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几年了,我一直在海外漂泊,辗转于儿女们学习、居住的美国和澳大利亚,即便回国,也仅仅是个匆匆忙忙的中转,来不及在这个生我养我的城市的怀抱中从容、自在地过上一段日子,只能把对它的思念带到太平洋的彼岸。走得愈远,思念愈甚!这次回来,我终于能够信步街头,好好体味在“自
——李松年
那年春天,我从悉尼回到了太原。
几年了,我一直在海外漂泊,辗转于儿女们学习、居住的美国和澳大利亚,即便回国,也仅仅是个匆匆忙忙的中转,来不及在这个生我养我的城市的怀抱中从容、自在地过上一段日子,只能把对它的思念带到太平洋的彼岸。走得愈远,思念愈甚!这次回来,我终于能够信步街头,好好体味在“自己家里”的那种内心的温馨与幸福了。
我走到柳巷,这一带留有我太多的童年记忆。却陡然发现街道的东侧已经面目全非。出现了一个名之为“铜锣湾”的商业中心——这个建设项目几年前我就听说过了,由于工作和生活的地区与此地尚有一定的距离,更因为当时尚没有离乡背井之后才能体会得到的那种对故土的眷恋,竟没有来这里看看。原以为是在路边建一些商业大厦,没想到竟然从柳巷一直拆到五一路,从桥头街拆到南肖墙!小海子没了,大濮府也没了,小濮府、宁化府、西夹巷这些老街通通都消失掉了!我努力地搜寻着往日的痕迹,眼望着这些崭新大厦,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当年的那街、那树、那四合院落以及儿时的伙伴……
今后,还有人知道太原过去的样子吗?
1、火神宫
我出生在一条叫做火神宫的街道。
火神宫在省政府附近。因为辛亥革命以后阎锡山官衔曾经是山西的“督军”,当年老百姓便把省政府称之为“督军府”,督军府对着的这条街就叫做“督军街”了。与督军街平行的、省政府东院大门所对的街叫北司街,大概省府东院曾经是某个名之为“司”的官府所在,老百姓当年把北司街叫做“司门前”,这种街道的叫法在老太原还有几处,比如按司街、察院后、县前街等等。在督军街与北司街中段,有一条连接两街的胡同,叫万字巷。万字巷不直,由东向西快到督军街的时候突然向南转了个弯,再向西行。这个弯很小,仿佛一条双向对开的隧道因为测量不准而对接上出现的偏差。小弯处坐东朝西是座小庙,有门无窗,黑洞洞地闪着幽幽的香烛火光,火神宫是小庙的名称,转弯以后的这段胡同也就便叫做火神宫了。这个街名大约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已消失,统一到万字巷里去了。其位置在如今省政府门前街心花园的东南角。
督军街不宽,也不繁华,我印象街道两侧的店铺没有太大的,都是一到两层的木构青砖中式建筑,但房基比路面高,一般要上两三个台阶。督军街也不长,南端是鼓楼,鼓楼下面有单孔的门洞,可容一辆卡车通过,是督军街的南出口。门洞上面是重檐歇山顶的阁楼,与周围建筑相比,显得很高大。以至于解放战争中许多炮弹落到了鼓楼上。鼓楼毁于战火,鼓楼下面的门洞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拆除了。
█ 清末鼓楼旧照
█ 民国鼓楼旧貌
█ 毁于战火的鼓楼
此时,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社会上流传:傅山先生当年离去时,有人问先生何时归来?先生答:要等“汾河穿城过,鼓楼挂淤柴”。人们以为先生预言太原城将毁于水患,其时,精于医道的大儒傅山将再次出现,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这本来是个荒诞不经的流言,但有人对此进行了穿凿附会的解说:(五十年代)太原的城墙已不复存在,市区扩大到汾河两岸,印验了谶语的第一条。现在,鼓楼又已拆除,原址上落个淤柴也不是什么难事,应验了谶语的第二条。于是,死去二百多年的傅山先生该回来了!人们开始到傅山的老家,太原北郊的西村“求药”——找一棵大树,顶礼膜拜,焚香后的馀烬便是包医百病的灵丹。一时间沸沸扬扬,求药的人越来越多,搞得人心惶惶。后来还是政府发了个严禁封建迷信反革命行活动的文告才得以制止。
鼓楼的原址在省政府往南第一个十字路口的北侧。路口的东边是鼓楼街,西边是估衣街;往南就是帽儿巷了。把帽子叫“帽儿”,是老太原的方言。鼓楼街往东的街道叫“楼儿底”,一样的道理。帽儿巷应是以市得名的街道,这样的情况在老太原很多,比如它南面的柴市巷、羊市街,出了柴市巷的东米市、西米市,和与帽儿巷平行的蔴市街、活牛市(如今解放路的一段)等等。不过,到我记事的时候除西米市仍有许多粮店外,其余已经大都名不副实了。帽儿巷不卖帽子,以金店居多。此外还有中药房、木器行等。帽儿巷比督军街热闹,特别是大中市的西出口,有家画像馆,每次路过我都要驻足良久。直到建国以后的五十年代,活牛市还有一些旧时的痕迹:这里依然有许多商店专卖鞍辔、绳索、鞭皮之类的车马用具。临街的柜台是砖砌的,相当于半截外墙,但要宽厚得多,用黑色或墨绿色的油漆涂过。外墙的上半截是大大的木窗,轴在上方,开启时用木棍支起,然后再把小件货物摆在台子上;大件的东西仍然放在室内的地上或者挂在墙上。站在“柜台”前的顾客可以一目了然。颇有点《清明上河图》里的感觉。
据说我是不足月出生的,身体状况极差,所以父母亲要给我佩戴一只祈求平安的银锁,银锁的项链须是条包了红布的真正的缰绳。套在我的脖子上,表示牢牢拴在父母身边,不被鬼魅带走的意思。我那段缰绳的来历是:满月那天,家人和亲戚们听到街上有驼铃声,一位亲戚拦住拉骆驼的,给了一块银元,剪了一截驼缰。以后每年春节要在外面重包一层“红洋膘”布,直到十二岁那年的春节,剪下银锁,把缰绳扔到节日的旺火之中。那时太原街头见一串骆驼并不稀奇,三五成行,最后那峰骆驼脖子上挂着驼铃,走起来“叮噹!叮噹!……”拉骆驼的人牵着最前面那峰骆驼的缰绳引路,后面的缰绳又栓在前面的驼鞍上,铃声相当于老式列车最后一节车门上挂着的红灯,起保证行列完整的作用。
2、小濮府
我的父亲是个中医,那个时候中医不在医院里,他们行医的方式主要是两种,一是“坐堂”:在中药房的柜台外面摆一张桌子,为患者诊病。开好处方就便在店里抓药。医生与药店没有雇佣关系,他给你提供场地,你为他招徕顾客,“共生”而已,也方便了患者。另外一种是挂牌行医,即在自己的寓所挂一快某某医生的牌子,有的还加上医生擅长的科目,等患者上门。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在帽儿巷体乾堂中药店做坐堂医生。因此,虽然后来搬了几次家,但都在附近,比如北司街、会锦店等地。会锦店是火神宫正对面的一条胡同,连接督军街与蔴市街的。
体乾堂的东家姓郭,除药店而外,还有银行、房产、土地等等大宗的产业与其他生意。二十多年以后,这家的二小姐成了我的妻子。其时,因为社会的变革,她们家道早已经衰落,除了一个带来不少麻烦和灾难的“家庭出身”而外,什么也没留下。而以往的渊源更是我们完全不知道的。结婚几年以后,有一次她家里人在一起闲聊,偶然提到“体乾堂”这个名称,我说:我爸爸在这里坐过堂。她奶奶想了想说:“李先生是北门外的。”我说:“对呀!”我父亲祖籍是阳曲,在太原城北。当年阳曲县的县治就在太原城里,我见过某些上世纪前半叶的山西省地图,太原这个小圆圈上有的竟然只标阳曲,而没有太原。比现在牛多了!城里人对阳曲,也没有如今这样“见外”,郭家祖籍在大南关,说:“李先生是北门外的。”很自然。
我们在会锦店租住的房子很好,里外两进四合院,住户也不多。但是抗战胜利之后我们住不下去了:这里离督军府太近,和阎锡山一起在吉县克难坡“克难”的人回来了,他们“抗战八年”,回来要就近上班,“动员”我们搬家。于是乎爸爸在小濮府十号找到了房子,搬了过来。在这里我们住了十几年。而且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妹妹在这里出生,父亲在这里去世,还在这里经历了解放太原的战争……大概我的记忆是从这里开始的,所以特别清晰、深刻。而以前的事大都是听来的,还半懂不懂。比如后来听说我们是因为有人“抗战八年”回来才般到这里的,便问爸爸:什么是“抗战八年”?爸爸玩笑地回答:就是在炕上站了八年。我想了想:他们也真够累的。
大濮府、小濮府的街名来历均与明晋王府有关,据说“濮府”就是王府卫队的指挥所。而宁化府则是宁化王府的所在,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早已“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了。除了街道的名称,没有留下其他痕迹。大濮府与柳巷平行,南起桥头街,北迄南肖墙。街道较宽,枝叉不多。商号也不多,四十年代仅有一两家小饭店和染房的门市部,其余皆为民居。宁化府也是在南边的桥头街和北面的南肖墙有两个出口的,但里面分成三叉,有正街、东街和西街之分。居于大濮府、宁化府之间的小濮府却没那么规整,只在南面的桥头街和西边的大濮府有出入口,里面绕了好几个弯。
█ 今日大濮府
十号和十一号两个院落在全街的最靠里的北边,和南肖墙路南的一个院落及其西邻的大观园澡堂背靠背。十号是在太原地区颇有代表性的的四合院:砖雕脊兽,猫头瓦当,青砖漫地,砂石台阶。东、西房是三间;南、北房是五间──多出的两间分别对着东、西房的山墙,在院子的四角留出四个通道。但南房五间却分成三段:中间的三间与东西房无异,西端多一个独立的单间,东端另起屋脊鸱吻,是街门。因此,正对大门的东屋南山墙上就做了个砖雕的照壁。北房从台基起就比其它三面高出一截,出檐也更宽,而且正面还多出有一个卷棚顶露明柱的出厦,从平面图上看,整个台基像一个头朝下的“凸”字。西北、西南各有一个挎院,是厨房所在。从西北角挎院还可以通往后院,后院挺大,东西占了十号、十一号两个院落的宽度,但只是一片被其它建筑围起来的空地,除了一棵臭椿树,什么也没有。
我们租住的是西屋和南房的那个单间。西屋用木隔扇隔成里外两两间,外间占三分之二。搬到这里之后,爸爸行医的方式由坐堂改为挂牌,外间就成了客厅兼诊室加书房了。里间是爷爷或者其他亲友来时居住的地方。我们住在南房的小间里。大概是由于抗日战争刚刚结束,初搬来的时候这里非常冷清,只有东屋住着一家经商的赵姓山东人,老俩口带着一位眼神不大好的、三十多岁的单身儿子。南房则断断续续换过几家房客,直到我的一位表哥从四川回来,爸爸张罗着为他成了家,定居在这里。北屋可能是房东自己留着的,但房东在北京,战后一直没回来,最终租给一家经营文具、水烟的河南老板。但不知什么原因,老板自己不来住,只住了四五个伙计,相当于现在的集体宿舍。伙计也都是河南人,怀庆府的。其中的老师傅总是默默地抽水烟。一手执黄铜水烟袋,另一只手拿一支点燃的梅香。香是中空的,装好烟丝后,对着香头猛吹一口气,便冒出了火焰,点燃烟丝后随即甩灭,留下一个没有火焰的燃点。一锅烟只能吸一口,伴着呼噜噜的水声,很过瘾的样子。一口吸完便把装烟丝的铜管稍稍提起,使之离开水面,通过烟嘴把烟灰吹掉,再装烟丝……如此周而复始。现在影视作品中端着水烟袋一口接一口地吸,是不懂,假的!
过了一段时间,爸爸的病人和医生朋友多了,院子才渐渐热闹起来。而我的玩伴仍要到外面去找:十一号院的南房住着一位电话局的李科长,有两个儿子,老二与我同龄,乳名二蛋,成了我在小濮府街的第一个朋友。李科长的妻子生了病,是我爸爸治好的,为了表示感谢,李科长帮我家装了一部电话,当时电话是人工接线的,我家的号码是743。
小濮府除了平民百姓,也住着一些“达官贵人”,比如十六号住着吴绍之,是阎锡山的秘书长,所谓十三个“高干”之一;二十九号住着“太原市长”白志沂;十二号住着一位“国军”师长。当然,他们的宅第绝对与百姓人家不同,特别是十六号,高门大户,最少有四进院落,解放以后成了南城区委的机关所在地。这些“达官贵人”的命运也各不相同:吴绍之被俘后没有受太大的罪,后来被释放,得以善终;白志沂罪大恶极,枪毙了;那位师长暗中早和共产党有联络,在太原战役中起义了,这是我当编辑以后从文史资料里读到的。
3、桥头街 柳巷 钟楼街
桥头街、钟楼街一带是老太原最为繁华的商业中心,也是老太原城里唯一一条横贯东西的街道中的一段。这条街从东城墙根起直到西城墙边,这在老太原是极为罕见。从东到西各段的名称依次是:上马街、红市街、桥头街、钟楼街、按司街、羊市街、半坡街。这条街不宽,但大体上平直通畅,桥头街是从新开路(今五一路)到柳巷的这一段,过了柳巷口就叫钟楼街了,柳巷和它们垂直。当年没有柳巷南路,那里是个丁字路口。从南北朝起,太原几度成为地方割据势力的政权中心,宋太宗赵光义灭了后汉,便一把火烧掉了太原城。后来又在原址以北的唐明镇重建太原,怕日后再影响他的龙位,重建的太原城里街道没有十字路口,要用丁字路口把太原的“龙脉”钉死。据说还有军事意义:防止游牧民族铁骑的横冲直闯。基于太原的地理位置,这一点也很重要。
这三条街都不长,桥头街以书店、文具店、乐器行、药房为主,还有一座基督教的福音堂、一所中学和一家报馆。报馆的位置在桥头街与海子边的交叉路口,我的玩伴中稍大一点的孩子们从这里贩报纸,然后沿街叫卖。我也跟着玩了一次:拿了两份报纸,从海子边到纯阳宫走了一个来回,居然不好意思叫卖一声,最后都拿回家给爸爸看了。那年,我大概五六岁。建国以后这个报馆的原址成了山西日报最初的办公楼。
█ 四十年代的桥头街
注:有的图书中标为钟楼街,有误。此图应是在海子边与桥头街交汇处朝西拍摄的,我的同学任姓姐弟就曾住在右侧那座三层楼房内,据说此楼属于教会财产,这座楼的马路对面就是基督教福音堂。紧贴这座楼下是条向北的短胡同,正对胡同口的院落里住着我另一位王姓同学,他家当时经营着太原唯一的磨理发推剪业务。
钟楼街当年以鞋帽店居多。现在开明照相馆、老香村南货(糕点)店和老鼠窟恒义诚元宵店成了硕果仅存、在原址上沿续至今的三家。但也从形式到内容都面目全非了。六味斋酱肉店、一间楼香烟店和亨得利钟表店在开通柳南时拆掉了,施行了不同程度的位移。我印象中,亨得利的楼上有铸花铁栏,颇具维多利亚风格。因为正对着柳巷,我记不清三家中的哪一家门面墙上还镶着一块石碑:泰山石敢当。
柳巷聚集了几家绸布庄和百货店。我能记起来的有两家:华丰绸布庄,大约在如今柳巷大鞋店的位置,掌柜与我父亲很熟,我们的衣料大都在这里添置。当时太原没有服装店,要买了衣料再请成衣店“量体裁衣”。另一家是“同成信”,这家绸缎庄占了小海子胡同内的一个院落,没有一般店铺的所谓门面,营业厅的后门在与小海子平行的另一条小胡同里,所以正门上还挂了一块“本店穿堂门”的提示性木牌,以免有人利用这种结构骗人,很特别。
但我印象深刻的还是靠南肖墙路口的中药房乐仁堂和与它相隔几家的顺天立药店。当年乐仁堂是太原的顶级中药房,店面很气派,长长的木柜台漆得铮亮,两端各有一个金光闪闪的铜制杵钵,伙计们把需要碾碎的药材当着顾客的面叮叮铛铛地敲碎,倒出来,包好。再加上店内悬挂着的铜匾,华贵而典雅,使人对其药材质量深信不疑。自然,它的药价也是最高的。顺天立没有乐仁堂豪华,门面也小一点,门板上刻着一副楹联:“顺其自然,天予方便。”是爸爸信赖的中药房。我所以熟悉药店,是因为爸爸常带我来,抓药,更多的是和这些药店里的掌柜、有经验的老药工和坐堂医生们进行医术、药性的交流探讨。乐仁堂的坐堂医生是江润甲,东部沿海人氏,瘦高个,平头,穿长衫,戴眼镜,有点端肩。他是后来著名围棋国手江铸久的爷爷。
█ 柳巷旧貌。左下角依稀可见“……人参国产新奇……”应是乐仁堂旧址
柳巷北边的街道是西肖墙,但也不是正对的,要向东拐一点,再往北走。也像修路时错了位。西肖墙直至西华门路口,再往北就成了上肖墙,过了东缉虎营,就叫北肖墙了。现在这条路拓宽取直了,府东街以南的一段改名柳巷北路,以北的那段,很多人包括一些地图将其统称为三墙路。肖墙一词的来源与明代晋王府有关,过去王府宫城外筑有萧墙,后来简化为肖墙。“三墙”有点不伦不类,依旧分开来叫就好。这条街上原来还有两处一直沿袭着的当年王府时代的名称,就是西华门和典膳所。很“经典”吧?(未完,待续)
来源:晋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