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东乡记忆——阳沟葱里的春滋味

摘要：在我老家冀东平原那片广袤无垠的厚土之上，“阳沟葱”宛如岁月的使者，依循着春的邀约，准时叩响沉睡一冬的味蕾之门，将独属于春天的慷慨馈赠，温柔地铺陈在故乡人的餐桌上。

原创大愚愚见，陈大愚

在我老家冀东平原那片广袤无垠的厚土之上，“阳沟葱”宛如岁月的使者，依循着春的邀约，准时叩响沉睡一冬的味蕾之门，将独属于春天的慷慨馈赠，温柔地铺陈在故乡人的餐桌上。

所谓“阳沟葱”，有人也称作“羊沟葱”或者“耧沟葱”，不知是否与牛羊喝水的地垄或者土沟边长成有关，我更愿意称它为“阳沟”葱。阳沟本来是指露出地面的排水沟，或许是长在水沟边上的葱更容易得到滋润而快速生长；主要还因为一个“阳”字，有植物死而复生、重新“还阳”之意，阳沟葱的生命便是如此。它本该在秋意渐浓、霜露悄然给大地披上薄纱的时节，被农人们从土里刨出，但是因对来年春天的一抹期许，有些大葱便被有意遗留在地垄或菜园之中。寒冬腊月，大雪纷纷扬扬，它们静静蛰伏于大地之下，冰寒成为锤炼其韧性的熔炉

。当第一缕春风轻柔地拂过大地，阳沟葱便如同被唤醒的睡美人，“滋溜溜”地破土而出，以一种近乎倔强的生命力，迎着春光，拔节生长。它们生得嫩白、嫩绿，味道醇厚，辣味十足，相较于集市上那些规整却少了几分野性的大葱，阳沟葱多了一抹醇厚质朴的韵味，肆意散发着大地深处最本真的气息。阳沟葱鲜嫩的时间特别短，就那么几天。稍微错过点儿时候，葱就变老了，头上长出白花苞，开始结葱籽，不能再吃，只能留种了。

我小的时候，反季蔬菜几乎没有听说过。漫长冬季的尾声，春日青黄不接，农家的餐桌常常是一片单调与乏味。而就在这时，阳沟葱仿若春日仙子翩然而至，瞬间点亮了黯淡无光的饭桌。家中新贴的棒子面饼子，热气腾腾，散发着玉米的醇香。父亲粗糙却灵巧的大手，从地里刨回阳沟葱，择去老叶，根根白生生、鲜绿绿的嫩葱展露眼前。直到我上学后学了《孔雀东南飞》的课文，里面对女主人公刘兰芝外貌的描写有“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的句子，形容她的手指纤细、洁白，像尖尖的葱根。我坚定地认为美女的手一定是如“阳沟葱”的根，因为阳沟葱的根比入冬前刨下来的大葱更细嫩，更水灵，否则手指头粗到如做馅儿的大葱一般还能好看吗？

每次吃阳沟葱，母亲一定到南墙根放着的豆酱缸边，舀出几勺黝黑浓稠的大酱，滴入一滴香油，缓缓搅拌，馥郁香气刹那间弥漫在简陋却温馨的屋内。将饼剖开，抹上一层自家发酵的黑豆酱，再择几棵阳沟葱，白绿相间置于其中，轻轻一卷，咬下一口，饼的厚重浓香、酱的醇厚咸香、葱的鲜嫩爽口，瞬间在口腔中如春花般绽放，那滋味，足以慰藉一整个春天的清寒，成为匮乏生活里非常奢侈的享受。

若赶上家中年景好，卖虾酱的小贩那带着几分喜气的吆喝声在村口响起，一场舌尖上的奢华盛宴便拉开帷幕。半碗虾酱，佐以几缕切得细碎的白菜丝，撒上少许面粉，打入一个鸡蛋搅匀，蒸成鲜香无比、勾人馋虫的蒸虾酱。用阳沟葱挑着这美味放入口中，虾肉的肥美鲜嫩、鸡蛋的嫩滑细腻、白菜的清甜爽口与葱的辛香鲜嫩交织缠绕，层层叠叠的美味如同汹涌的海浪冲击着味蕾，真是美到极致。

我老家的一些地方，还将春天最早应市的小葱也称作“阳沟葱”。它们于晚秋时节，伴着农人的希望播下种子，刚露头寸许，便迎来寒冬，于是乖巧地入冬蛰伏。待来年清明前后，仿若感知到春的召唤，纷纷顶破春泥，亭亭玉立，宛如一群绿衣仙子。它们清香翠绿，苗条秀气，用来炒鸡蛋，刹那间便能唤醒沉睡的味蕾；入药，则性温，还是大自然给予人间驱散感冒阴霾、疗愈疮疖肿痛的良方。我一直感觉将一个人的年轻时代称作“青葱”岁月特别美好，表现出生命力勃发向上，又带着一股不羁的辣味与傲气，简直是太贴切了。

清明前后，小葱芽尖破土而出，绿意盈盈，仿若为农家小院铺上一层嫩绿绒毯。有客人来走亲戚，母亲总会笑意盈盈地割下一把小葱，新烙的大饼金黄酥脆，炒上一盘如暖阳般金黄灿烂的鸡蛋，将小葱卷入饼中，双手递予客人，热情笑意与葱香蛋香四溢交融，满是质朴的情谊。但平时，人们可舍不得炒鸡蛋，还是小葱蘸酱最寻常，若没有豆瓣酱，倒点酱油蘸着吃也行。那时家里人多，母亲无暇一颗颗择洗小葱，常是割下一捆置于桌上，孩子们一手攥着饼子，一手拿着葱，随便捋一下，然后折成几叠拢在一起，还将尾稍缠成一小捆，然后蘸上大酱或者酱油，便吃得津津有味，腮帮鼓鼓，欢声笑语回荡小院，成为记忆中最温暖的画面。

如今回首，曾疑惑儿时那未用自来水冲洗过的小葱是否卫生，后来恍然顿悟，春雨如酥，恰似大自然最温柔的洗剂，悄然洗净葱上尘埃，又保留葱叶完整与粘液，入口鲜嫩无比。记得张爱玲在《谈吃与画饼充饥》中曾写道：“有人把油条塞在烧饼里吃，但是油条压扁了就又稍差，因为它里面的空气也是不可少的成分之一。”小葱中的空气与汁液同样不可或缺，一旦用水洗破葱叶，葱中的粘液流失，又灌入生水，便失了原汁原味，粘塌塌地似失了小葱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