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刚从县城出租屋搬回村里的老宅子,电话线、水管、炉灶,修了几天都没完全弄利索。李婶挎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从我家门口路过,看见我对着锈迹斑斑的煤气管道发愁,就摆摆手喊了句:“中午到我家吃饭。”
那段日子,我差不多天天去李婶家蹭饭。
我刚从县城出租屋搬回村里的老宅子,电话线、水管、炉灶,修了几天都没完全弄利索。李婶挎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从我家门口路过,看见我对着锈迹斑斑的煤气管道发愁,就摆摆手喊了句:“中午到我家吃饭。”
声音不大,却挺有穿透力,像个司令。但奇怪的是,老太太回到她自家院子,这股子劲儿就消下去了。
常年在县城待着,我只知道隔壁这位李婶姓李,嫁到咱们村已经三十多年了。也知道她是顶着”倒插门”的名号进来的,至于为什么,村里没几个人说得清。李老头病了有好几年,李婶又瘦又小,驼着背也不超过一米五,每天照顾那个脾气越来越坏的老伴,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
村里人都叫她”李婶”,很少有人直呼她的名字。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叫林秀英。
第一次去李婶家吃饭,看见他家屋里倒也干净,但旧得可以。椅子腿用铁丝缠过几道,电视柜上罩着绿花的塑料布,积灰的边缘竟还整整齐齐地压了一圈夹子。
李老头坐在轮椅上,那轮椅是乡里统一发的,塑料靠背被太阳晒得发脆,哪里坐得住一百六十多斤的老头。李婶在厨房里忙活,我过去帮忙,李老头眼睛死死盯着我,突然来了句:“你妈当年没跟你说过李婶的事?”
我一愣,摇摇头。
老头嗤笑一声,不再说话,一副打开了收音机正等节目的样子。院子里的老式钟敲了一下,李婶从厨房里端出半盆炒茄子,还有个小碟鸡蛋,动作麻利地给老头盛好饭,拌了青菜和老干酱,一拧腰就放在老头面前的小桌上。
“下雨了。”李老头突然说。
我下意识看了眼窗外,晴得很。李婶却不紧不慢放下手里的碗,拿起一个早准备好的塑料袋,大步走出去取下晾在院子里的衣服。她背着光,身影瘦小,像个剪影。
“我腿不好,三十年了。”李老头敲敲自己的大腿,慢慢说,“李婶没生过孩子,当年就该把她送走,可我妈心软……要不她早被卖到山里当二房去了。”
我转身去帮李婶拿衣服,两只老麻雀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上叫个不停。后来我才知道,那棵树是林秀英从老家带来的,三十年了,比村里任何一棵石榴树都结得多。
那个夏天热得要命,我奶奶让我把老宅子的墙根翻新,顺便修修漏雨的屋檐。我懒得找工人,干脆自己来,结果刚爬上去没多久,就听见李婶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接着是椅子翻倒的动静。
我连忙跑过去,从大门缝往里看,李老头倒在地上,李婶蹲在一旁,拍着老头的背,看样子是吞了东西噎住了。我刚要推门,李老头缓过来,抬手就扇了李婶一个耳光。那声音在我耳朵里炸开了,像个响亮的耻辱柱。
“你存心害我的,林秀英!吃块肉都不让我消停!”
李婶小声说了句什么,那声音太轻,连院子里的蚂蚁都听不见。李老头又骂了几句,最后丢下一句:“当初就该让你滚回你们那穷山窝去。”
李婶慢慢把老头扶回椅子上,老头喘了几口气,脸色好转,摆摆手说要喝水。李婶那时候已经发现我在门口,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里没有羞耻也没有恼怒,像是在看一根多余的电线杆。她端了杯水给老头,把满地的饭菜收拾干净,又开始洗盘子,好像刚才那一耳光从没存在过。
那天晚上,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过,林秀英嫁过来那天,她爹都没来送亲,就她娘和小叔子,坐着拖拉机过来的,连个像样的盒子都没有,衣服和嫁妆就用蛇皮袋子装着。李老头那会儿还在县城电力局上班,家里条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伙都纳闷他怎么娶了这么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
也没人敢当面说,只是背后嘀咕,说李老头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说不定是算计人家傻。
夏天的尾巴很长,热得人昏昏沉沉,没一点精神。我经常在李婶家蹭饭,有时还会帮老太太干点活。有一回,我帮她把院子里那棵石榴树的枝条绑起来,免得压弯了架子。干完活,老太太给我倒了杯凉茶,她自己拿了个兜了几道的搪瓷缸子,里头泡着枸杞。
“婶子,你们家咋没个照片啊?”我随口问。农村人结婚、当兵、生孩子,都少不了要照张相的。可李婶家墙上只挂着个老旧的日历,都快一年没翻了。
“照片?”李婶神色如常,嘴角却微微抽了一下,“都让老李烧了。”
“为啥烧照片?”
“烧就烧了呗。”老太太起身,目光飘向窗外,“那年闹洪水,他单位领导来慰问,看了照片就说我面熟,问是哪里人。老李当晚就把照片烧了,怕人家知道我是倒插门来的,让他丢脸。”
这句话说得太轻描淡写,好像在谈论别人家的事。“面熟”两个字在我脑子里转了几圈,我刚想问,李老头就从屋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个收音机。
“修修。”他的语气像在命令。
李婶接过收音机,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老头又絮絮叨叨说起以前单位里的事,说谁家的闺女考上了北京什么学校,说谁家小子出去做生意回来娶了城里姑娘,最后又绕到李婶身上,说”像你这样的,能嫁进咱们村就算烧高香了”。
李婶手里摆弄着收音机的天线,突然说:“明天菜场鲫鱼便宜,给你买点回来炖汤。”
这句话一下把老头的话头堵了回去。他不吭声了,伸手拿过桌上的茶缸子,一口气喝干了。我看了眼李婶,她的手指在收音机上停了一下,忽然摁开了开关,山歌的调子跟着静电的噼啪声一起流出来,飘进了午后的村庄。
老头的病越来越重,医院来回跑了好几次。李婶请了村里的赵三婶帮忙,三个人一辆三轮车,颠簸着去县城检查。那几天村里都在传,说李老头这回怕是熬不过去了。
我见李婶这几天连院子都没工夫扫,就主动帮她看了看果树,剪了几根枝条,修了漏水的水管。老头从医院回来那天,村里飘着小雨,我放了一沓木板在她家门口,以备不时之需。
谁知道第二天,李婶就敲开了我家的门。
“老李说了一句话,让我找个机会告诉你爸。”她的声音里有种我从没听过的急迫,“我知道你娘走得早,你爹后来又病了,所以我一直没说。可老李现在……”
她顿了顿,从衣兜里拿出个皱巴巴的红纸包,像是过年发的那种利是封,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啥。
“这个给你,你别看,别打开,改天拿给你爹,就说是老李的。”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就转身快步走了,脚步声出奇地轻,像是怕惊动什么人。这么大岁数了,走起路来还是像个猫儿似的。
那包东西我没敢乱动,就放在床头柜里。谁知道第二天晚上,我家墙上的钟才敲了八下,村里就炸开了锅——李老头走了。
老人家走得干脆,据说是吃完了李婶包的饺子,听着收音机里的小曲,突然就没了气息。倒是临终前,老头子攥着李婶的手,颤颤巍巍说了句话,谁也没听清。
村里人七嘴八舌,有人说李老头一定是后悔娶了倒插门媳妇,孤独终老;有人说指不定他想给李婶留点什么,让她以后有个着落;还有人干脆放风说,是李婶给老头下了毒,让他早点解脱——这种话传得越来越离谱,好在李婶耳背,听不到这些闲言碎语。
我爹听说李老头去世,第二天就从城里赶了回来。他看起来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头发都白了一大半。我把那个红纸包拿出来,他却没接,只说想先去看看李婶。
那天下午,我爹在李婶家呆了两个多小时。村里几个跟李老头要好的老头也来了,围在门口说话。我远远地看见我爹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旧照片,脸色凝重得很。
晚上回家,我爹坐在院子里抽了半宿烟。石榴树下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这辈子积攒的所有疲惫都涌了上来。我问他是不是认识李婶。
“怎么会不认识。”我爹说,“那是咱们县当年’十佳青年’,林秀英,县棉纺厂的技术能手。我那会儿在县里报社实习,还给她拍过照片,登在报纸上了。”
我一怔,脑子里闪过李老头那句”你妈当年没跟你说过李婶的事?”
“后来呢?”
“后来她嫁到咱们村,就再没人提起过了。”我爹把烟掐了,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怪,那么能干一个姑娘,怎么就甘心嫁给李老头,还是倒插门。”
第二天一早,村里来了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李婶家门口。从车上下来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穿着得体的套装,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项链,一看就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她手里拿着束白菊花,在门口站了很久才进去。
村里人都猜测这是李老头的什么亲戚,可谁也说不上来,李家在这村里住了几代,也没听说有哪个亲戚过得这么阔气。
李老头出殡那天,来的人不多,大多是村里的老头老太太。那个城里来的女人安安静静地跟在李婶身后,一路上没说一句话。我爹也去了,他跟李婶说了些什么,李婶点点头,递给他一个小布包。
葬礼结束后,那个女人开车带李婶回了村。傍晚时分,我在李婶家门口看见那女人跪在地上,抱着李婶的腿痛哭,喊着”姑姑”。李婶摸着她的头,轻声说着什么,那模样跟她平时判若两人。
三天后,村里的喇叭响了,村支书亲自来广播,说明天县里会来人,要给李老头追授”见义勇为模范”的称号。这一下全村都炸开了锅,李老头在世时从没人听说过这事,怎么人死了反倒这么风光。
村里人都围到李婶家门口打听消息。我也跟着去了,却见李婶的院子里早就打扫得干干净净,石榴树下还搭了个简易的棚子,放了几张桌子,像是要摆酒席的架势。
李婶坐在廊下的小板凳上,正跟那个城里来的女人说话。老太太穿了件深蓝色的棉布褂子,还是平日里那副平静的模样,只是眉眼间少了几分疲惫,多了几分我说不上来的东西。
我爹跟几个村干部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时不时点点头。村支书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便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说要讲个事情。
“三十年前,县城发大水,李德才同志奋不顾身救了一个掉进水里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是县领导的女儿,现在都当上市里的干部了。”村支书指了指那个城里来的女人,“这就是当年被救的小姑娘,她这次是专程来给李德才同志送最后一程的。”
村里人一阵哗然。我看向李婶,老太太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衣角,似乎跟这事没半点关系。
“可是…”一个老头挠了挠头,“当年不是说李德才腿是被电线杆砸伤的吗?怎么变成救人了?”
“这个嘛…”村支书咳嗽了一声,看向那个城里来的女人。
那女人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从包里拿出一块镀着金边的奖牌,慢慢走到人群中央。
“这个奖章,不是给李德才同志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是给林秀英同志的。三十年前救我的,是她。”
全村人都愣住了。
“倒插门”姑娘背后的真相,就这样揭开了。
那晚,我爹把李婶的故事讲给了我听。三十年前,县城发洪水,李婶——当时还是县棉纺厂的技术能手林秀英——冒着生命危险救了落水的小女孩。李婶自己也被洪水冲走,撞断了三根肋骨,差点丢了性命。小女孩的父亲是县里的领导,派人四处寻找救命恩人,却被李老头冒领了功劳。为了掩盖真相,李老头一口咬定是自己救的人,还编造出被电线杆砸伤腿的谎言。
可县领导的女儿记得救她的分明是个姑娘。为了查清真相,领导派人暗访,却发现林秀英已经”嫁”给了李德才,成了倒插门媳妇。县领导找人了解到,原来林秀英的父亲欠了赌债,为了还钱,想把女儿卖到山里去。李老头得知后,找到林家,声称自己是个体面人,可以娶林秀英,但条件是倒插门,还要把林秀英救人的功劳记在自己名下。
林秀英为了不连累家人,也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就这样嫁给了李老头。她来到这个村里,三十年如一日,伺候着一个连累她一辈子的男人。而李老头病重之前,终于说了实话,让人把真相告诉县领导家的小姑娘。
李婶在李老头走后没多久,就搬走了。那个县领导的女儿接她去了城里。村里空下来的房子,后来被村委会买下,改造成了”见义勇为事迹展览室”。
我临走前去看了那间屋子。屋里的陈设基本没变,只是墙上多了几张照片,有李婶年轻时的样子,漂亮得我都认不出来;有她领奖的样子,穿着蓝色工装,怯生生地站在领奖台上;还有一张是去年冬天拍的,她站在石榴树下,枯瘦的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
三十年的委屈和隐忍,就这样凝固在一张照片里。
石榴树没人打理,枝丫却越长越旺,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长出来似的。每到秋天,满树的石榴红得发亮,像一盏盏灯笼,照亮了这个普通的小山村。
村里的老人总说,林秀英是个有福气的。她不是,她只是替别人扛下了本不该属于她的命运。但她终究等到了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李老头临终前拉着她的手,颤巍巍地说:“对不起,秀英,我欠你的,下辈子还。”
这就是那个老伴临终留下的一句话。而当我们听完林秀英的故事,才明白这个看似普通的倒插门大妈,到底来历有多不简单。
来源:番茄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