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夏天,知了叫得嗓子都哑了。村里的大喇叭一遍遍播报着高考喜讯,我堂哥龙飞的名字被反复提及,他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
那年夏天,知了叫得嗓子都哑了。村里的大喇叭一遍遍播报着高考喜讯,我堂哥龙飞的名字被反复提及,他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
我家与堂哥家只隔一条泥泞的小路,那天傍晚,我正在院子里捡鸡蛋,看到大伯和大娘脸上的笑容能把天上的太阳都比下去。村里人三三两两上门道贺,连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的张奶奶都拄着拐杖来了,她颤颤巍巍地握着堂哥的手说:“你是咱们龙泉村几十年来第一个考上清华的娃,了不得啊!”
堂哥不太会说话,只是害羞地点点头,从小他就这样,成绩好得像教科书上的范例,但人有点闷,不爱出声。他站在自家院子的柿子树下,手里攥着录取通知书,脸上的表情像是刚刚咬了一口没熟透的柿子,又酸又涩。
那天晚上,大伯特意买了两条中华烟,一条给村长送去,一条自己拆开,他平日里舍不得抽好烟,那晚上却一根接一根地点,看着袅袅上升的烟雾,大伯的眼睛亮得吓人。“咱龙家总算出了个读书人!”大伯说这话时,眼睛里有星星。
我爸拍着大伯的肩膀说:“老哥,你苦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出头了。”大伯只是笑,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只有我留意到,那天晚上,堂哥并没有像大人们那么高兴,他甚至悄悄溜出了院子,我跟着他来到村口的老槐树下。他坐在石头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很久都没说话。
“怎么了?不高兴吗?”我问。
他掏出兜里的一块石头,在手里摩挲着,那是他从小就喜欢把玩的一块很普通的青色石头。“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去北京。”
我吓了一跳,“这话可别让大伯听见,他能气死。你考上清华,全村人都羡慕死了,怎么会不想去?”
堂哥叹了口气,把石头扔进了水渠里,这个动作让我觉得陌生,他以前从来舍不得丢掉那块石头的。
“我想留在这里,我有别的打算。”
那时候我才十五岁,不懂他在想什么,只当他是兴奋过度,胡言乱语。
开学的前两天,村里人帮忙凑了钱,给堂哥置办了行装。大伯的工友老李开了辆破三轮车来帮忙运行李到车站。我在院子里看到堂哥的行李箱是村里唯一一家卖杂货的小店里买的那种,蓝色的,边角已经有点开胶了,但大伯还是把它擦得锃亮。
堂哥背着他那个用了六年的书包,里面装着几本他最喜欢的地质学书籍。大伯拍拍儿子的肩膀,眼眶红红的,但硬是没掉一滴泪。
“去了北京,好好学习,别辜负了咱们全村人的期望。”
出发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我睡眼惺忪地被妈妈叫醒,说是要去送堂哥。全村的人几乎都起来了,像过年似的热闹。大伯家的院子里堆满了东西,有人送来自家种的苹果,有人送来刚蒸好的花卷,还有人塞来几百块钱,说是让堂哥在北京添置点东西。龙泉村就这样,穷是真穷,但人情暖得发烫。
大伯的脸上挂着笑,但手一直在抖。大娘红着眼圈,不停地往堂哥的包里塞东西,仿佛这样就能填满儿子即将离家的空缺。
大伯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对村里人说:“等我儿子大学毕业,一定回来看你们,到时候他可就是北京来的大学问家了!”
话音刚落,堂哥突然开口:“爸,我不去了。”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得连蚊子飞过的声音都能听见。
“你说啥?”大伯的脸色变了。
“我不想去清华,我想留在这里。”堂哥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一颗石子,丢进了平静的湖面。
大伯的脸色从红变白,再从白变青:“你疯了吗?你知道多少人想上清华上不去?你知道我和你妈这些年攒学费有多不容易吗?”
堂哥垂着头,像是犯了错的小孩:“我想研究咱们村后山的那些石头,我觉得那里可能有矿。”
大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茶碗都跳了起来:“放屁!读书人家才有出息,你搞什么石头!你要是不去,我跟你断绝关系!”
村里人面面相觑,有人悄悄离开,有人试图劝和,但场面已经控制不住了。大伯气得脸色铁青,突然捂着胸口,一下子栽倒在地。
那天,大伯被送进了县医院,医生说是急性心肌梗塞,幸亏送得及时。大娘在病房外面哭得像个孩子,堂哥站在一旁,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
“都是你,都是你!”大娘抽泣着说,“你爸这辈子就指望你出人头地,你怎么能这样?”
我站在医院的走廊上,看着消毒水洇湿了地面的痕迹,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健康教育海报,角落已经卷起来了,没人去修补。
第二天,堂哥从医院回来,二话不说收拾了几件衣服和那些地质学的书,背着他那个旧书包就走了。他临走前在我家门口停了一下,递给我一封信:“给我爸,等他好一点再给他。”
然后他就这么消失了,像从来没在龙泉村存在过一样。
村里人的议论声像秋天的落叶,纷纷扬扬地飘到每个角落。有人说他傻,有人说他忘恩负义,也有人猜测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大伯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才出院,那段时间他瘦了一大圈,像被抽走了骨头里的力气。
后来村里陆续有人听说堂哥去了省城,又听说他跟着一支地质勘探队去了西部,再后来,连消息都断了。大伯每次喝醉了就骂堂哥,骂他不孝,骂他让龙家丢尽了脸。但我知道,大伯的枕头下面一直放着那封信,虽然他从没当着人的面打开过。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十五年。
龙泉村变化不大,还是那条蜿蜒的土路,还是那些低矮的砖房。不过村口多了一家超市,听说老板是从广东回来的,日子过得不错。
我大学毕业后回到县城工作,偶尔回村看望父母,每次路过大伯家都能看到他坐在门口的老树下发呆。大伯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眼睛也浑浊了,大娘五年前因病去世,大伯就更加沉默了。
那年夏天,村里又开始传一个消息,说是有大公司要来村后山开矿,要给村里不少补偿款。起初没人当回事,这样的传言以前也有过。但这次不太一样,县里真的来人了,还带着测量仪器在后山转悠了好几天。
一天晚上,我接到村长的电话,说是有人找我,让我回村一趟。我第二天一早就赶回去了,刚到村口就看到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停在那里,车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看得出是开了很远的路。
村长指着一个站在村委会门口的男人说:“那人说认识你,找了你半天了。”
我定睛一看,差点没认出来那人是谁。他穿着一件普通的格子衬衫,身形比以前壮实了很多,皮肤晒得黝黑,唯一没变的是那双略带忧郁的眼睛。
“堂哥?”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他转过头来,笑了笑:“小亮,你长这么高了啊。”
我们在村口的小店坐下,店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手上系着一条褪了色的围裙,上面还有几个油渍的痕迹。她好奇地打量着堂哥,递过来两瓶啤酒,其中一瓶的标签有点皱,像是被水打湿后又干了。
“堂哥,这些年你去哪了?”我迫不及待地问。
他喝了口啤酒,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的山:“到处走走,学了点东西,做了点事。”
“就是你找人来勘探后山的?”
他点点头:“我第一次发现那里可能有稀土矿是在高中地质兴趣小组的时候,后来我想亲自证实这个猜测,所以…”
“所以你放弃了清华。”我替他把话说完。
他笑了笑,没有辩解。
我们边走边聊,从村头走到村尾,他问了很多村里的变化,问谁家盖了新房,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那些记忆中的老人还在不在。经过小学时,操场上的秋千还是那几个,只是漆已经剥落了,露出了里面锈迹斑斑的铁架。
“大伯还好吗?”走了很久,他终于问了这个问题。
我叹了口气:“不太好,自从大娘走了,他就像变了个人,很少说话,连牌都不打了。”
他沉默了一会,突然说:“我们去看看他吧。”
大伯家的院子比以前更破旧了,原来的柿子树被风刮倒了一半,另一半还顽强地活着,但已经很久没结果了。院子里堆着一些杂物,有一把破了的竹椅,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看得出很久没人坐过了。
大伯正坐在堂屋里,面前放着一碗凉了的粥,他好像忘了吃饭,只是呆呆地看着墙角。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是堂哥高中毕业那年照的,照片边角已经发黄,但看得出经常有人擦拭。
“爸。”堂哥站在门口,轻轻地叫了一声。
大伯缓缓抬头,眼神有些迷茫,似乎不太确定眼前的人是谁。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刀刻出来的一样深。
“龙飞?是你吗?”大伯的声音有些颤抖。
堂哥走上前,单膝跪在大伯面前:“爸,我回来了。”
大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堂哥的脸,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他没有质问,没有指责,只是静静地流泪,仿佛这十五年的等待和心酸都在这一刻化开了。
“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大伯一遍遍地说着这句话。
堂哥从包里拿出一叠资料和一本存折:“爸,我这些年一直在找矿,前几年在西部找到了一处大型稀土矿,赚了不少钱。现在我又确认咱们村后山也有矿,而且含量不低,县里已经同意开发了,村里每家每户都会有分红。”
大伯恍惚地接过那叠资料,手有些抖,没看几眼就放下了:“这些我不懂,你做什么都行,只要你回来就好。”
他颤巍巍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旧信封,里面是那封堂哥离开时留下的信,信封已经开过了,但信纸的折痕还是清晰可见,看得出被反复阅读过。
“我都看了,我懂你的心思,只是我那时候太固执了。”大伯轻声说,“你妈走的时候一直念叨着你,说希望能再见你一面。”
堂哥听了这话,眼睛红了。
第二天清早,我在村口碰到了堂哥,他正帮村里的老张头修理三轮车,手上全是机油,但他笑得很开心。一旁的大树下,几个小孩子围着他打转,好奇地问这问那。
“堂哥,听说你要在村里建厂子?”我问。
他擦了擦手上的油渍:“嗯,准备建个稀土加工厂,主要招村里的年轻人,让他们不用再出去打工。”
我有些惊讶:“你现在这么有钱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在大城市不是更好吗?”
他看了看远处的山,又看了看村里升起的炊烟:“因为这里是家啊。我最初研究地质就是为了证明这里的价值,证明我没有选错路。”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青色的石头,正是当年那块被他扔进水渠的石头,或者是一块很像的。
“我当年以为离开就能找到更好的世界,后来才明白,世界上没有比家更重要的地方。”
正说着,村里的大喇叭响了起来,播报着关于矿山开发的消息,声音有些沙哑,还夹杂着电流的杂音。大喇叭是上世纪留下的老物件了,村长说换新的太贵,就一直凑合着用。
村里人陆续从家里出来,好奇地打听消息。他们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讶,再到兴奋。堂哥站在人群中,接受着大家的问候和感谢,那一刻,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背叛”村庄期望的人,而是拯救了整个村子的英雄。
大伯在村里人的搀扶下,也来到了现场。他站在人群的边缘,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里重新有了光彩。
我注意到大伯的衣服口袋里露出一角纸片,那是堂哥的清华录取通知书,虽然已经泛黄,但被大伯保存得很好。也许在大伯心里,他的儿子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如今,龙泉村已经大变样了。村里的泥路变成了水泥路,家家户户盖起了新房,村委会旁边还建了一个小公园,有老人在那里下棋,有孩子在那里玩耍。
堂哥在村里建的稀土加工厂已经运营了两年,听说效益不错,连周边村子的人都来应聘。村里人都说,龙飞不愧是咱们村的骄傲,虽然没有去清华,但却带领大家过上了好日子。
至于大伯,他现在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村口,向过往的人讲述他儿子的故事。他会骄傲地说:“我儿子本来能上清华的,但他选择了另一条路,现在证明他是对的。”
有时候,堂哥会陪大伯一起坐在村口,看着夕阳慢慢西沉,天空变成橘红色,像是泼了一层金粉。那些曾经的误解和隔阂,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了。
村里的电线杆上挂着一个喇叭,早上六点准时响起,播报着当天的天气和新闻。这个声音陪伴了村里人几十年,就像堂哥与这片土地的联系,无论走多远,始终没有断过。
一切都在变,又仿佛什么都没变。唯一确定的是,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堂哥找到了他真正的价值,而村庄也因为他的坚持而变得不一样了。
或许,人生的道路本就没有标准答案,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堂哥当初的选择看似叛逆,但十五年后的今天,他用自己的方式证明了,有时候,逆流而上才能抵达真正属于自己的彼岸。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