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县一中退休前,我总有个习惯,每次拿到学生塞来的红包,就放进抽屉最里层。学期末,我把它们一一退回去。那个年代,家长都不富裕,我不能拿。
县一中退休前,我总有个习惯,每次拿到学生塞来的红包,就放进抽屉最里层。学期末,我把它们一一退回去。那个年代,家长都不富裕,我不能拿。
“张老师,您收下吧,这是我家长的心意。”学生们常这么说。
我就笑着摇头:“我拿了你们的红包,上课骂你们时底气就不足。”
几年前,学校把我送走那天下雨。保安老李送了把伞,柄上还贴着”县二手市场9.9元特价”的标签。我笑了,没撕掉。
退休第三年,媳妇去了。火化那天,我发现她攒了个铁盒,里面都是我的教师节贺卡。最上面一张还是去年刚收到的,上面写着:“张老师,您教会我的不只是语文,还有做人。”落款是我98届的学生小刘。我媳妇生前总念叨:“你那学生现在当大主任了,还记得你,不容易。”
我把那盒贺卡放在电视机旁边,有时看着电视广告发呆,就拿出来翻翻。
去年夏天,小女儿从城里回来,带着7岁的珠珠。“爸,我和她爸要去外地出差半年,珠珠先放您这。”她看着我家老旧的空调,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后面的话。
珠珠很乖,但总是太安静。我问她喜欢什么,她就指指我书架上落灰的《安徒生童话》。那是我教书时的教参,扉页还有我的批注。
入秋前,珠珠发烧不退。乡医院的赵医生看了直摇头:“老张,这娃不对劲,得去大医院。”
县医院检查结果出来那天,我正啃着食堂买的凉馒头。医生推门进来时,我看见他白大褂上的水渍——跟我以前讲完课后,黑板擦蹭到衣服上的粉笔印差不多形状。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我咬着的馒头掉在地上,滚到了护士鞋边。她弯腰捡起来,顺手塞进了我衣兜,还拍了拍,好像那馒头是个孩子似的。
电话打到女儿那边,她哭得说不出话。女婿接过电话:“爸,这病得多少钱?”
“医生说先准备30万。”我嗓子发紧。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爸,我们在这边工作不太稳定,房贷车贷都还着,能不能先……”
我打断他:“你们安心工作,这边我来想办法。”
回家路上,珠珠靠在我肩上睡着了。她额头滚烫,呼吸很急。公交车过减速带,一颠,我兜里的那块馒头掉出来,滚到座位底下。司机师傅通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回到家,我翻出了积蓄本,里面有12万。这是我和老伴一辈子的全部家当。县里退休金每月2800多,除去日常开销,能剩不多。
那天晚上,我拿出许久不用的助听器,试着接通了微信语音。96届的老班长韩强在电话那头大嗓门:“老班,您怎么想起我了?”
我斟酌着开口:“强子,你还记得高三那年,我主动要求带你们的差班吗?”
“记得!您是全校唯一一个争着带我们的老师。”
“那年…期末你不是还给我塞红包吗?我给你退回去了。”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老班,您缺钱了?”
我不知道怎么启口,就说:“没,就是问问你小孩学习怎么样。”
放下电话,我在饭桌前坐了很久。桌子是十几年前买的,一条腿短,垫着本用旧的《新华字典》,封面都磨平了。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了几个以前的学生,结果都差不多。他们试探着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助,我又说不出口。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了94届的李明,现在当了个小公司老板。他听了我的结巴解释后,直截了当:“老师,您到底缺多少钱?”
他的直接让我哽住了。沉默半天,我挂了电话。
医院通知可以先住院,费用可以后付。但负责珠珠治疗的周医生私下告诉我:“老人家,这病治起来周期长,后面还得化疗,您得有个长期打算。”
我点头,心里却一团乱麻。
住院第三天,我收到了房东发来的信息,说是城里的出租屋空调坏了,修理费800元。女儿他们租的房子,每月房租就要2000多,现在还要加这个。我捏着手机,手心全是汗。
下午查房,周医生对着检查单皱眉头:“白细胞还是太低,得加一种新药。”他拿起笔在单子上开了个新名字:“这个贵些,一针3000多。”
我点点头,手攥紧了口袋里的公交卡。那是1999年县城第一批公交卡,上面印着”欢迎使用IC卡”,最近刚充了50元。
晚上,珠珠发高烧,护士进进出出好几趟。隔壁床是个小男孩,他奶奶递给我一块饼干:“大爷,您也吃点。”
饼干上有块黑斑,可能是烤焦的。我掰了一小块,嚼着,竟然有点咸,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味道。
“您是老师吧?”小男孩奶奶问。
我愣了一下:“是,退休了。”
“看出来了,您坐那儿的样子,背挺得很直。”她笑了笑,“我孙子的语文老师也这样,讲起课来跟站军姿似的。”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背,那里贴着一块膏药,是前两天腰疼买的,忘了揭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下楼去医院食堂买馒头。正排队时,手机响了,是97届的张丽打来的:“老师,昨天班级群里传您孙女生病的事,是真的吗?”
我一时语塞。原来李明昨天把消息发到了他们班群里,然后又传到了其他班级群。
“嗯,是白血病,正在县医院治疗。”我说话的声音有些抖。
“老师,您知道吗,您这些年拒收的那些红包,我们都记着呢。李俊说您退给他的那个红包,他一直留着,连塑料袋都没换过。”
我记得李俊,是个戴眼镜的内向男生,成绩不算突出,但文章写得好。他高考后送了我个红包,厚厚的。我退回去时对他说:“你的字和你爸一样好看,以后有出息。”
“老师,我们商量了一下,想…”
我打断她:“丽啊,我挺好的,你们都有家庭,我不能麻烦你们。珠珠会好起来的。”
挂了电话,我拿了馒头回病房。路过自动贩卖机时,看见一罐AD钙奶25元。我记得那是珠珠喜欢的。我掏了掏口袋,里面只有几枚硬币和那张公交卡。
当天下午,有护士来病房找我:“您是张老师吧?楼下有人找。”
我下楼,看见医院大厅里站着十几个人,都是些40多岁的中年人。看见我,他们齐刷刷转过头来。
“老师!”有人叫了一声,我认出是94届的班长周强。
他们簇拥过来,有人递给我一个信封:“老师,这是我们班的一点心意,您收下。”
我下意识就要推回去:“这…这不合适…”
周强拦住我的手:“老师,当年您退回我的红包,我一直记着。您说过,老师不缺钱,缺的是看到学生有出息。现在您需要帮助,请让我们有机会回报您。”
站在后面的是李明,他手里提着个保温桶:“老师,这是我媳妇炖的汤,说是给珠珠补身体的。”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挤过来,我看了半天才认出是李俊:“老师,还记得我吗?您退给我的那个红包,我真的一直留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泛黄的小塑料袋,里面是折成四方形的红包,角都磨圆了。
“我一直等着有一天能还给您。”
我握着那个红包,突然觉得腿软。李明赶紧拉了把椅子让我坐下。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我班级群里的消息提醒。我点开一看,愣住了。
群里发了张图片,是个二维码。下面写着:“老张同志献爱心”。
再下面是长长的捐款名单,从92届到我退休前的最后一届,每个班都有名字。有的捐了5000,有的捐了1000,甚至还有捐了100的,备注写着”学生王小明,现在还在读大学”。
最让我意外的是,名单里居然有”98届3班全体家长”这一项。那个班我只带过一个学期就因为身体原因换人了。
周强在旁边解释:“老师,昨天李明发了消息后,一传十,十传百,连我们家长群都炸了。很多家长记得您,说当年您不收红包,现在该我们表心意了。”
我盯着手机,突然看见屏幕上有水珠。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老师,您别哭。”有人递纸巾过来,“您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愿意帮忙吗?因为您真的改变了我们很多人。”
“就是啊,老师。我儿子上高中时,有次给老师送礼被拒绝了,回来跟我说,这让他想起您当年说的话。”
晚上回到病房,珠珠退烧了,正靠在床上看《安徒生童话》。那本书是她从我家带来的,书角已经翻卷,但她很小心地捧着。
“爷爷,这本书上的笔记是您写的吗?”
我点点头。那是我当年批注给学生讲解用的。
“您的学生有福气。”珠珠眨着眼睛,“护士姐姐说,今天有好多人来看我,说都是您以前的学生。他们说我很幸运,有您这样的爷爷。”
我嗓子发紧,轻声说:“爷爷才是幸运的那个。”
第二天一早,周医生神色古怪地进来查房。他翻着病历本,欲言又止。
“怎么了,周医生?”我问。
“张老师,说来也巧。昨天医院收到一笔专项基金,指定用于儿童白血病患者。院长特批珠珠作为第一批受助对象,治疗费用可以报销70%。”他顿了顿,“这笔基金是陈氏集团捐的,冠名’桃李基金’。”
我愣住了。陈氏集团的老板陈志国,是我96届的学生,当年也是个调皮鬼,没少被我批评。他毕业那年送了我一个红包,被我退回去了,还训了他一顿。没想到现在…
晚上我躺在病房的陪护床上,翻开手机查看转账明细。除了那个二维码收到的善款,还有很多直接转到我账户里的。加上”桃李基金”的部分报销,珠珠的治疗费已经完全够了,甚至还有余。
我摸出口袋里的那个泛黄的红包,拆开看了看,里面是600元现金和一张纸条:“老师,这是我第一份工资的一半。十八年前您把它还给我,说留着娶媳妇。现在用在您身上,我心安。”
窗外的路灯亮了,光穿过老旧的窗帘,落在珠珠床边的输液架上。输液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地落下,闪着光,像夜空中的星星。
珠珠睡得很安稳。我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烫了。
我拿出手机,打开了许久不用的班级群:“各位同学,老师没什么文化,不会说漂亮话。谢谢大家,谢谢你们……”
打到这里,我停住了。输液架上的小夜灯突然闪了一下,可能是电压不稳。珠珠在梦中咕哝了一句,听不真切。
我删掉刚才那段话,重新打:“今晚值班护士说珠珠情况好转。这些年,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教给你们,原来你们都记着。”
发送前,我又加了一句:“明天是周五,医院食堂馒头新鲜,欢迎来蹭饭。不过别太多人,医院保安不让。”
那天晚上,手机亮了一夜。我没有关提示音,听着”叮咚”的声音此起彼伏,忽远忽近,像是某种久违的乐章。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医院楼下的长椅上坐满了人。他们看见我下楼,都站了起来。有人喊:“老师,早上好!”
阳光照在他们脸上,我看见了那些曾经稚嫩的面孔,如今都刻上了岁月的痕迹。但那双双眼睛里,仍然闪烁着我熟悉的光芒。
珠珠的病还长,但我不再害怕了。
走到人群中间,我清了清嗓子:“同学们,老师…”
我本想说些感谢的话,却忽然说不出来了。这群已近中年的学生们默契地围拢过来,像是二十多年前的早自习,我走进教室那一刻。
最终,我只说了一句:“今天,我们先去看看珠珠,好吗?”
他们整齐地点头,跟着我向病房走去。
上楼的时候,腰上的膏药掉了,有个学生弯腰捡起来,小心地对折好,递给我:“老师,这个还要吗?”
我摇摇头,笑了:“不用了,好像不疼了。”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