个隐患。
就算他真能一辈子听我的,又能怎样?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若是继续纠缠,终有一日会风声泄露。
到那时,等着我们的只有万劫不复。
“刘康安,再跟我讲讲你入宫的故事吧。”
“回娘娘,那年大旱,奴才全家人都饿死了。就剩下奴才一个人,实在不知怎么活,索性净了身入宫……”
《列女传·母仪卷》有载,大旻朝明慧皇后上官氏,历经显徳、永兴、盛元三朝,亲自辅佐两代帝王。
上官氏于显徳十三年入主大旻中宫。
显徳十八年仁敬皇帝驾崩,上官氏经九王之乱后择孝成帝赵渊继位,年号永兴。
永兴三年,上官氏还政于孝成帝,病居后宫。
永兴四年,孝成帝赵渊猝然离世,朝野大乱。
上官氏带病重回朝局,力扶孝成帝幼子明祯帝赵珏继位,改年号为盛元,垂帘听政十五年。
盛元十五年,上官氏还政于明祯。
盛元十六年初,上官氏于宁安宫仙逝,谥号明慧。
大旻国史记载,上官氏辅政期间,大旻偃武修文,励精图治,选贤任能,虚心纳谏。
盛元年间,人口增加,经济繁荣,史称“盛元之治”。
上官氏宽和聪慧,一生为大旻江山呕心沥血,实乃贤后典范。
有野史称明慧皇后上官氏实为野心勃勃之女,与孝成帝赵渊有过一段不清不楚的纠葛,更有人言明祯帝赵珏实为上官氏之子。
然岁月流逝,是是非非,终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完结
来源:风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