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从小就知道爷爷是个怪人。他有一箱子旧衣服,破破烂烂的,奶奶总是想扔,他却像护着宝贝似的。
我从小就知道爷爷是个怪人。他有一箱子旧衣服,破破烂烂的,奶奶总是想扔,他却像护着宝贝似的。
“这是我的老底子,碰不得。”他总这么说。
爷爷走了,是在今年春天,农历二月初八。那天我刚从县城回来,一进门就听到奶奶在哭。村里没有火葬场,爷爷按照老规矩入了土。我守了三天,就得回城里上班。
奶奶舍不得我走,硬是塞了两罐自己腌的萝卜干,说是我爱吃的。其实我早就不爱吃那酸溜溜的东西了,但我还是接了。
“爷爷的东西,你看着处理吧。”临走前,奶奶说。
我点点头,眼眶有点湿。爷爷一辈子节俭,留下的东西不多,最值钱的可能就是那台老式电视机,还是90年代买的。
“那箱子衣服,扔了吧。”奶奶最后叮嘱我,“太占地方了。”
我答应了,但没急着动手。
直到昨天,我才下定决心清理那个箱子。它放在爷爷屋里的床底下,一个旧木箱,上面落了一层灰。我把它拖出来时,发现箱子角落里有个蜘蛛网,几只小蜘蛛吓得到处乱爬。
箱子有些沉。我打开锁扣,一股霉味混着老人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是一堆看起来毫无价值的衣服——几件老式中山装,两条洗得发白的裤子,三件毛衣,打了补丁的袜子。奶奶说得对,这些确实该扔了。
我随手拿起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布料已经磨得发亮,袖口处有明显的磨损。我记得爷爷年轻时的照片,穿着这种衣服站得笔直,在县里粮站当会计。
当我准备把衣服叠好放进垃圾袋时,袖子里掉出了一个发黄的信封。
信封上没有地址,只写着”留存”两个字,是爷爷的字迹,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有点犹豫要不要打开它。这时,窗外传来王婶喊我吃饭的声音。我妈出差了,让邻居王婶照顾我几天。
“来了!”我应了一声,顺手把信封塞进口袋,准备晚上再看。
王婶做了一桌子菜,有我最爱的红烧肉,还有一碗青菜豆腐汤。
“你瘦了,”她盯着我说,“工作太忙吧?”
我点点头,其实是因为爷爷的事情。
“你爷爷那个人啊,”王婶突然说,“倔得很,什么都憋在心里。”
我咬了一口肉,没接话。
“那年他摔断腿,疼得直冒汗,硬是不肯去医院,说什么’扛一扛就过去了’。”王婶摇摇头,“你奶奶急得直哭,最后还是你爸把他硬拖去的。”
我记得那次,爷爷住院一周就吵着要回家。
“你爷爷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王婶又说,“他年轻时挺风流的,村里好多姑娘都喜欢他。”
我愣了一下,从没听说过爷爷”风流”。在我印象里,爷爷总是沉默寡言,连笑都很少。
“后来怎么就变成那样了?”我问。
王婶夹了一筷子青菜,眼神有点飘忽。
“听说是因为一个女人,好像是城里人。后来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想起口袋里的信封,心跳加速了。
吃完饭,我回到房间,锁上门,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张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有点模糊,但能看出是个年轻女人,穿着那个年代流行的衣服,梳着齐耳短发,笑得很灿烂。照片背面写着”永远的兰”,还有一个日期:1973年7月15日。
信纸已经发黄,边缘有些破损,字迹却依然清晰。我展开它,看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心声:
“亲爱的明哥:
收到你的来信,我很高兴。这边下了几场雨,天气凉快了些。你说的那件事,我考虑过了。我知道你的难处,也理解你的选择。你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我要调回城里了,领导已经批准了。我想这样对我们都好。你有你的家庭,我不能成为你的负担。这几年的日子,我很珍惜。或许在另一个时空,我们会有不同的结局。
别担心我,我会好好生活。我知道你会保管好我们的回忆,就像你答应的那样。
永远爱你的兰 1973年8月3日”
我盯着信看了很久,脑子里一片混乱。
爷爷有过外遇?还是这是在他结婚前的事?兰是谁?她后来怎么样了?
我仔细回忆着爷爷和奶奶的照片,他们结婚应该是在60年代末,我爸出生在1970年。这么说,这封信是在爷爷已经结婚后写的。
窗外传来蝉鸣,我的额头出了一层汗。这个秘密,爷爷藏了快50年。
第二天,我去了村委会。
老支书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跟爷爷是同一辈人。他还穿着一件旧军装,虽然已经掉色了,但洗得很干净。
“张伯,我想打听一个人。”我说。
老支书抬头看我,眼睛浑浊,“谁啊?”
“一个叫兰的女人,70年代在我们村工作过。”
老支书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拿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
“你问她干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我在爷爷的遗物里发现了一些东西,想了解一下情况。”
老支书叹了口气,“那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你翻出来干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老支书笑了笑,“有些事,知道了又能怎样?”
我坚持要听,老支书终于松口了。
“她叫方兰,是知青。1968年来的,分配到我们村的小学教书。你爷爷那时候年轻,在粮站工作,经常要到各个村收粮。他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他们…”我小心翼翼地问。
“很配,”老支书说,“都是有文化的人,在那个年代,能说上话的人不多。”
我想起爷爷书架上的那些书,《红楼梦》、《西游记》,还有一本破旧的《诗经》。爷爷很少说话,却很爱看书。
“后来呢?”我问。
“后来啊,”老支书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加沧桑,“后来政策变了,知青可以回城了。她就走了。”
“就这样?”
“就这样。”老支书说,“你爷爷那时候已经结婚了,有了你爸。他不可能跟着走。”
我低下头,感到一阵酸涩。
“她后来怎么样了?”
“听说回城后嫁了人,好像还出国了。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
我点点头,准备离开。
“等等,”老支书叫住我,“你奶奶知道这事吗?”
我摇摇头。
“那就别告诉她了,”老支书说,“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
我回到家,把那箱子衣服一件件重新检查了一遍。
在一件毛衣的内侧,我发现了一个小布袋,里面是一枚铜质的小挂件,上面刻着”兰”字。在另一件中山装的口袋里,我找到了一张公交车票,日期是1973年8月5日,应该是爷爷送她回城的那天。
我坐在地上,把这些东西摆在面前,试图拼凑出爷爷年轻时的故事。
晚上,奶奶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把爷爷的衣服扔掉。
“扔了,”我说,“都是些旧衣服。”
电话那头,奶奶轻轻”嗯”了一声。
“其实,”奶奶突然说,“你爷爷年轻时候,不是这样的。”
我的心提了起来,“什么样?”
“他以前很爱笑,很能说,村里的文艺演出都少不了他。”奶奶的声音变得柔和,“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就变得很少说话,整天闷在家里看书。”
我握紧了手中的信。
“奶奶,你知道一个叫方兰的人吗?”我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知道,”奶奶说,“她是你爷爷的同学,回城前来看过我们。”
我有些惊讶,“你们见过?”
“见过,”奶奶说,“她还给你爸带了一盒饼干,城里的,很好吃。”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爷爷是个好人,”奶奶继续说,“他对我很好,对你爸也很好。这就够了。”
挂了电话,我躺在床上,想起爷爷和奶奶的合影。他们站在一起,没有太多的亲密动作,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
第二天,我去了趟县城图书馆。我想查一下还能不能找到关于方兰的信息。
图书馆的老馆长认识我爷爷,说他们以前常一起下棋。
“你爷爷棋下得很好,”老馆长说,“就是有时候突然走神,一走神就输了。”
我问他知不知道方兰,老馆长想了想。
“方兰?那个教语文的?”
我点点头,虽然我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
“她后来调到县一中了,教了几年书,嫁了个工程师,好像是80年代去了美国。”
“他们还有联系吗?”我问。
老馆长摇摇头,“谁知道呢。但我记得有一次,大概是90年代初,你爷爷问我要了一本英汉词典,说是要学英语。”
我愣住了。爷爷学英语?
“他都五十多了,学什么英语啊,”老馆长笑了笑,“不过他还真学了一阵子。后来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不学了。”
我突然想起爷爷书架上确实有一本破旧的英汉词典,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英文单词和中文解释。
回家后,我又翻了一遍爷爷的书。在《诗经》里,我发现了一张照片,是爷爷和一个女人站在一棵树下,背后是一所小学的教室。照片背面写着”1970年秋”。
我把这些东西都收进了箱子里,拿出了那封信,决定去找奶奶问个清楚。
奶奶住在我二叔家,离我们不远。我骑了半小时的摩托车到了那里。
奶奶看起来很憔悴,但精神还好。她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身边放着一杯热茶,茶杯旁边是个小收音机,正在播放当地的戏曲。
“奶奶,”我坐在她旁边,拿出了那封信,“我有事想问你。”
奶奶看着信封,眼神变了变,但很快恢复平静。
“我猜你会找到的,”她说,“你爷爷说过,你最像他,好奇心重。”
我把信递给她,她没有接。
“我知道那里面写了什么,”奶奶说,“我早就知道了。”
我惊讶地看着她。
“你爷爷在世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封信,”奶奶说,“那时候我怀着你爸,他整天魂不守舍的。我知道肯定有事。”
“你知道后,没有生气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奶奶笑了笑,“生气?那有什么用?日子还得过。”
她抬头看着天空,“那会儿我们都不容易。我是乡下人,没什么文化,他是城里下来的。要不是那个年代,我们根本不会在一起。”
我没想到奶奶会这么看。
“可是爷爷选择了你,”我说。
“他没得选择,”奶奶说,“那个年代,哪有什么选择?他回不去城里,我嫁不进城里。我们就这么凑合着过了。”
我沉默了。
“后来我看开了,”奶奶说,“人这一辈子,有个人疼你就够了。你爷爷待我不差,虽然他有心事,但他从来不冲我发脾气。”
我想起爷爷对奶奶的态度,确实一直很尊重,很温和。
“那个方兰,”奶奶继续说,“我只见过一面,挺漂亮的,说话也好听。她来的时候,你爸刚出生不久,她抱着你爸,笑着说’孩子真像他爸爸’。”
我试图想象那个场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后来她就走了,我以为你爷爷会跟着走,”奶奶说,“但他没有。他留下来了。”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爸啊,”奶奶说,“他是个负责任的人。”
我想起信里的那句话:“你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他后来变得很沉默,”奶奶说,“但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他把所有的工资都交给我,从来不乱花一分钱。”
我点点头,这就是我记忆中的爷爷。
“你知道他为什么留着那箱衣服吗?”奶奶问我。
我摇摇头。
“因为那是他们认识的时候穿的,”奶奶说,“他舍不得扔。”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爷爷一直说那是他的”老底子”。
“你恨他吗?”我问。
奶奶苦笑了一下,“恨?我为什么要恨他?他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你爸,给了我这么多年的安稳日子。”
她看着我,“你爷爷这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念想。他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赶上了那个年代。”
我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那你呢,奶奶?”我问,“你有没有过…念想?”
奶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
“我?我就是个普通农村妇女,能嫁给你爷爷这样的人,已经很幸运了。”
她拍了拍我的手,“人这一辈子,知足常乐。你爷爷给了我该给的一切,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们坐在院子里,看着远处的山,一时无话。
“那封信,”奶奶最后说,“你留着吧。那是你爷爷的故事,也是那个年代的故事。”
回家后,我把信和照片都放回了箱子里,又把箱子推回了床底。
我想起爷爷生前的样子,总是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看书,偶尔抬头看看远处的山。他的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现在我明白了,那是思念和遗憾。
爷爷这一生,背负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心事。他选择了责任,放弃了所爱,然后用余生去消化那份遗憾。
夜里,我梦见了爷爷。他站在一片麦田里,年轻而挺拔,旁边站着一个笑靥如花的姑娘。他们互相看着,眼里是掩不住的喜欢。
然后,场景一转,爷爷变成了我记忆中的样子,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皱纹爬满了脸庞,眼睛望着远方。他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我醒来时,脸上有泪痕。
几天后,我打包好行李准备回城。临走前,我又去了一次爷爷的坟前。
我把那封信和照片复印了一份,原件放回了箱子里。复印件我带在身上,那是爷爷的故事,也是那个年代许多人的缩影。
站在坟前,我轻声说:“爷爷,我知道你的故事了。你是个好人,一直都是。”
风吹过,麦田里的麦穗轻轻摇曳,像是在回应我的话。
回城的路上,我想起了那封信的最后一句话:“我知道你会保管好我们的回忆,就像你答应的那样。”
爷爷确实做到了,一做就是五十年。
来源:番茄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