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啥?"父亲抬起头,手里还攥着那份《工人日报》,眉毛下面的眼睛像两把刀子一样锐利,脸色如同十一月的天气,阴晴不定。
"爸,您说小霞这媳妇怎么样?"我憋了半天才问出这一句,声音比蚊子还小。
"啥?"父亲抬起头,手里还攥着那份《工人日报》,眉毛下面的眼睛像两把刀子一样锐利,脸色如同十一月的天气,阴晴不定。
"我是说……小霞这媳妇还成吧?"我咽了咽口水,盯着地板上那块已经褪色的花砖。
"嗯。"父亲干巴巴地应了一声,眼睛又回到了报纸上,报纸被他捏得"哗啦哗啦"直响。
这就是我和父亲谈论我结婚一个月的全部对话。
九十年代初的那个秋天,我和小霞的婚姻像一颗石子扔进了我家这潭死水里,激起的涟漪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
窗外的梧桐叶子黄了一半,风一吹,"沙沙"地响,像是在说着什么悄悄话。
家里的老式座钟"嘀嗒嘀嗒"地走着,墙上挂着的全家福里,只有我、父亲和母亲三个人,笑容都像是被定格了一样僵硬。
那会儿我刚从技校毕业没两年,在县里的拖拉机厂当钳工,工资不高,每月只有一百多块钱。
身上的工作服永远洗不掉那股机油味,手上的茧子磨得老厚了。
在那个国企改革的浪头上,能有个铁饭碗已经很不错了,街上到处贴着"实行岗位责任制"、"优化人员结构"的大字报,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慌。
小霞是乡镇企业的会计,比我小两岁,是同村王大婶介绍认识的。
她个子不高,圆圆的脸,扎着一条马尾辫,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眼睛亮堂,嘴巴利索,性子直爽得很。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镇上的新华饭店,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衬衫,一条深色裤子,朴素得很,但看着就让人舒服。
"周建国是吧?我叫李小霞,王婶说你人老实。"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我们处了半年就结了婚,按照老规矩,她搬到了我家和父母同住。
婚礼很简单,就在家里办的,请了几桌亲戚,吃了顿饭,放了几挂鞭炮,小霞就这样成了我家的一员。
我家那时候就是个妥妥的"父亲王国"。
我爹周长胜,退休前是机械厂的技术骨干,平常不苟言笑,板着一张脸,跟厂里的机床似的,硬邦邦的。
家里大小事情都由他拿主意,从买菜到家具摆放位置,甚至我妈想看哪个电视节目,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
我从小就怕他,记得上小学时,有次考试没考好,才考了85分,回家后被他骂得一晚上没敢吭声,连饭都不敢好好吃。
连说话都得掂量半天,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又要挨训。
我妈周淑芬为了家庭和睦,啥事都顺着他来,日子久了,连自己的想法都快没了。
每天早上五点多就起来,烧水做饭,收拾家务,直到晚上九点多才能休息,脸上的皱纹一年比一年多,可从来不抱怨一句。
小霞进门才一个月,整个家里的空气就变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午后,灰蒙蒙的天空飘着细雨,客厅里的老式电风扇"呼呼"地转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周叔,我觉得咱家得定个规矩。"小霞突然开口,我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
"规矩?"父亲放下茶杯,眉毛一挑,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来,"什么规矩?"
"家务分工。"小霞的声音很平静,但很坚定,"您和婆婆年纪大了,该歇着的时候歇着。我和建国负责大部分家务。您要是闲不住,也可以帮忙做点轻松的活儿。"
屋里静得连苍蝇飞过的声音都听得见。
老式挂钟的"嘀嗒"声在这寂静中格外刺耳。
我妈偷偷看了父亲一眼,赶紧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搓着围裙边。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手心全是汗。
"哼。"父亲只冷笑一声,拿起报纸,算是默认了,又好像根本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可我知道,这事没完。
果然,没过两天,小霞又提出来要"财政公开"。
那天晚上,我们刚吃完饭,电视里正播着《渴望》,刘慧芳正跟丈夫吵架呢。
小霞擦了擦手,坐在了饭桌旁:"周叔,我想跟您商量个事。"
"说。"父亲的眼睛还盯着电视。
"我觉得咱家可以实行财政公开。"小霞说,"我和建国每月把工资的大部分上交,留一小部分零花钱,家里的收支也要记账,大家有知情权。这样管钱的人也心里有底。"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父亲当场就拍了桌子。
茶杯里的水都跳了起来,电视机前的我妈吓得一激灵。
"这是什么新规矩?你这是怀疑我贪了你们的钱?"父亲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霞脸色微红但语气坚定,"现在是新社会了,家里的事大家一起商量着办,这样才公平。"
"公平?"父亲冷笑,胡子都气得抖起来了,"你懂什么叫公平?我辛辛苦苦几十年把这个家撑起来的时候,怎么没人跟我谈公平?你刚进门一个月,就想改家里的规矩?"
我坐在那里如坐针毡,想劝又不敢劝,只能偷偷扯小霞的衣角,示意她别再说了。
街坊邻居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都开着,父亲的声音大得很,估计隔壁的李婶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妈倒是挺会打圆场:"行了行了,吃饭吃饭,饭凉了不好吃。小霞啊,你周叔这人就这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小霞抿着嘴没说话,但从她攥紧的拳头,我知道她心里憋着一股劲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家里像埋了一颗定时炸弹。
父亲和小霞虽然没有当面吵架,但暗地里较着劲。
父亲习惯把鞋子脱在客厅,小霞第二天就会默默把鞋放回鞋柜;父亲吃完饭喜欢把碗往桌上一放就走人,小霞就会站在那里大声说"谢谢您用餐";小霞把家里重新整理得井井有条,父亲会"不小心"把东西弄乱。
我在中间左右为难,下班回家比上班还累。
厂里的空气也越来越紧张,每天都有关于改制、下岗的传言。
灰尘漂浮在车间的阳光里,机器轰鸣声中夹杂着人们压低的讨论声:"听说市里那个纺织厂都解散了,一下子几百号人没工作了。"
"可不是嘛,现在这社会变化太快,谁知道明天会咋样。"
老郑是我师傅,比我大十来岁,最近整天笑呵呵的,一点不担心下岗的事。
一次下班,车间里只剩下我和他在收拾工具,我忍不住问他:"老郑,你咋这么开心啊?大家都愁眉苦脸的,就你成天笑。"
老郑擦了擦手上的机油,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回家有个暖心窝啊!老婆孩子热炕头,厂里那点事算什么?"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小子刚结婚啊,现在咋样?小两口过得好不好?"
我勉强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想起自己每天回家,得先看父亲脸色,再看小霞表情,才能判断今天的家庭"天气",心里就像压了块大石头。
那天晚上我借口跟老郑讨论技术问题,在厂门口的小酒馆喝了两杯。
酒馆里挤满了工人,电视上正播着香港回归的新闻,大家都说着各自的烦心事。
我喝多了,一个人在厂门口蹲了半个小时才敢回家,路灯下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跟我的心情一样晦暗不明。
转机是在父亲参加退休工人聚会那天开始的。
那是十月底的一天,天气已经转冷,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像细针一样扎在人脸上。
父亲一大早就穿上他那件褪了色的灰色中山装,还特意让我妈给熨了熨,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多新鲜啊,老头子还臭美上了。"我妈对着我眨眨眼,小声说道。
原来是机械厂老工人联谊会,父亲还是挺看重的,毕竟在那个厂里干了大半辈子。
那天下着小雨,父亲回来时已经八点多,衣服都湿了,头发贴在额头上,显得特别落魄。
平常这种情况,他肯定会嫌弃晚饭不热,或者抱怨没人去接他。
可那天他进门后,只是默默地换了鞋,坐下来吃饭,眼睛还时不时偷瞄小霞。
厨房的灯光黄黄的,照在他脸上,我忽然发现父亲的眼角多了好多皱纹,头发也白了不少。
"怎么了爸?聚会上有啥新鲜事?"我试探着问,给他夹了块红烧肉。
"没啥。"他闷头扒饭,"老张被儿媳妇赶出家门住敬老院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
筷子碰到碗的声音格外清脆,窗外的雨声"沙沙"地响。
老张是父亲的老搭档,在厂里时就爱显摆自己多威风,家里儿媳妇多听话,见了面就夸自己儿媳妇如何如何孝顺,把父亲都气得够呛。
"为啥啊?"我妈小声问,手里的碗停在半空。
"谁知道呢,听说是老张一直不把儿媳妇当回事,儿子出差,他和儿媳妇闹翻了。"父亲声音闷闷的,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老张哭得像个孩子似的,说啥'老了才知道儿女亲,媳妇是儿子的',听着挺可怜的。以前多威风一人啊,现在就剩下一个人了。"
小霞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和我对视一眼,没说话。
我能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变化。
第二天早上,天气放晴,阳光透过薄雾洒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上,树上残留的几个石榴在阳光下红得发亮。
我起床时发现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膝盖顶着木头,手起斧落,"咔嚓"一声,木头就被劈成两半。
他的动作很熟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小霞在厨房做早饭,铁锅里的葱花炒鸡蛋"滋滋"作响,香味飘得老远。
两人之间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变化。
"爸,吃饭了。"小霞站在厨房门口喊了一声,声音很自然,就像她一直这样叫他似的。
父亲"嗯"了一声,放下斧子,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走进屋里。
晚上下班回家,小霞告诉我中午去菜市场碰见了隔壁的王阿姨。
我们坐在床沿上,屋里只开了一盏小台灯,暖黄色的光芒照在小霞的脸上,让她看起来特别柔和。
"王阿姨跟我讲了不少你爸年轻时的事情。"小霞一边叠衣服一边说,"说你爸参加工作那会儿,正赶上困难时期,每天带馒头咸菜上班,省下钱给你姥姥看病;后来你妈生你时难产,你爸三天没合眼,在医院走廊上来回踱步,头发一夜白了好几根。"
我愣住了,这些事我从来不知道。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总是那个不苟言笑的严厉形象,很难想象他也有着如此柔软的一面。
"建国,我一直以为你爸就是个老顽固,原来他吃过那么多苦啊。"小霞声音有点哽咽,"我这些天跟他较劲,可能真的伤了他的自尊心。"
我点点头,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父亲的严厉和固执背后,有太多我不了解的故事。
那些年他扛起一个家,不知道承受了多少压力和艰辛。
正当家里气氛微妙缓和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那是十一月初的一个晚上,北风呼啸,窗户"咣当咣当"直响。
夜里十一点多,父亲突然捂着肚子直冒冷汗,脸色惨白,嘴唇都没了血色。
"爸,您怎么了?"我一下子慌了神,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
"肚子疼……"父亲额头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往下掉,一向硬朗的声音也变得虚弱。
我和小霞赶紧把他送去医院,一路上父亲痛得直哼哼,平时的威严荡然无存。
医院的走廊又冷又亮,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难受。
诊断是急性胆囊炎,需要住院治疗。
医生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白大褂上还有咖啡渍:"脾气大,饮食又不规律,这病早就埋下祸根了。看这炎症,怕是拖了有段日子。"
病房里,父亲躺在床上,看起来比平时小了一圈,苍白的脸颊凹陷下去,显得特别憔悴。
点滴一滴一滴地落下,像是在计算着时间。
我上夜班,白天还得去厂里,照顾父亲的重担就落在了小霞和我妈身上。
让我没想到的是,小霞主动承担了大部分工作。
"婆婆,您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就行。"小霞把我妈劝回了家,自己一个人留在医院。
病房里只剩下父亲和小霞两个人,气氛有些尴尬。
"要不你也回去吧,我自己能行。"父亲声音虚弱,但仍然倔强。
"您就别逞强了。"小霞给他掖了掖被角,语气很温和,"您看您这样子,连水都端不稳,怎么自己来?"
"我这一辈子,啥苦没吃过。"父亲叹了口气,眼睛望着天花板,"你别看我这样,年轻时候啊……"
"我知道,您年轻时候可厉害了。"小霞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王阿姨说您当年修机器,一个人能顶仨。"
父亲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有了一丝神采:"那是,那会儿没有我修不好的机器!"
两个人就这样聊了起来,屋里的空气不再那么凝重。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的病情慢慢好转,可我发现小霞却瘦了一圈。
她每天给父亲端屎端尿,擦身子换衣服,嘴上不说,袖子已经挽到了胳膊肘。
医院的饭不合父亲胃口,她就自己从家里带饭菜来,骑自行车来回折腾,风雨无阻。
有天中午,我去医院送换洗衣物,远远地就看见小霞在帮父亲擦背。
父亲的背脊瘦得能看见骨头,皮肤松弛,布满了老年斑。
小霞的动作很轻柔,一边擦一边说笑话逗父亲开心。
父亲从来不说谢谢,但我注意到他看小霞的眼神渐渐变了,不再是那种审视和防备,而是带着一丝温暖和感激。
那天晚上,我去病房接替小霞,隔着门缝看见一幕让我终身难忘的场景:父亲突然抓住了正在整理床铺的小霞的手。
病房里的灯光很暗,照在两人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丫头,对不起。"父亲的声音很低,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小霞愣住了:"爸,您说啥呢?"
"我知道我这人不好相处。从小没爹没娘,打小就得自己扛,慢慢就变成了这样。"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回忆很远的事情,"我七岁就没了爹,娘改嫁了,我就跟着爷爷奶奶过,后来他们也走了,就剩我一个人。我总觉得,只有把一切都抓在手里,家里人才不会受苦,这日子才有奔头。"
窗外的月光透进来,照在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些皱纹像是刻下的岁月痕迹,每一道都代表着一段艰辛的过往。
"爸,我懂。"小霞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您是为这个家好。咱们都是为这个家好。"
父亲闭上眼睛,两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以前总觉得,这个家是我一个人撑起来的,所以啥事都得听我的。现在才明白,家是大家的,得一起来才行。"
我站在门外,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从没见过父亲流泪,他在我心目中一直是那个刚强坚毅的形象,如今却显得如此脆弱和人性。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父亲的固执和严厉背后隐藏的深深的爱与恐惧。
父亲出院后,家里的气氛彻底变了。
十二月的第一场雪如期而至,院子里的石榴树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雪,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光。
早晨起来,父亲会主动帮着择菜洗碗,那双曾经只会修机器的粗糙大手,现在也能小心翼翼地擦桌子、扫地了。
有事情要决定,他会问问大家的意见;甚至有一次,他还跟小霞讨论镇上新开的服装店是不是可以投资开个分店。
"你看那服装店,生意多火啊,咱们要不要也试试?"父亲捧着茶杯,眼睛里闪着光。
我妈笑得合不拢嘴,说这是几十年来头一遭,以前哪敢提什么投资做生意的事。
"你这老头子,现在可开窍了!以前我说句话你都不爱听,现在倒好,啥事都跟小霞商量。"我妈打趣道,语气里满是欣慰。
小霞也变了不少。
她学会了煮父亲爱喝的苦丁茶,每天早上一杯,晚上一杯;周末会叫上父亲一起去菜市场,请教他挑选新鲜蔬菜的窍门。
"周叔,您看这白菜,是挑结实的好还是松一点的好?"
"当然是结实的!你捏捏看,这个就不错,沉甸甸的,水分足。"父亲一脸得意,像个专家似的。
家里的账本还是小霞管着,但每个月都会拿出来和大家一起过目,讨论下个月的计划。
"爸,您看,这个月我们省下来三十多块钱,要不要买点东西犒劳犒劳自己?"小霞翻着账本说。
"买啥啊?"父亲好奇地问。
"要不买个收音机?您不是爱听评书吗?"
厂里改制的风波最终还是来了。
九四年末,大批工人下岗回家,街上多了很多闲逛的人,眼神茫然,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好几个老师傅下岗回家,有的去摆小摊,有的去建筑工地,有的干脆天天搓麻将打发时间。
我也担心自己的工作不保,晚上睡不着觉,老想着万一下岗了怎么办,家里的日子咋过。
有天回家,发现父亲、小霞和我妈正围在桌子边,桌上摊着一张纸。
屋里暖烘烘的,飘着一股炖肉的香味,电视上正播着春晚彩排的新闻。
"建国,来看看。"父亲招手叫我,眼睛里闪着光,"你媳妇有个好主意。"
我凑过去一看,原来是小霞提议我们家合资开个修理部,主打修理电器和农机具。
父亲可以出技术,我负责联系客户,妈妈和小霞管账。如果我真下岗了,还能有个退路。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计划,连前期投资和预计收益都算好了。
"这丫头脑子灵光,比你强。"父亲居然开起了玩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看得目瞪口呆。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采,那是对未来的期待和憧憬。
我突然意识到,父亲虽然年过半百,但内心深处仍然渴望着被需要,渴望着证明自己的价值。
小霞不仅帮他找回了这种感觉,更给了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那年春节,天特别晴朗,阳光明媚,照在贴满窗户的红色剪纸上,映得整个屋子喜气洋洋。
我们一家人难得其乐融融。
团圆饭上,桌子中间摆着一盘红烧肉,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次。
酒杯里的白酒在灯光下泛着微光,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和淡淡的酒香。
父亲举起了酒杯,脸上满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温和而充满感情,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绽放的花瓣。
"来,我先敬小霞一杯。"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但很坚定,"谢谢你丫头,不仅给我们家添了人丁,还带来了新气象。我这老头子固执了大半辈子,怕是改不了了,可你教会了我,新时代啊,得有新家风。"
他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眼睛湿润了。
小霞红了眼眶,轻轻叫了声:"爸。"
那一声"爸",道尽了千言万语。
母亲在一旁偷偷抹眼泪,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这个家,可算是有了点人味儿了。"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明白了,家风的变化本质上是人心的变化。
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家,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
小霞带来的不仅是新规矩,更是帮我们全家重新认识了彼此,找到了相处之道。
九十年代的变革风潮不仅席卷了工厂,也悄悄改变着千千万万个家庭。
人们在经济转型的大潮中挣扎着前行,传统与现代的碰撞无处不在。
而那些看似平凡的日常摩擦和妥协,构成了生活的本真,也塑造了我们每一个人。
后来,我们家的修理部真的开起来了,挂了个"周师傅修理店"的牌子,父亲每天忙得不亦乐乎,脸上的笑容比年轻时候还多。
我也没有下岗,被调去了技术科,虽然工资少了点,但工作稳定了。
小霞怀孕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父亲把厂里退休时发的医书翻出来,天天研究怎么给孕妇补身子。
有天晚上,我和父亲坐在院子里乘凉,满天的星星像钻石一样闪烁。
"爸,您后悔吗?"我突然问道。
"后悔啥?"父亲愣了一下。
"后悔让小霞改了家里的规矩。"
父亲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傻小子,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日子过得舒坦了,规矩换了又怎么样?"
他看着满天星斗,眼睛里映着星光:"你妈跟了我一辈子,委屈她了。好在你找了个好媳妇,咱们周家的家风,该换换了。"
星光下,父亲的脸显得格外柔和,那些曾经的棱角,在岁月和理解中被磨平。
我突然想起我和小霞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想起她说过的话:"家不是一个人的,是大家的。"
是啊,家不是一个人的城堡,而是大家共同的港湾。
而家风,不是一成不变的教条,而是与时俱进的生活智慧。
"爸——"夜风吹过,带走了我未尽的话语。
来源:如意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