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报连载著名作家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岭记》,本书是贾平凹第一部以“秦岭”命名的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九部长篇小说。这一次,作者重返生于斯、长于斯的秦岭,在这里挖掘出《山海经》《聊斋志异》等传统古书中蕴藏的传统文化基因,将秦岭里的物事、人事、史事娓娓道来,为读者奉献
编者按:本报连载著名作家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岭记》,本书是贾平凹第一部以“秦岭”命名的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九部长篇小说。这一次,作者重返生于斯、长于斯的秦岭,在这里挖掘出《山海经》《聊斋志异》等传统古书中蕴藏的传统文化基因,将秦岭里的物事、人事、史事娓娓道来,为读者奉献出一部在心里累积多年的秦岭山川草木志、动物志、村落志、人物志。《秦岭记》以笔记小说的形式讲述了近六十个秦岭故事。让我们一同在这部长篇中,感受贾平凹笔下秦岭山川里隐藏着的万物生灵,河流里流淌着的生命低语,万千沟坎褶皱里生动着的物事、人事、史事。
三十五
秦岭有古道十二条,往西南的延真道,一百二十里内有河没水,却有七处瀑布。马尾瀑,落差十米,感觉有巨马正遁崖而去,只看到马尾。双石瀑,落差二十米,下有两块大白石,水溅如万千珍珠。雪瀑,落差三十米,分三阶,水如滚雪。练瀑,水从一平石梁上而下,落差七米,有白练当空飘舞之状。通天柱瀑,水束为桶粗,落差四十米,从下往上望去,疑是通天长柱。金丝瀑,在山的高处,正面向东,水从半崖石缝漫出,宽约十米,落差二十米,下有瓮形的罅,发出嗡声,能传三里。雾瀑,在一峡谷口,水一跌出便被风吹散,化作雾,行人能感到脸湿,用手接,却什么都没有。
延真道西边的山常年驻雪,以为是死山,偶尔瀑布涌出,说明它活着。而瀑布落下来,无论聚了潭或可能流动一里两里,又全渗入沙石之下,归寂了。延真道七十里处,有一崖形如钟,钟是响的,声闻于天,但这钟在这儿坐着,坐得安稳平静。崖头梢林藤萝蕨草苔藓笼罩,过风不响,鸟也无鸣。再往前去,有一面青色峡壁上刻了笸篮大两个字:等侯。不知何年何月所刻,刻字人是谁。人为走虫,远行者称脚客,凡经过此处多解读是延真谷以前有大水,后来成为暗流,这里在等候着河再次出现。但有一人,装束像是山里人,长相又不像是山里人,他仰头看了,说:是等侯,但侯是官职。等侯在此,提醒着延真谷水和钟崖,受命神的周密安排而沉着。
三十六
洵河出于荆子山草甸,往东南流,沿途接纳了一百零三条峪水。其中第八十三峪口险峻,每到夕阳晚照,崖体似烧,称为红崖。崖脚下有一斜罅,时常往外冒烟,凿开来里边的水沸滚如汤。
这是一九八六年的事,红崖村在崖下的河滩挖了一个大坑,把汤水引进去,供村人洗澡。红崖村人世世代代没有洗过热水澡,一旦洗了,洗上瘾,便修饰汤坑,专人看管,规定了:单日男爷们洗,双日妇女们洗。
汤水洗过的身子皮肤细腻,头发光亮。郎中说汤里有硫黄,洗着可以治疗风湿、牛皮癣、疥疮、白癜风。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百零三条沟峪里的病人纷沓而至,洵河的红崖峪口河滩上像是逢了集市。
自此,红崖村人有了商业意识,本村的男女停止洗澡,对外来的病人收取门票。而要疗效好,宣传是至少得泡洗三个疗程,一个疗程三日至五日,每日早中晚三次。崖根处也就有了几排简易房,能住宿,能吃饭,能买东西,一条毛巾比镇街的多了五毛,一包纸比镇街的多了一元。有人就嚷嚷:这纸是擦屁股用的,也这么贵?回答说:是贵了些,不用买,你用石头蛋。
村里每户出一个人,几十人就在这里卖票、收票、开房、做饭、打扫卫生、进货和销售。汤坑每日的票钱都塞进上面有个缝的木箱里,木箱上有四把锁子。村支书、村长、会计、出纳下午来,清点数目,给各家各户分发。拿着凳子坐在坑边的看管,数钱的时候,指头蘸着唾沫数了一遍,再数一遍,泡洗的人就说:咿呀,这钱真好赚!看管说:我整天面对的是臭屁股啊!
原先的汤坑已经太少了,陆续再挖了三个,还是供不应求。后来把三个池子挖通,扩张成十米宽二十米长的大汤池。汤池北沿几乎快到河滩中间,在那里壅起了沙梁,以防洵河水倒灌。但洵河水还是倒灌了三次。村人又下气力疏通洵河主槽道,槽道降低,泡洗过的汤水便顺利下泄到洵河里。
时间长达两年三月了,这里的设施依然简陋。当地镇政府的领导也来过一次,建议一是这汤水要有名分,得竖一个牌子:红崖康疗汤泉;二是一定要有一个单独汤坑。后来是竖起了牌子,也挖了一个汤坑,坑上没有遮盖,却用帆布围了一圈,专供镇政府领导和镇政府领导带来的人使用。一般人要用,价钱要多三倍。但来治病的人没人去单坑,都在大汤池里。如果病人太多,就男女共泡洗,男的靠池北边,女的靠池南边,每人发一把伞,用伞遮住自己。
红崖村有个放牛的孩子,是哑巴,每天把牛赶上洵河北岸的坡上了,就坐到一棵树下看对面崖下汤泉里的人在泡洗。他看到了那些男人,觉得都是些长辈,把左眼闭起来,看到了那些女人,觉得自己是流氓呀,就把右眼闭起来。却在想:咋就有这么多病人呀?病人脱了衣服咋就这么丑陋呀?这汤水真能洗好病吗?那病人洗好了,不是把病洗在汤水里吗?洗过的汤水又流到洵河,洵河不是也就肮脏了吗?这孩子每天坐在树下都想这样的问题,他哇哇哇地要给树上的鸟诉说,鸟站在枝头上往下拉屎,一粒屎落在他的头上。隆起的树根上时不时爬过一种褐色的甲虫,他又给它诉说,甲虫竟然放了屁,非常臭,他用石子去砸,砸破了不流血。他的脑子慢慢就坏了,痴痴呆呆,天上打雷,开始下雨,常常忘了把牛从坡上赶回。
那个夏天,十分炎热,洵河水越来越浅,孩子偶尔发现河面上绽开了一朵很大的牡丹。那不是牡丹,是河中有了暗泉,在往出冒。这种现象在河水大的时候不易察觉,而河水浅,倒让孩子看到了。孩子就认为那是在洗河。他一认为是洗河,就又整天盼着这样的洗河能多些,能再多些。果然不久,汤泉下约两里的河道中有了无数这样的洗河,每个洗河都开如一朵牡丹,河面上花开一片。
孩子太兴奋了,想着这是他企盼的结果,不管了牛,从北岸涉水过来,给刚刚到汤泉的村长说话。但他哇哇哇说不清楚,双手比画,指着河面的牡丹花,村长仍是明白不了他的意思,就说:你是要洗吗?孩子摇头摆手,还脱了衫子,表示他没病,他不到汤泉洗的。村长就讨厌了,对着看管说:让他洗吧,他脑子有病,或许就洗好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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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 编 | 姜 琼
审 核 | 张建全
终 审 | 张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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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