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要知道,自从耿恩华当上厂长女婿后,背后的事儿暂且不说,这厂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哪个见了他不是客客气气、尊敬有加的?有时候去局里开会,只要一提自己是李伯昭厂长的女婿,那些老干部都得高看他一眼。可这个郑翔算哪根葱啊,竟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要知道,自从耿恩华当上厂长女婿后,背后的事儿暂且不说,这厂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哪个见了他不是客客气气、尊敬有加的?有时候去局里开会,只要一提自己是李伯昭厂长的女婿,那些老干部都得高看他一眼。可这个郑翔算哪根葱啊,竟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耿恩华心里那叫一个气,心说等考核期一过,非得给这个不懂事的愣头青好好立立规矩,让他知道这是谁的地盘,是谁赏他饭吃。至于郑翔的考核报告,他可得好好“润色”一番,给这小子点颜色瞧瞧。
“对了,阿华咋办呢?”郑小芳冷不丁想起这事儿。
“是啊,咱们搬得挺远的,阿华过去不方便。”郑翔瞧了瞧郑小芳的脸色,琢磨了一下说,“看来只能再找个阿姨了。”
以前郑小芳见不得外人,只有弄堂里几个老邻居能靠近她。经过这段时间康复,她见到陌生人终于没那么大反应了。郑翔说打算再请个钟点工,每天过来帮忙烧菜打扫卫生。
“咱们要是因为这辞掉阿华,她会不会不高兴啊?”郑小芳心里不踏实,小心翼翼地问。
在郑小芳心里,魏华可不只是保姆阿姨那么简单。空闲的时候,魏华会陪她听音乐、念书给她听,教她用玻璃丝编手环、织毛线、钩花边,她早就把魏华当成好姐妹了。
“哪能呢,阿华可通情达理了。”
这段时间,郑翔心里一直不踏实。贺家丽和魏华前后脚找到这儿,保不齐哪天贺家其他人也找来。他寻思着,正好趁这个机会,跟他们家彻底断了联系。虽说这么做有点过河拆桥,但一切都是为了姐姐好。
“那你得帮阿华再找户好人家干活,可千万别耽误她生计。”郑小芳说着,脸上露出笑容,“等咱们搬到新家,请阿华来玩。这几天她教我用广告纸编星星,到时候你帮我串起来挂在房间门口,她看了肯定开心。”
郑翔看着郑小芳天真单纯的脸,眼眶微微泛红,点了点头。
贺家姆妈最近干啥都提不起劲。眼瞅着农历新年快到了,往年这个时候,涵养邨九号上上下下都忙着炸肉圆、做蛋饺、腌鲞鱼。女人们热热闹闹地挤在楼下灶披间里剁肉、洗菜、汆肉。你尝尝我做的熏鱼,我尝尝你做的烤麸,平时就算有点小矛盾,这时候也都抛到脑后,心里只觉得欢喜。
可今年不一样,冷冷清清的。贺家丽说了,姆妈生了病,不能太操劳,今年就别准备年夜饭了,三十晚上去她家吃。顺便也给阿嫂放个假,嫁进他们家这么多年,都没回娘家吃过年夜饭,今年就让魏华带着她哥和杰杰回魏家吃饭去。
听到贺家丽这个主意,魏华都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贺健。可出乎她意料的是,贺健竟然一声不吭,默认同意了。既然儿子都没意见,贺家姆妈也不好说啥。除了买了点瓜子糖果,家里啥年货都没准备,冷清得就跟回到了六零年号召节约过年那时候似的。
元旦那天,张师母打电话给老邻居们拜年,贺家姆妈欢欢喜喜地冲到弄堂口电话亭。一接起电话,先问张师母身体好点没,又问她啥时候回上海,说大家都惦记着她呢。张师母沉默了一会儿,说儿子儿媳说了,以后就留在杭州不走了,要留下来给他们带孙子。
张师母的儿子当年考上浙江大学,可是涵养邨九号头一个大学生,毕业就留在杭州工作,还娶了当地姑娘。这几年小夫妻一直催张师父和张师母去杭州定居,说单位分的房子就在西湖边上,又宽敞风景又好。张师母舍不得老邻居,舍不得上海,一直拖拖拉拉,直到现在,实在拖不下去了。
贺家姆妈这段时间一直盼着隔壁张师父夫妻回来。有时候推开门,身体下意识就往隔壁转,张师父和张师母可热情好客了,一年到头,除了夜里睡觉,白天大门永远敞开,谁都能进去聊聊天、听听广播、看看电视。
可现在倒好,一抬头,看到的不是张家挂在门口的淡绿色门帘,而是一扇冷冰冰、黑漆漆的大门。贺家姆妈捧着搪瓷杯,一脸茫然,最后只能讪讪地坐回家里,对着墙壁发呆。
苏北姨婆看她闲得慌,拉她去对面老虎灶楼上打麻将,可她嫌楼下人多嘈杂,烧炉子的煤灰飘得到处都是,熏眼睛。最关键的是,那边打牌一圈要一块钱,贺家姆妈哪舍得啊,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
贺家姆妈放下茶杯,抬头看看钟,离孩子们下班还有好一会儿呢,正打算躺回床上歇会儿,等会儿再起来做饭,突然“啊”地一声跳起来。
“哎呀,我这脑子,居然忘记买菜了!”
自从上次小中风之后,贺家姆妈的记性是一天不如一天。前几天她一个人去看牙,结果忘记钢盅镬子里还炖着五花肉。还好那天楼下小裁缝回家拿人家寄存的布料,一走进门洞就闻到一股焦味,眼疾手快,赶紧把镬子扔到自来水池里,要不然“火烧连营”,整栋楼说不定都得烧没了。
今天倒好,连菜都忘记买了。贺家姆妈挎上菜篮子就往楼下跑,怎么也想不起来上午自己到底干了些啥,怎么就浑浑噩噩成这样了呢。
她匆匆往楼下冲,和上楼的人撞了个满怀。两人同时“哎呦”一声,睁眼一看,原来是绍兴阿嫂。
“正找你呢,赶紧跟我走!”绍兴阿嫂一把拉住贺家姆妈的手,就往楼下拽。
“我的篮子!”贺家姆妈着急地喊。
“都火烧眉毛了,还管什么篮子!”绍兴阿嫂风风火火的,贺家姆妈一头雾水。
一出门,一辆黄鱼车横在门口。收废品的阿大跟催命似的,催她们赶紧上车。
“到底要干啥呀,是不是哪儿发鸡蛋啊?”上次也是阿大拉着她们几个老阿姨去听什么气功大师讲座,具体讲了啥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啥都没听清楚,就记得走的时候一人发了一篮子鸡蛋。
“你就别想这种好事了,是你家出大事了!”绍兴阿嫂一边挥舞着手帕,催促阿大骑快点,一边扭着屁股坐到贺家姆妈对面,把嘴巴凑过去,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
“不可能!”贺家姆妈双手一拍膝盖,差点从黄鱼车上摔下去。幸好绍兴阿嫂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拉了回来。
“信不信由你,我和阿大亲眼看见的。是不是,阿大?”绍兴阿嫂转头看向阿大。
“没错,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在大光明电影院门口,跟一个男人。”阿大说,他刚才去大光明隔壁的水果店收蒲包,正和营业员说话呢,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电影院门口和人拉拉扯扯。等他收完钱走出来,那两人却不见了。他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本来也没当回事。
“谁知道在路口碰到阿嫂。阿嫂说她也看到了。我们这才赶紧回来通知你。”阿大一边说着,一边把黄鱼车骑得飞快,有一阵子都超过旁边的公交车了。
“你个老太婆没事跑去电影院干啥?跟老头子搞婚外情啊?”贺家姆妈斜眼瞟了瞟绍兴阿嫂,嘴上可不饶人,但心里确实有点犯嘀咕了。
“奇怪了,哪条法律规定老太婆不能去看电影啦?咳,其实我是去看一个老乡,她儿子要结婚了,让我去看看八字……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绍兴阿嫂有点尴尬,卷了卷手帕。
“但是贺家嫂嫂我跟你讲,我看得真真切切,你媳妇和一个小青年在一起。那亲热劲儿,勾勾搭搭的,绝对不是普通朋友。他们俩从电影院出来,就往旁边弄堂里去了。你说,要是普通朋友在马路上碰到,会往家里走吗?肯定是去干坏事了。”绍兴阿嫂说得斩钉截铁,就差赌咒发誓了。
贺家姆妈低头不说话,这大冷天的,汗水却顺着鬓角直往下流。绍兴阿嫂这人她是了解的,虽然爱占点小便宜,脾气也倔,但从来不爱搬弄是非。她说看见了,那就肯定是看见了。而且现在还没到下班时间,媳妇提前下班不回家,跑去电影院,要干啥,不用想都知道。贺家姆妈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黄鱼车停在同福里对面马路上,阿大回头,指着雕花门栏说:“就是这儿,我看到他们进去的。”
“走!”贺家姆妈心急如焚。
“慢着。”绍兴阿嫂一把拉住她,“让阿大先去探探路。”阿大是收废品的,走街串巷的,没人会怀疑他。绍兴阿嫂怕她们就这么闯进去,不但抓不到奸,还打草惊蛇了。
阿大兴奋得不行,就跟接到了什么光荣任务似的,不是去抓奸,倒像是去抓特务。一脸坚定地踩着黄鱼车,铃铛“叮当叮当”响着,穿街过巷去了。
两个女人站在路口,踮起脚往里面张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谁知道阿大一去好久都没回来。足足过了一刻钟,铃声由远及近,阿大这才慢悠悠地骑着车子晃了出来。
“怎么样?怎么去了这么久啊?”绍兴阿嫂迫不及待地问。
“弄堂那头……有人家在搬家。我捡了点便宜货。”阿大指了指黄鱼车后面一个坏掉的三洋牌收音机、一个老式打字机、一个破藤编箱子,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布头和两个热水瓶壳子。
“我让你去侦查情况,你倒好,收废品去了?”绍兴阿嫂眼珠子一瞪,刚要发火,阿大连忙解释。
“就是那家人家呀。我进去收废品的时候,一群人在帮忙搬东西。我从窗口望进去,你家媳妇在里面忙前忙后,就跟她是女主人似的。我怕她认出我,没进大门。那家男人倒大方,指着门口这堆东西说不要了,白送给我,嘿嘿。”
贺家姆妈喉咙里发出一声怪里怪气的咯咯声,眼睛一翻,直挺挺往后倒去。电影院门口人来人往,不一会儿就围了一群人,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的说快去叫救护车,有的喊有没有医生快来救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大圈,可没一个人敢上前一步。
绍兴阿嫂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贺家姆妈的脑袋挪到自己大腿上,让阿大掐住贺家姆妈的右手虎口穴位,自己用力按她的人中。
“醒了醒了!”看到贺家姆妈微微睁开眼皮,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
“打……打……”贺家姆妈出气多进气少,嘴唇抖了半天,才颤颤巍巍吐出两个字。
“打什么?”绍兴阿嫂着急地问。
“打电话……”
“对!赶紧打电话到小菜场,让贺健快点过来。就说他家出大事了。”绍兴阿嫂一声令下,阿大撒腿就往电影院里跑,找工作人员借电话机。
贺家姆妈费力地抿了口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上,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无数张陌生的面孔,正对着她指指点点。她无力地闭上眼睛,恨不得今天压根就没出过门。
……
贺健远远看见贺家姆妈在绍兴阿嫂的陪伴下,正坐在电影院门口的上街沿,立马扔下自行车,飞扑了过去。
“姆妈,姆妈,这是咋了?”
阿大在电话里讲得含含糊糊,一会儿说他老婆,一会儿又说他老娘,可把贺健吓坏了,连假都顾不上请,撒腿就往这边跑。
“你媳妇在里头呢。你……自个儿去瞅瞅吧。我……我可管不了这事儿了。” 虽说当年魏华嫁进贺家的时候,贺家姆妈嫌弃她是“下只角”出身,配不上自己儿子。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她是打心底里喜欢这个贤惠能干又通情达理的儿媳妇,觉得她人品没话说。
现在日子好了,不少人在外面乱来,闹离婚的事儿屡见不鲜。可贺家姆妈从来没想过自家儿子儿媳会出这种问题,尤其不觉得魏华会干出这种事。谁能想到,最后偏偏是她……
贺家姆妈闭上眼睛,手指着同福里的方向,把脑袋埋到绍兴阿嫂肩膀后面。绍兴阿嫂跟演戏似的,又是叹气,又是抹眼泪,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作孽啊,作孽啊”。
贺健心里隐隐猜到了些什么,脸色铁青,大口喘着粗气站起身。他一把拽住正打算开溜的阿大,拉着他一块儿往对面弄堂口走去。
贺健走进弄堂。正是傍晚时分,空气里弥漫着煤烟味和柴火味。身后突然响起一串自行车铃声,一个年轻爸爸推着女儿从过街楼下走来,贺健赶紧往旁边退了两步,差点踩到蹲在地上打玻璃弹珠的小男孩的手。
那调皮的男孩子正聚精会神,闭着一只眼睛,嘴里还念念有词。突然,后面伸出一只手,拎起他校服的领子就往家里拖,一边拖还一边骂。
贺健心烦意乱,一脚把弹珠踢到墙角,走着走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停下脚步。他又走回弄堂口,眯着眼睛,抬头望向大门口雕花的门楣……
灰色的拱形门楣上,左右是两个吹着喇叭的光屁股小天使。小天使的周围刻着忍冬花和连理枝,中西合璧的门楣正中间用隶书写着三个大字:同福里。
贺健只觉得脚下一软,身体晃了晃。橙色的夕阳悬在头顶,射出一连串光圈,大大小小一个连着一个,就像一把把连环箭射向他的眼球。
同福里,上海叫同福里的老式里弄能有多少?黄浦区、静安区、卢湾区、虹口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吧。可在他心里,整个上海滩就只有一个同福里。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俩躺在仓库的草堆上。她汗津津的皮肤白得晃眼,他的手贴上去就像被吸住了一样。姑娘把脑袋埋在他胸口,辫子已经散开,遮住了胸前小巧的茱萸。瀑布般的黑发里夹杂着金黄色的草籽,就像星星嵌在夜幕里。
“等我们都回上海,你可得马上来我家提亲。” 她双颊绯红,连手指关节都泛着粉红,他忍不住捧起她的手,轻轻细吻。
“我家就在大光明电影院隔壁的同福里,记住了不?”
“记住了,那天我一定带十八只蹄髈上门。”
“你瞎说啥呢,十八只蹄髈那是送给媒人的。你上门当然得带些我爸妈喜欢的东西。我爸最爱喝酒、下棋,你得去买正宗的绍兴女儿红,要一整坛子的那种。”
“原来你爸是个老酒桶啊。” 他打趣道。
“我这是在教你呢。我爸喝了酒,下棋就臭得不行。不过就算他下得再差,你也得假装输给他,这样他才高兴。”
“我的象棋水平你还不知道?整个连队谁能比得过我?不过为了娶你做老婆,输就输呗,输给丈人老头也不丢人。” 贺健说着,用下巴蹭她的胸脯,惹得她娇喘连连。
“那你妈呢?” 两人亲昵了好一会儿,喘着粗气继续聊天。仓库外北风呼啸,却盖不住室内的旖旎春光。
“我妈跟我一样好说话。你送点羊毛绒线,再去鸿翔买块布给她就行。对了,我还有个弟弟,他跟你一样爱看书,你买套小人书给他,他就不用天天蹲在弄堂口的剃头摊子上,眼巴巴地看人家的连环画了。”
“那你呢?你喜欢啥?” 贺健低下头,深情地看着她,“只要你喜欢,啥我都给你买。”
她轻轻拨开他汗津津的头发,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娇声说:“我啥都不要,我只喜欢你。”
我只喜欢你……
大光明电影院隔壁的同福里,记住了不?
提亲,马上来我家提亲……
那些他曾经拼命想忘掉的海誓山盟,在看到“同福里”这三个字的瞬间,就像钱塘江的回头潮一样汹涌袭来,一下子冲垮了贺健心底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
眼泪迎着阳光流了出来,一块光斑印在视网膜上,仿佛把眼底都烧出了一个洞。贺健右手捂住眼睛,不停地往后倒退。
“先生,麻烦让一让。” 他感觉左腿碰到了什么,眯着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了轮椅的扶手。
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头顶。这女人可真奇怪,年纪不小了还梳着两根辫子。辫子就拇指粗细,软塌塌地搭在瘦小的肩膀上,贴着头皮的发根都灰白了。袖口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手腕,皮肤白得不正常。
他心想这女人肯定得了重病,所以才坐轮椅。他慌慌张张往后退了几步给她让路,生怕沾染上病气。
“谢谢。” 女人不知道他的心思,仰起头冲他笑了笑。明亮的眼睛里透着几分少女的羞涩,和眼尾密密麻麻的细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贺健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古怪。他眼神恍惚,呼吸急促,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人。可那眼神又好像是飘忽的,穿越了时间和空间,落在一个虚无的远方。
多熟悉的一双眼睛,多陌生的一张面孔!他惊讶、恐惧,失魂落魄的表情被女人看在眼里,她似乎也被这不安的情绪感染了,手忙脚乱地拨动轮子,想从他身边逃开。
“小芳,我来帮你。” 阿宝妈正在门口弯腰扇炉子,看到这一幕,把缺了角的蒲扇往腰后一别,过来推她。
“小芳……” 这两个简单的音节就像一把锐利的标枪,隔着空气刺穿了贺健的心脏。
这个女人是小芳?哪个“小芳”?他的“小芳”?
不!不是!不可能是她!他瞪大眼睛往下看,看到她无力的双腿,裤脚管下露出的那段瘦得可怜的脚踝。贺健转过身,像见了鬼似的落荒而逃。
在一片惊呼声中,贺健踢倒了小孩的三轮车,碰翻了地上晒酱瓜的簸箕,撞翻了门口卖五香茶叶蛋老太的小车,滚烫的酱油浇在裤脚上,他却浑然不觉。
贺家姆妈在绍兴阿嫂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往弄堂里走,却见儿子像见了鬼似的从面前一闪而过,消失在滚滚的自行车车流中。
贺健沿着南京西路拼命狂奔,转到凤阳路,穿过西藏中路,一路跑到了西藏路桥上。
大桥下,载着砂石的汽船在又脏又黑,还被化工染料染得五彩斑斓的苏州河上缓缓前行,就像飘在粘稠的石油上。船上的女人赤着脚,用红色塑料桶舀起河水,一遍遍地清洗甲板。
贺健把脑袋贴在冰冷的石栏杆上,路灯亮了,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在甲板上。女人拿着拖把在他的倒影上来回擦拭,就像在撕扯他早就破碎不堪的灵魂。最后,她拎起水桶,把灰色的泡沫冲进腥臭的河水里。泡沫消散了,他的灵魂似乎也跟着破灭了。
贺健背靠着栏杆,一点点蹲下,双手抱头,鼻涕流成了一长条,滴落在膝盖上。
他记得阿爸的葬礼结束后,他拿着行李准备回农场,连火车票都买好了。可是姆妈拉住他,死活不让他走,妹妹也抱着他的腰,哭着喊着让他留下来。
他发誓,就算那样,他也没有动摇,他知道小芳在等他。可是他生病了呀。不知道是刚从繁琐沉重的葬礼中解脱出来,还是从北方突然回到江南水乡水土不服,贺健在上火车之前突然病倒,发起了高烧,还住进了医院。
贺家姆妈以为老头子舍不得贺健,要把唯一的儿子也带走,拿着菜刀对着丈夫的遗像挥舞,威胁他让儿子马上好起来,不然就把他从坟地里刨出来烧掉。又带着贺家丽跑遍了上海大大小小的寺庙道场。龙华寺、静安寺、法华寺、城隍庙、白云观、天妃宫……她向漫天神佛祈求,求佛祖菩萨别收走贺健。如果贺家非得再死一个人,就让她死。等她把女儿带到十八岁,她马上就可以死。
也不知道是上面的菩萨显灵了,还是下面的阿爸被吓到了,一个星期后,贺健病好了出院。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提回东北的事,姆妈也开始每逢初一十五吃素。
贺健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这是老天爷要留他在上海,他不是故意要辜负她的。可实际上呢?贺健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怕了,累了,怂了。爱情虽然甜蜜,却治不好手脚的冻疮,填不饱干瘪的肚皮,也温暖不了他那干涸、被禁锢得几乎发疯的灵魂。
他贪恋上海的繁华,贪恋家的温暖,为了留在大上海,他无情地抛弃了今生最爱的女人。十多年来,他没有一天过得心安理得,贺健就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郑小芳”三个字就是佛祖贴在山顶的封条。
不,不是五行山,是潘多拉的魔盒。那封条一旦被揭开,要是被人知道他和郑小芳的事,他那些自私狭隘、无情无义、贪图享乐的真面目就得被公之于众,被摊开在阳光下接受众人的道德审判。
他躲了十二年,整整一个轮回。自以为这件事已经彻底翻篇了,没想到竟然,竟然……贺健跪在地上,看着下方滔滔的苏州河水,双手握住栏杆,嘴唇不停地颤抖。
……
魏华坚决不肯收郑翔递过来的钱。“刚才在电影院门口我就跟你说过了,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郑翔也了解了魏华的脾气,只好无奈地放弃。
“一会儿姐姐要是问你要联系方式……” 他欲言又止。
“我知道的。” 魏华苦笑着说。
知道郑家今天搬家,她下午趁车间主任开会,偷偷从单位溜到同福里,想看看有啥能帮忙的。魏华心里明白,这次分开,以后估计没什么机会再见到他们姐弟了。将心比心,如果今天她是郑小芳的家人,也不希望和贺家人再有什么瓜葛。
正在这时,阿宝妈推着郑小芳走进院子,她把小芳交给魏华,又急匆匆地回去生炉子了。
“阿弟,都弄好了吗?”
“好了,都打包好了。搬场卡车马上就来了。” 郑翔指了指身后。在邻居的帮助下,衣橱、桌子这些大家具都被搬到了院子里,其他东西也都装箱打包,暂时堆在客堂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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