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个秋天格外沉默,村里人路过那扇掉了漆的木门,总会不自觉放慢脚步。门板上钉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纸条,写着”有事敲三下”。纸条边缘卷曲,像是一封等了太久的回信。
老李家的院子里,槐树的影子一天比一天长。
这个秋天格外沉默,村里人路过那扇掉了漆的木门,总会不自觉放慢脚步。门板上钉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纸条,写着”有事敲三下”。纸条边缘卷曲,像是一封等了太久的回信。
我住在杨家村已经十七年,村口那条水泥路还是我爸那届村委会修的。每天早上六点半,我都会提着早饭经过老李家。今天轮到我”值班”了。
这事得从八年前说起。
那年夏天,老李从工地上掉下来,伤了脊椎。当时医生说能不能再站起来全看运气。可他这辈子的运气好像都用在了别的地方。
“咚咚咚。”我敲了三下门。
“进来吧,门没锁。”老李的声音有点哑,像是刚睡醒。
推开门,一股药味混着陈旧的烟草味扑面而来。老李躺在靠窗的单人床上,床边的柜子上放着半杯昨晚的水,水面上漂着一层薄灰。
“今天煮的小米粥,还炒了个西红柿鸡蛋。”我把饭盒放在床头那张一米见方的小桌子上。桌子一角垫着一截木头,是老李的大外甥五年前换的,说是桌子不平饭菜容易洒。
老李冲我点点头,眼睛却盯着窗外的那棵槐树。树上吊着一个废旧的轮胎,不知道是谁放上去的,已经很多年了。
“下礼拜你小孙女上幼儿园了吧?”老李突然问。
我一愣,才想起昨天在他家门口跟王婶聊天时提过这事。这老人耳朵挺好使的。
“对,上镇上那个新开的。一个月八百,不便宜。”
老李嗯了一声,摸出床头的一个旧信封,里面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
“给孩子买点零食。”
我没接,这是老规矩了。村里轮流来照顾他的十几户人家,没有一家拿过他的钱。倒不是嫌少,而是大伙都知道老李的工伤赔偿金早就花得差不多了。
“我下午再来收碗,”我转身要走,又想起件事,“对了,城里来人做什么免费体检,说是科研项目,村支书让我通知你,明天上午九点在村委会。”
老李眉毛动了动,没说话。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地里掰玉米,手机响了。是村支书打来的。
“老李家出事了,你赶紧来一趟!”
村支书的声音从没这么急过,连五年前洪水冲了半个村子时都没有。
等我赶到村委会,院子里已经站了一圈人。村支书和一个穿白大褂的陌生人正低声说着什么。老李坐在轮椅上,脸色煞白。
“这是医学院的刘教授,”村支书看见我就招手,“早上那个基因研究项目,老李的样本出了问题,他们要再核实一下。”
“什么问题?”我疑惑地看向老李。
“不是问题,是太特殊了。”刘教授纠正道,“李大爷的基因图谱与县里另一个样本高度吻合,是直系亲属关系。而根据登记信息,李大爷应该没有在世的直系亲属了。”
这话在院子里炸开了锅。
大家都知道老李的情况。他是五十年前从外地迁来的,据说是跟着工程队来修水库,后来留下了。老伴十几年前就走了,唯一的儿子在外地出了车祸,剩下几个远房侄子侄女偶尔过年才来看看。
但现在这是什么意思?老李还有亲人?
村支书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那个,匹配的样本是谁家的?”
刘教授犹豫了一下:“严格来说,这涉及隐私,但考虑到特殊情况…是县医院张院长的。”
这下轮到老李惊讶了,他猛地抬起头:“张建国?”
刘教授点点头:“是的,张院长和您的DNA匹配度达到了父子关系的水平。”
院子里一片寂静,连知了的叫声都清晰可闻。
老李脸上的皱纹像是突然深了几分,他握紧轮椅扶手,指节泛白:“不可能。”
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
张院长当天下午就来了村里,穿着笔挺的西装,开着一辆黑色的SUV。据王婶说,他们俩在老李家里谈了整整三个小时。
第二天,村里的广播喇叭响了,喊着让大家下午去村委会开会。
会上,村支书讲了一个五十年前的故事。
那时候,村里来了一支水库工程队。工程队里有个年轻小伙子叫李志国,就是现在的老李。他在工地上认识了村里的一个姑娘——张建国的母亲张兰。
两人很快好上了,但张家不同意这门亲事。张家在县里有些关系,女儿怎么能嫁给一个外地来的普通工人?张兰被家里强行送去了省城读书。李志国等了整整一年,才得知张兰已经嫁人了。
伤心之下,李志国决定留在了村里,后来娶了邻村的一个姑娘,老实过日子。谁也没想到,在张兰走后不久,她已经怀上了李志国的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现在的张院长。
“这事儿我爷爷生前提过,”村支书说,“但谁也没往那方面想。毕竟,张院长从小跟着张家姓,后来又考上医学院,成了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会后,张院长站起来说话了。他说自己一直以为生父早已去世,直到这次基因检测才发现真相。他请求村里人继续关照老李,同时表示自己会尽到儿子的责任。
日子就这样往前走。
张院长开始每周来看老李,还在县医院给他安排了最好的康复治疗。村里人依然轮流给老李送饭,只是多了个”张医生”进了值班表。
我还是每周去老李家两次。有一次,我看见床头柜上多了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年轻的老李站在水库边,笑得灿烂。
“那是张医生翻出来的,”老李说,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他妈留着的。”
老李很少提起张院长,更别说叫他儿子了。每次张院长来,两人大多是沉默地坐着,偶尔聊几句天气或者村里的琐事。
一天傍晚,我来收碗时,看见老李正对着那张照片发呆。
“认了儿子,心里舒坦些了吧?”我随口问道。
老李摇摇头:“认什么认,晚了。”
“怎么会晚呢?他现在对你多好。”
老李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吗,他第一次来,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他妈妈。”
“那你怎么说?”
“我说,穷人的骨气就这么值钱,不值钱也得有。”老李说着,眼角有些湿润,“其实是怕,怕去了给她添麻烦。这辈子我就干过一件怂事,就是没去找她。”
屋外,夕阳的余晖照在那个挂在槐树上的轮胎上,投下一个完整的圆影。
转眼又是半年。
那天下着小雨,我提着饭盒去老李家,发现院子里停着张院长的车。推门进去,看见张院长正收拾东西,老李坐在轮椅上,表情复杂。
“怎么了?”我问。
“搬家,”张院长头也不抬地说,“我在县医院旁边租了套房子,离医院近,方便照顾。”
我愣住了。老李在这个院子里住了五十年,从来没想过要离开。
老李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苦笑道:“他非要这样,说什么要尽孝道。”
张院长停下手中的活,看了老李一眼:“我妈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就是想见你一面,可惜没等到。现在我不能再让自己遗憾了。”
雨声渐大,敲打在瓦片上,像是某种提醒。
搬家那天,全村人都来了。老李家那些简陋的家具被一件件搬上车,只留下那张掉了漆的木门依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眼看着老李要被抱上车了,他突然指了指那棵槐树:“等等,把那个轮胎取下来。”
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一个破轮胎有什么用。但还是照做了。
老李接过轮胎,手指轻轻抚过已经老化的橡胶表面:“五十年前,她说想要一个秋千。”
院子里,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张院长站在一旁,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老李的脸上。他抬头看了看那棵树,又看了看手里的轮胎,然后对张院长说:“走吧,儿子。”
老李搬走三个月后,我接到了张院长的电话。
“老爷子走了,安安静静的,睡着了就没醒。”电话那头,张院长的声音哽咽。
葬礼上,村里人几乎全来了。张院长站在灵前,讲述了这段被时间冲淡却又被DNA重新连接的父子缘分。
“他临走前告诉我,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不是瘫痪,不是贫穷,而是没有勇气去争取真正想要的生活。”张院长说,“他说,人这辈子,能认命,但不能不认人。”
下葬那天,张院长在老李的墓碑旁种了一棵小槐树,树枝上挂着那个陈旧的轮胎,已经被重新刷漆,做成了一个简单的秋千。
碑文很短:李志国,一生只爱一人,终于与她团圆。
事后我才知道,在老李走后不久,张院长在县医院旁边的公园里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他母亲和老李的名字。据说,那是他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地方。
村里的轮流送饭表一直挂在村委会的墙上,没人去摘。时间久了,那张纸已经变黄,但上面的名字依然清晰可见,最后一个名字是:张建国。
老李家的院子后来被村里改成了一个小花园,那扇掉了漆的木门依然立在那里,上面的”有事敲三下”纸条换成了一块小木牌,成了村里的一个记忆。
有时候,我会想起老李说过的话:“人活一辈子,讲究个来时干净,走时洒脱。可惜啊,有些事,不是你想干净就能干净的。”
他在村里生活了五十年,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的过去。直到一份DNA报告,揭开了他这一生最深的秘密。
槐树依然在老李的院子里生长,秋千依然随风摇晃。只是再也没有人会在每天早上六点半,听到那三声叩门声。
日子就这样继续,在这个普通的村庄,在这些普通的人之间。我有时会经过老李的院子,总觉得那扇门后面,还有人在等着那三声敲门。
毕竟,有些等待,是一辈子的事。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