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疯丫头”叫张小红,今年二十七,在城里做服装厂女工已经快十年了。去年夏天,她突然回村,找到村委会,说要买下村东头那栋烂尾楼。那栋楼原是九十年代村里打算搞乡镇企业盖的厂房,后来资金链断了,就荒废在那里,杂草丛生,几乎成了我们村的”鬼屋”,小孩子都不敢靠近。
我们村出了个”疯丫头”,这是最近几个月村里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
这”疯丫头”叫张小红,今年二十七,在城里做服装厂女工已经快十年了。去年夏天,她突然回村,找到村委会,说要买下村东头那栋烂尾楼。那栋楼原是九十年代村里打算搞乡镇企业盖的厂房,后来资金链断了,就荒废在那里,杂草丛生,几乎成了我们村的”鬼屋”,小孩子都不敢靠近。
“多少钱?”村支书老刘问。
“三十万。”
老刘一听就摇头,“便宜了,最少也得五十万起步。”
“三十万,一分不能再多。”张小红说话的时候,嘴角有点歪,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那天她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格子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手上青筋暴起。我正好去村委会送烟给我二舅,听见了这段对话。
村支书狮子大开口,是想吓退她。毕竟那楼荒了二十多年,连拆迁队都懒得动,占地近千平,就算卖三十万也是意外之喜。但老刘不信张小红能拿出这么多钱。
没想到第二天,张小红真就提着一个旧帆布包来了。她把包往桌上一放,拉开拉链,里面全是揉皱的现金,有毛爷爷,也有老人头,还夹着几张发黄的存单。
“二十三万现金,七万存单,你点点。”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村主任的保温杯盖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墙角,没人去捡。
三天后,张小红顶着全村人异样的目光,拿到了那栋烂尾楼的地契和钥匙。其实那铁锈斑斑的大门锁早就坏了,钥匙形同虚设。
“疯了吧她?”村里人议论纷纷。
“城里打工赚的钱不知道买套小房子,买这破楼干啥?”
“听说是被骗了,以为这儿要建商业街,结果上当了。”
“指定是攒了十年的血汗钱啊,就这么打水漂了。”
我媳妇从菜场回来,放下篮子就跟我分享最新消息:“老吴家的二儿媳跟张小红一个厂,说小红这些年省吃俭用,连卫生巾都舍不得买,用布缝的。厂里组织旅游从来不去,过年都舍不得回家,就为了攒这三十万。”
媳妇边说边剁蒜,刀在菜板上咚咚响:“你说这姑娘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我没吭声。蒜末的辛辣味让我眼睛有点刺痛。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晾衣绳上,把我晾的短裤荡得左右摇晃。那条短裤口袋上有个补丁,是用孩子旧校服的布料缝的。
张小红买下烂尾楼后,就住进去了。她带来一张折叠床,一个电饭煲,和一箱旧衣服。烂尾楼没水没电,她用塑料桶从村头的井里挑水,晚上点蜡烛照明。
有几个小孩子好奇,偷偷跑去看,回来说:“小红姐在扫地呢,一个人扫那么大的地方,怪可怜的。”
我二舅是村电工,张小红托人请他帮忙接电。二舅去了一趟回来,一脸困惑:“那丫头想把一楼隔成小隔间,说是要开什么’手工坊’,还问我电够不够用……你说她一个人,那地方没个三五年收拾得了吗?”
八月的一个下午,天气闷热得厉害。我骑摩托车去镇上买农药,经过烂尾楼时,看见张小红搬了把旧藤椅坐在门口,一边剥毛豆一边看着远处发呆。她身边放着个收音机,正播着不知哪个台的流行歌。
我停下车,递给她一瓶水:“小红,热不热?”
她接过水,笑了笑:“习惯了。”
她的手上全是泥,指甲缝里黑黑的。我注意到她身后堆着几袋水泥和沙子。
“你一个人住这不害怕啊?”
“有什么好怕的,”她喝了口水,“比起厂里宿舍八个人挤一间,这地方可宽敞了。”
我看着这栋杂草丛生、墙皮剥落的破楼,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
张小红忽然说:“叔,你说,人这辈子,得有个盼头是不是?”
她这一问,把我问住了。
“你看我,”她指着自己,嘴角又出现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城里人叫我们农民工,农村人说我们是城里人。十年了,我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就转了话题:“你准备把这儿弄成什么样?”
“先把一楼收拾出来,开个手工作坊。我这些年在服装厂,做得最多的就是手工活。我想找些村里的妇女一起做手工,接点城里的单子。”
那时候,我只当她是说说而已。现在想来,她那天眼睛里的光是认真的。
九月初,我老丈人来我家吃饭,席间提起县城规划的事。老丈人退休前在县规划局工作,消息灵通。
“听说城东要建新的产业园区,”老丈人抿了口酒,漫不经心地说,“重点发展服装加工和电子产业,有意思的是,还专门规划了一片区域支持乡村手工业。”
我一愣:“城东?那不是咱们村那边吗?”
“对啊,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公示了。”
这话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全村。第二天一早,我去小卖部买烟,就听见好几个人围着议论这事。
“真的假的?城东要开发?”
“那块地早就被圈起来了,就是不知道具体怎么规划。”
“那张小红岂不是要发了?”
我老婆这些天对张小红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晚饭后非要拉着我去看看:“万一是真的呢?咱们是不是也该准备点什么?”
走到烂尾楼附近,远远就看见大门口亮着灯。张小红不知从哪弄来了发电机,楼前的空地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甚至摆了几盆花。
门口还站着几个村里的妇女,七嘴八舌地问着什么。张小红正在耐心回答,看见我们,招了招手。
“来得正好,”她说,“我正要找人帮忙呢。”
楼里已经焕然一新。一楼大厅被分隔成几个区域,有缝纫区、布料区、成品区。墙上贴着设计图和样品照片。几台缝纫机整齐排列,还有一台看起来挺专业的织布机。
“这些都是二手的,便宜。”她解释道,看出了我们的惊讶。
我老婆好奇地摸着一卷粉色布料:“你从哪弄来这么多东西?”
“厂里。我以前的厂倒闭了,老板欠了工人两个月工资。最后用这些机器抵债,我就要了。”
“那你知道城东的规划吗?”我忍不住问。
张小红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什么规划?”
她是真不知道。
十月中旬,县政府正式公示了城东产业园区规划。消息一出,整个村子都沸腾了。规划中,张小红的烂尾楼正好位于”乡村手工业孵化中心”的核心位置。
村里人对张小红的态度彻底变了。
“真有先见之明啊!”
“怪不得非要买那栋楼呢,早就知道内幕了吧?”
“小红这姑娘,年纪轻轻就这么有眼光,不简单哪!”
很多人还跑去找她,问能不能投资,或者加入她的手工坊。
张小红面对突如其来的热情,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只是按原计划,一步一步把手工坊建起来,找了七八个村里的妇女一起干活。
一天下午,我送电费通知单经过手工坊,看见张小红正在教李寡妇如何缝制一种复杂的花边。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们专注的侧脸上。
“叔,听说您修自行车技术好,”她看见我,急忙站起来,“能不能帮我看看那台织布机?总是卡线。”
我答应了。修好织布机后,她非要留我喝茶。两个塑料杯子里泡着廉价的茶包,杯口还有一道裂缝,用透明胶带粘着。
“你真不知道规划的事?”我忍不住又问。
“真不知道,”她笑了,“我只是……想有个自己的地方。”
她看着窗外,目光落在远处黄色的稻田上:“小时候,我妈就是靠缝缝补补养活我们姐弟三个。她最拿手的是布老虎,一个能卖五块钱。”
张小红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布老虎,有点旧了,虎头上的一只眼睛是用不同颜色的扣子代替的。
“这是我妈做的最后一个。那年我十七岁,她病得很重,手抖得厉害,还是坚持做完了。她说,人活着,得给自己一个盼头。”
我突然明白了她眼中的执着从何而来。
“所以,你买下这里,就是为了……”
“为了给自己一个家,”她轻声说,“一个不用看别人脸色的地方。说来也巧,我买下这儿没多久,厂里就倒闭了。”
十一月初,县里来了几个穿西装的人,直奔张小红的手工坊。他们是产业园区的招商代表,想跟张小红谈合作事宜。
“我们希望您的手工坊能成为乡村手工业孵化中心的示范点,”领头的中年男人说,“政府会提供一定的补贴和扶持。”
张小红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我能提个条件吗?”
“您说。”
“我想学开车,拿个驾照。还想去县城技校进修一下电脑和会计知识。”
西装男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当然没问题。”
我站在门外,听见张小红接着说:“还有,我想把手工坊的名字定为’布老虎’。”
年底,张小红的”布老虎”手工坊成了村里的名片,甚至引来了县电视台的采访。
那天,她穿着一件崭新的蓝色工作服,站在镜头前有些拘谨。记者问她买下烂尾楼时有没有预见到今天的发展。
张小红笑了笑:“没有。我只是想有个属于自己的角落。”
“那您现在有什么打算?”
“扩大规模,带动更多村里妇女就业。”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给自己买辆小车。”
采访结束后,张小红请村里参与手工坊的人吃了顿饭。席间,李寡妇喝了点酒,拉着张小红的手感叹:“小红啊,你这运气真是太好了!”
张小红摇摇头:“不是运气好,是坚持对了方向。”
没人注意到,她放在腿上的手微微颤抖。
那天回家路上,天空下起了小雪。我看见张小红站在烂尾楼顶层,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城市灯火。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她似乎并不在意,只是静静地站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今年春节前,我在县城超市偶然遇见了张小红。她穿着一身得体的羽绒服,拎着几袋年货,身后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
“这是我弟弟,”她介绍道,“今年接来县城读书。”
“手工坊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现在有二十多人了。还跟几家外贸公司签了合同。”她笑着说,脸上的疲惫藏都藏不住。
临走时,她递给我一个纸袋:“一点心意,刚出炉的布老虎,新款。”
纸袋里是一只绣工精细的布老虎,比她妈妈做的那只精致多了,但眼睛依然是两颗不同颜色的扣子。
“为什么不换成一样的扣子?”我忍不住问。
“提醒自己,”她说,“无论走多远,都别忘了出发时的样子。”
前几天,张小红考到了驾照,开着一辆二手面包车来村里接送手工妇女。车子不新,后备箱盖上还贴着前车主家孩子的卡通贴纸,她也没去撕。
听说产业园区正式动工了,张小红的手工坊将成为第一批入驻企业。村支书老刘现在见人就夸自己有眼光,说当初要不是他把烂尾楼卖给张小红,哪有村里今天的好光景。
没人去戳穿他。毕竟,故事总是会被美化的,就像那栋原本令人望而生畏的烂尾楼,如今已经被粉刷一新,门口挂着”布老虎手工艺品专业合作社”的牌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有时候我会想,张小红是不是真的只是运气好?她自己说不是,是坚持对了方向。但谁又能保证,方向错了,同样的坚持会带来什么呢?
也许,答案就像那只布老虎的两只不同颜色的眼睛——生活本就不是非黑即白,而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像张小红一样,给自己一个盼头,然后一步一步朝着它走去。
至于路上会遇见什么,谁也说不准。
张小红说,她现在又有了新的盼头——明年,要去省城看看。
雨后的黄昏,我经过手工坊,看见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卷蓝色的布料,正对着落日出神。身后的房间里,缝纫机的声音和妇女们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温暖而踏实。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人这一生,无论贫穷富贵,总要为自己留一片天地,一个可以安放梦想的角落。哪怕这角落一开始只是别人眼中的烂尾楼。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