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经科考记诵,制举科考政治,进士科考的是文学诗赋,正是长于辞藻的士子施展才华的天地。且此科既无需苦练记诵之功,亦于时政无大碍,及第后升迁循序渐进,不会给当政者带来危机感。因而终唐一代,进士科的地位节节上升,整个社会形成了对进士科趋之若鹜的风气。这种风气形成的时
文 | 尚永亮 李乃龙
明经科考记诵,制举科考政治,进士科考的是文学诗赋,正是长于辞藻的士子施展才华的天地。且此科既无需苦练记诵之功,亦于时政无大碍,及第后升迁循序渐进,不会给当政者带来危机感。因而终唐一代,进士科的地位节节上升,整个社会形成了对进士科趋之若鹜的风气。这种风气形成的时间很早。王定保《唐摭言》卷一说:
进士科始于隋大业中,盛于贞观、永徽之际。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以至岁贡常不减八九百人。其推重谓之“白衣公卿”,又曰“一品白衫”;其艰难谓之“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其负倜傥之才,变通之术,苏、张之辩说,荆、聂之胆气,仲由之武勇,子房之筹画,弘羊之书计,方朔之诙谐,咸以是而晦之。修身慎行,虽处子之不若;其有老死文场者,亦所无恨。故有诗曰:“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这段话已将进士地位之荣宠说得非常透彻了。在这段常被人们引用的话之前,王定保还就进士科开始昌盛的时间予以着重申说:“永徽已前,俊、秀二科犹与进士并列;咸亨之后,凡由文学举于有司者,竞集于进士矣。……而进士,隋大业中所置也,……然彰于武德,而甲于贞观。”
这话虽然有可以商榷的地方,因为贞观时期最为吃香的主要是武将,进士社会地位还不像后来那么高,但从历史演进的角度看,进士的地位确实从初唐开始即已进入上升阶段。文人即使位极人臣,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如果不是进士出身,也会感到一种难以弥补的缺憾。
高宗时人薛元超因军功位至中书令,就曾对人说过自己此生富贵过人,但还有三个遗憾,第一个遗憾就是“始不以进士擢第”。由此可知,进士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它的名声,那是任何官位换不来的荣耀。
从理论上说,中国是个官本位社会,一个人的价值高低几乎是由其官职的高低来衡量的。在唐代,一个人特别是文人的价值却至少有一部分要由学位、文凭来衡量。对文化和文化人的空前重视,即使不是唐代作为当时世界强国的原因,至少是唐代作为文化最昌盛朝代的主要原因。
《通典》卷一五《选举三》载沈既济语云:“太后颇涉文史,好雕虫之艺,永隆中始以文章选士。及永淳之后,太后君临天下二十余年,当世公卿百辟无不以文章达,因循遐久,浸以成风。以至于开元天宝之中,上承高祖、太宗之遗烈,下继四圣治平之化,贤人在朝,良将在边,家给户足,人无苦窳,四夷来同,海内晏然。……故太平君子唯门调户选,征文射策,以取禄位,此行己立身之美者也。父教其子,兄教其弟,无所易其业,大者登台阁,小者仕郡县,资身奉家,各得其足,五尺童子,耻不言文墨焉。是以进士为士林华选,四方观听,希其风采,每岁得第之人,不浃辰而周闻天下。故忠贤隽彦韫才毓行者,咸出于是。”既然全社会都以进士为人杰,那么,文人视之为仕途正格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唐人重视进士的风习还可从下面一些史料和序跋中看出。《大唐新语》卷十说:“士族所趣,唯明、进二科而已。”这里的“士族”是指士林而不是作为门阀意义上的称谓。这话适用于初盛唐,到中唐以后,士子最看重的只剩下了进士一科。
独孤及《顿丘李公墓志》:“开元中蛮夷来格,天下无事,缙绅闻达之路惟文章先。”梁肃《李公墓志铭》:“(开元)时海内和平,士有不由文学而进,谈者所耻。”权德舆《王公神道碑铭并序》:“自开元、天宝间,万方砥平,仕进者以文讲业,无他蹊径。”李奕于贞元七年(791)春三月所作《登科记序》云:“后至玄宗开元二十五年,重难其事,更命春官小宗伯主之,而业文志学之士劝矣。于是献艺输能,擅场中的者,榜第揭出,万人观之,未浃旬而名达四方矣。近者佐使外藩,司言中禁,弹冠宪府,起草粉闱,由此与能,十恒七八。至于能登台阶参密命者,亦繁有徒,所谓选才授爵之高科,求仕滥觞之捷径也,不其然欤!”
元和八年进士及第的舒元舆《上论贡士书》云:“臣伏见国朝开进士一门,苟有登升者,皆资之为宰相、公侯、卿大夫,则此门固不轻矣!”时至晚唐,进士科受重视的情况更甚。
《唐会要》卷七六《进士》云:开成元年(836)“十月,中书门下奏:朝廷设文学之科,以求髦俊,台阁清选,莫不由兹。”《唐大诏令集》卷一○六载乾符二年正月敕:“进士策名,向来所重,由此从官,第一出身。”姚合《寄陕府内兄》诗云:“蹇钝无大计,酷嗜进士名。”他说对进士的爱羡不是一般的爱,而是到了酷爱的地步。话是诗人说给亲人听的,是心里话,当然是可信的。
《刘宾客嘉话录》载:唐德宗时的给事中苗粲“中风语涩”,卧病在床,不能动弹,仍对儿子应举“心中至切。临试,又疾亟。”儿子问“请许入试否。”苗给事口不能言但手还动得,示意要来纸笔,颤抖着手连写了两个最能表达他心中意思而笔划又最少的“入”字,因为没有手劲,写出来的字墨迹很淡,淡淡的字里凝聚着对科第浓浓的热望。
苗粲和他的父亲苗晋卿都曾分别在玄宗朝和德宗朝官居吏部侍郎,专门主持进士及第后的铨试。苗粲深知在官僚机构中混日子,没有一个叫得响的出身是吃不开的。难怪他不顾沉疴在身、朝不保夕,也要叫儿子入闱应试。
其实苗粲十分清楚,来年还有科举,儿子也还有机会应考,而自己的生命只有一次,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父子再无相见之日。但在苗粲眼里,这一切都不及应举来得重要。因为这事关儿子前程,他希望儿子能步先中进士再中制举文辞雅丽科、最后官拜宰相、封韩国公的祖父苗晋卿的后尘。
对于进士一科,不仅士人酷嗜,帝王亦然。《唐语林》卷四载:“宣宗爱羡进士,每对朝臣,问‘登第否’?有以科名对者,必有喜,便问所赋诗赋题,并主司姓名。或有人物优而不中第者,必叹息久之。”宣宗还在禁内自题“乡贡进士李道龙。”身为君临天下的皇帝,却为此生不能金榜题名而遗憾,在他的心中进士名称似乎比皇帝还好听。不能像及第进士一样到雁塔题名,他只好通过自题其名过了一把进士瘾。
▲《观榜图》明 仇英作
任何社会至少分为上下两个层级,唐代也不例外。
上层社会有许多特权,在唐代,以五品为界限的高官可以为子弟投下一片荫凉——不经过或只经做做样子的考核就可以获得官职。不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唐代的高门已没有六朝士族平流进取坐致公卿的世袭特权,高门大族要想使富贵门第延续光大,也要走科举的路子。《唐摭言》卷九中指出:“科第之设,草泽望之起家,簪绂望之继世。孤寒失之,其族绥矣;世禄失之,其族绝矣。”著名诗人岑参的曾祖岑文本、伯祖岑长倩、堂伯父岑羲分别是太宗、高宗和睿宗朝的宰相。
作为相门之后,岑参深以此为荣,在回忆祖上荣光风景的《感旧赋》中自豪地说“国家六叶,吾门三相。”但到了岑参这一代,家世沦替,由盛而衰,他不得不奔走于科举途上,虽十年无成亦欲罢不能。身为名相杜佑之孙的杜牧有一首《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
一似小儿学,日就月复将。勤勤不自已,二十能文章。仕宦至公相,致君作尧汤。我家公相家,剑佩尝丁当。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多是抚州写,今来五纪强。尚可与尔读,助尔为贤良。经书刮根本,史书阅兴亡。高摘屈宋艳,浓薰班马香。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苍苍。近者四君子,与古争强梁。愿尔一祝后,读书日日忙。一日读十纸,一月读一箱。朝廷用文治,大开官职场。愿尔出门去,取官如驱羊。吾兄苦好古,学问不可量。昼居府中治,夜归书满床。后贵有金玉,必不为汝藏。崔昭生崔芸,李兼生窟郎。堆钱一百屋,破散何披猖。今虽未即死,饿冻几欲僵……我若自潦倒,看汝争翱翔。总语诸小道,此诗不可忘。
杜牧虽没明说,可意思还是很清楚的。他训诫侄子阿宜以父亲为榜样,“勤勤不自已”地读书,走学成——应举——为官的路。并以反面事例告诫阿宜:不能躺在父辈种下的大树底下过日子,否则就会冻饿及身。这层意思,早于杜牧的韩愈在《符读书城南》中就曾说过,可见这是唐人的共识。
尚永亮: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贬谪文化与文学、唐诗学、传播接受史、中国文学批评史等方向的研究。国家级特聘教授,国家社科基金学科规划评审组专家。
-秦智原原创作品,请勿转载
-图片提供:全景视觉;部分图片、字体源于网络,如有侵权,协商删除
来源:小萝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