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走得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几个月前,她还在家里菜园里剪花花草草,顺带摘两根黄瓜回来腌咸菜。那瓶咸菜现在还放在厨房的角落里,盖子上落了一层薄灰。
今年立秋那天,我婆婆走了。
走得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几个月前,她还在家里菜园里剪花花草草,顺带摘两根黄瓜回来腌咸菜。那瓶咸菜现在还放在厨房的角落里,盖子上落了一层薄灰。
葬礼办得很简单,老太太生前就说过,别折腾。“人都走了,还搞那些虚头巴脑干啥,浪费钱。”她老人家一辈子节俭惯了,连棺材都是五年前就准备好的,搁在后院的柴房里,偶尔还会拿抹布擦一擦。
我最后一次给婆婆梳头是在医院。她躺在病床上,眼神还是那么有神采,一直叮嘱我照顾好她那个”小不点”——我丈夫老二,今年都43岁了,在她眼里还是那个需要额外照顾的小儿子。
“菊花啊,”婆婆握着我的手,声音很轻,“我的东西不多,存折在红格子的塑料袋里,里面是给小不点的,到时候你直接交给他就行。”
我点点头,一边给她梳着已经花白的头发,一边应着。老人家没太多财产,房子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据说存折里有些积蓄,可能也就几万块。
婆婆走后第三天,我们按照习俗请村里人吃了顿饭。饭桌上,大伯子——我丈夫的哥哥,提起了遗产的事。
“妈还有存折吧?在哪放着呢?”大伯子问,他喝了点酒,脸有点红。
我丈夫低着头吃饭,没搭腔。我只好说:“在老人房间的柜子里,红格子塑料袋装着。婆婆说是给老二的。”
饭桌上突然安静了几秒钟。
大伯子的妻子——大嫂,放下了筷子,看了我一眼,然后对丈夫说:“先吃饭,这事待会再说。”
吃完饭后,大伯子直接去了婆婆的房间。我和丈夫跟在后面。他翻出了那个红格子的塑料袋,里面确实有一本农村信用社的存折。
存折很旧了,有些发黄,上面还粘着几个灰色的指纹,应该是婆婆常年翻阅留下的。大伯子翻开第一页,突然愣住了。
“这么多?”他的声音有点发抖。
我凑过去看,上面的余额赫然写着:200,000元。
二十万。
在我们这个小县城,这可不是小数目。老人一辈子节衣缩食,竟然攒了这么多钱。
“妈留了二十万给老二?”大伯子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脸色也变了。
我丈夫似乎也很惊讶,但他只是说:“妈的决定,应该有她的道理。”
大伯子”啪”的一声合上了存折,将它塞回塑料袋。“这事明天再说,我得好好想想。”说完,他拿着存折就往外走。
我丈夫没拦他,只是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我们敲开大伯子家的门时,大嫂开的门。她看起来很疲惫,眼睛有点红肿。
“大哥呢?”我丈夫问。
“在屋里躺着,昨晚没睡好,说是不想见人。”大嫂让我们进门,给我们倒了杯水,水杯底部有一圈茶垢,看样子是随手拿的。
客厅电视开着,音量调得很小,正在播放一个购物节目,主持人在热情地推销一款不锈钢锅。电视柜上摆着大伯子一家的合影,照片上的他比现在年轻很多,头发还很浓密。
“大哥说,他……他想静一静。”大嫂欲言又止,“你们知道的,这些年他也不容易。工厂倒闭后,他得了一段时间抑郁,现在虽然好多了,但还是……”
我丈夫点点头。大伯子曾经是县里国营纺织厂的工人,后来厂子改制,他下岗了,七零八落地干过很多活,开过出租,做过保安,但都不长久。前几年他经历了一段很低落的日子,几乎足不出户,是大嫂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
“我知道他想要那笔钱。”我丈夫直接说,“但这是妈的决定,我也不好违背。”
大嫂没接这句话,她转而说:“昨晚你大哥说他不吃饭,今早也没动一口。”
我们离开时,大伯子依然没出来见我们。
之后的两天,情况没有好转。大伯子拒绝见任何人,也不吃饭,只喝水。村里开始有了闲言碎语,说老太太偏心眼,明明有两个儿子,却把积蓄都留给了小儿子。
第三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晾衣服。那天特别热,蝉叫得震天响,我的背心都被汗水浸湿了。大嫂突然匆匆跑来,说大伯子要见我丈夫,事情很急。
我们赶到大伯子家时,他正坐在堂屋的木椅上。三天没吃东西,人明显消瘦了,脸色发黄,眼眶深陷。
“老二,”他看到我丈夫,声音有点哑,“我想明白了。”
我丈夫坐到他对面的凳子上。那把凳子是婆婆生前常坐的,现在坐垫上有一个浅浅的凹陷,仿佛还留着老人家的形状。
大伯子从口袋里掏出那本存折,手有点颤抖。“我昨晚又翻看了一遍,发现了这个。”
他翻到存折的最后一页,指着备注栏。那里有一行小字,是婆婆熟悉的笔迹:
“给小儿子的20万,他照顾我10年,平均每年2万。大儿子欠我27万,我已原谅,两兄弟互相帮衬。”
我凑过去,仔细看着那行字,字迹有些发抖,可能是老人家晚年手不太稳。
大伯子的眼睛红了。“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妈为什么偏心,为什么只留钱给老二。我甚至恨她,恨你们。直到昨晚,我才注意到这行字。”
我丈夫低着头,没说话。
大伯子继续说:“那27万,是我这些年从妈那里拿的钱。最早是工厂倒闭那年,我向妈借了5万给孩子交学费。后来又陆续借了不少,说是做生意,其实…都搭进了赌场。”
客厅里静得只剩下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
“我本来想,等以后有钱了再还给妈,可一直没机会,后来也就…不好意思提了。没想到妈一直记着,却在临走前,说原谅我了。”
大伯子说到这里,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哭得很克制,只是无声地流泪,肩膀微微颤抖。
屋外,一辆拖拉机轰隆隆地驶过,扬起一阵尘土,透过窗户的阳光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这10年来,老二你每周都会去看妈,给她买药,陪她聊天。后来妈生病,你更是把她接到你家住。而我…我连过年都很少回去看她。”
我丈夫摇摇头:“大哥,那都是应该的。妈把我们拉扯大不容易。”
“不,不只是这样。”大伯子擦了擦眼睛,“妈这是在教我做人。她原谅了我欠她的钱,却不忘记记下这笔账。她要告诉我,人这一辈子,亏欠别人的,总有一天要还。”
我听着,心里一阵酸楚。婆婆是个聪明人,她用自己的方式,给两个儿子上了最后一课。
“这钱,我不要了。”大伯子把存折推到我丈夫面前,“应该是你的。”
我丈夫没接:“大哥,妈的意思很清楚,这钱是她给我的酬劳,不是遗产。她原谅了你的债,就是希望我们兄弟和睦。”
大伯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对你们。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不是那样任性妄为,现在也不会…”
我丈夫打断了他:“大哥,都过去了。”
那天晚上,我们留在大伯子家吃了饭。大嫂做了红烧肉,那是婆婆生前最爱吃的菜。饭桌上,大伯子终于吃了几口饭,虽然不多。
吃完饭后,我丈夫提议去看看婆婆的坟。夜已经深了,我们拿着手电筒,沿着村后的小路走去。夏夜的风带着稻田的香气,四周满是蛐蛐的叫声。
婆婆的坟很简单,就一个小土包,上面已经插了几束野花,可能是村里人祭奠时带来的。我们三个人站在坟前,谁都没说话,只听见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过了一会儿,大伯子开口了:“妈,是我不孝顺。这些年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忘了你一个人在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你原谅我了,但我自己原谅不了自己。”
我丈夫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妈泉下有知,一定希望看到我们兄弟同心。”
回去的路上,大伯子走在我们前面几步,背影看起来比来时挺直了一些。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我忽然意识到,他已经跟婆婆越来越像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做早饭时,看到厨房角落里那瓶婆婆腌的咸菜。我犹豫了一下,擦掉盖子上的灰尘,打开来闻了闻,还是那熟悉的味道。我切了几片,放在早餐的小碟子里。
我丈夫看到咸菜,愣了一下,然后夹了一片放入嘴里,慢慢咀嚼着,眼圈有些发红。
“味道还是那么好,”他说,“就是有点太咸了。”
我笑了笑:“婆婆一直喜欢多放盐,说是可以放得更久。”
吃完早饭,大伯子来了。他带来一个旧皮箱,说是找到了婆婆的一些照片和纪念品,想跟我们一起看看。
我们围坐在院子里的桌子旁,初秋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皮箱里有婆婆年轻时的黑白照片,还有我丈夫和大伯子小时候的合影。照片已经泛黄,边缘有些卷曲,但笑容依然清晰可见。
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大伯子和我丈夫的小学作业本。大伯子的本子上有很多红色的”优”字,而我丈夫的则多是”良”。婆婆把这些都保存了下来,几十年过去了,纸张已经变得脆弱,但她的爱却一直没变。
翻到最后,我们发现了一个小布袋,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大伯子欠婆婆钱的借条,整整一沓。最早的一张已经褪色了,日期是15年前。每一张借条上,都有大伯子的亲笔签名和手印。
大伯子看着这些借条,双手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张张展开,仔细读着上面的内容,眼泪不断地落下来。
“妈一直都记得,却从来不提。”他喃喃道。
我丈夫安慰他:“妈心里有数就行,她不想让你难堪。”
大伯子把借条收好,郑重地放回布袋:“我想把这些留着,提醒自己。”
那天下午,大伯子提出要分那20万。“这钱是老二应得的,但我想拿出一部分,给村里修一条路,就从我们家门口到妈的坟前那段。这样冬天下雨,去看妈就不会踩一鞋泥了。”
我丈夫同意了。最后我们决定,拿出5万修路,剩下的15万我丈夫收着,说是以后给两家孩子读大学用。
“妈生前最念叨的就是孙子们能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大伯子说。
就这样,这笔钱有了着落。修路的事很快开始了,村里人都来帮忙,大伯子每天都去工地看进度,比自己家的事还上心。
一个月后,路修好了,是村里最宽最平整的一条路。路边还种了几棵桂花树,据说是婆婆生前最爱的花。
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也是婆婆的忌日。我和丈夫、大伯子一家一起去给婆婆上坟。新修的路平坦宽敞,走起来特别轻松。大伯子专门定做了一块小石碑,上面刻着婆婆的名字和生卒年月,还有一行小字:“慈母在天,福佑儿孙。”
我们带去了婆婆爱吃的菜,还有一小碟她腌的咸菜。大伯子掏出一张纸,说是写给婆婆的信,他念给我们听:
“妈,儿子不孝,这些年让您操心了。您走后,我才明白您的良苦用心。那笔钱的事,我和老二已经商量好了,您放心。我们兄弟会和睦相处,互相照应,不辜负您的期望。”
念完后,他把信折好,用火点燃,让烟飘向天空。
回去的路上,太阳已经西斜,给大地镀上一层金色。远处的田野里,稻子微微泛黄,秋收的季节快到了。
我想起婆婆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人这辈子,要学会记账,更要学会放下。”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回到家,我发现婆婆腌的那罐咸菜已经见底了。我把剩下的一点咸菜倒出来,洗干净罐子,准备自己试着腌一罐。虽然可能不会有婆婆的味道,但总要有人把这味道传下去。
晚上,我丈夫拿出那本存折,又翻到最后一页,看着婆婆留下的那行字。然后他轻轻合上存折,把它放进了我们的抽屉里。
“妈这一辈子,教会了我们太多东西。”他说。
我点点头。窗外,一轮明月悄悄升起,照亮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我知道,婆婆的精神,会像这月光一样,继续照耀着我们的生活。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