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赵婶子今年五十八了,手上的茧子厚得能夹住一根针。她总说这是”种菜的手相”,握得住锄头,也握得住命运。
赵婶子今年五十八了,手上的茧子厚得能夹住一根针。她总说这是”种菜的手相”,握得住锄头,也握得住命运。
那天我骑着摩托车经过她家地头,看见她蹲在地里拔萝卜,头上的草帽歪歪斜斜,像是随时会掉下来。见到我停下,她直起腰,拍了拍沾满泥的裤腿,也没见干净多少。
“骑这么快,赶着去哪啊?”她手搭凉棚,眯着眼问我。
“去县里送个东西。”我随口答道,目光落在她脚边的蓝色塑料筐上,里面堆着刚拔的萝卜,泥土和根须还没处理干净。
“哎,正好,帮婶子个忙,把这筐萝卜捎去县里卖了吧。”她说着就要把筐往我摩托车后座上放。
我急忙摆手:“婶,今儿真不方便,我还约了人。”
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然后慢慢收回那个沉甸甸的筐子,嘴里嘟囔着:“也是,也是,脏。”
我有些尴尬,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这事在村里不是秘密,赵婶子的菜总是卖不出好价钱,县里人嫌她东西脏,包装简陋,还总有泥巴。但谁又能怪她呢?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守着三亩薄田,连个荫凉处都没有。
“婶,不是因为脏…”
“去吧去吧,我自己想办法。”她摆摆手,脸上重新挤出笑,“记得顺道去看看你妈。”
我点点头,却突然不想走了。
赵婶子丈夫走得早,八年前一场急病,甚至没来得及去县医院。那时候村里人传她克夫,背地里指指点点。但你要当面问她日子怎么样,她就咧开嘴:“好着呢,春生了腊死,秋收了夏种,一年四季不闲着,哪有工夫想那些。”
她家后面三亩地是她丈夫在时开荒出来的,土质不算特别好,但胜在向阳。赵婶子种的菜个头不大,但水分足,口感甜。我妈常说:“赵家的菜吃着像小时候的味道。”
可惜县里的菜贩子不这么想。他们嫌她的菜没经过清洗分拣,外形不好看,更别提那些草绳扎的捆和旧蛇皮袋了。赵婶子的菜总是卖最低价,有时候甚至卖不完,只能背回来喂猪。
我发动摩托车,远远看见她又弯下腰继续拔萝卜,裤脚挽到小腿,露出黝黑的皮肤和青筋。
县里的事情办完,我在老同学王亮的水果店前停下。这小子从初中就鬼点子多,现在开了家水果店,生意不错。
“喝点啥?”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冰啤酒。
我摆手:“下午还得骑车回去。”
他撇撇嘴:“骑车怎么了,一罐啤酒连交警叔叔都不管。”说着自己开了一罐,咕咚咕咚灌了半罐。
我突然想起了赵婶子的事:“诶,你这店里客人不少,有没有认识卖菜的?”
“咋了,想转行啊?”王亮笑着问。
“不是,村里有个婶子,种的菜挺好吃的,就是总卖不出去…”
王亮放下啤酒罐,摇头:“现在县里菜市场都规范了,进场费一年两三千,还得有营业执照什么的。你那婶子一个人能折腾得过来吗?”
我也没了主意,只好借了他店里的WiFi刷了会手机。
首页推送了个短视频,一个染着黄毛的年轻人在菜市场前摆了个小摊,旁边立着个手写的牌子:“爷爷的自种菜,吃了能长生不老”。镜头一转,摊位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这什么玩意?”我把手机给王亮看。
他瞟了一眼:“网红卖菜呗,现在流行这个。我隔壁那家咖啡店的菜都是从农家乐进的,号称有机蔬菜,贵得要死,不照样卖得好。”
我若有所思。
回村的路上,我又路过赵婶子的田。
她还在那儿忙活,身边多了个水桶,正把刚拔的萝卜放进去洗。看见我停下,她直起腰,脸上挂着倦意。
“婶,今天卖完了吗?”我问,心里已经知道答案。
她摇摇头:“去晚了,好地方都被占了。卖了两捆青菜,五块钱。”
我看着她筐里洗了一半的萝卜,突然有了主意:“婶,我有个朋友,想买您的菜。”
“真的假的?”赵婶子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他们城里人不嫌脏啊?”
“不嫌,他们城里人现在就喜欢这个。”我拍拍胸脯,“明天您把菜准备好,我来安排。”
赵婶子将信将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我骑车去了邻村找到了李小东。这小伙子大学毕业后回村做直播,卖土特产,在县里还挺有名。他家祖上和我家有些亲戚关系,平时也来往。
“帮忙?行啊,正好最近想找点新内容。”李小东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得按我的方式来。”
我们一起来到赵婶子家,她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三个大编织袋装满了各种蔬菜:胡萝卜、青菜、洋葱、土豆…样样都有,但都还带着泥,有的甚至还连着根须。
李小东拿起一个萝卜,看了半天:“婶,这菜用啥肥料?”
“就粪肥啊,猪粪、鸡粪,地里种完一茬翻一次土。”赵婶子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太脏了…”
“太好了!”李小东兴奋地拍拍手,“正宗的农家肥,这才是真正的有机蔬菜!”
赵婶子一脸茫然,看着我。
“婶,您就照实说,怎么种的,用什么肥料,多久浇一次水,家里几口人,种了多少年…都说出来。”我解释道。
李小东已经掏出手机开始拍摄赵婶子的菜园子了。
县城北门的小广场上,李小东支起了一张简易桌子,上面摆满了赵婶子的菜,连泥巴都没洗。桌子旁边立着块木板,上面写着大字:“纯天然无公害农家菜,二十年种植经验,只此一家!”
赵婶子坐在桌子后面,戴着草帽,手足无措。李小东架好手机,开始直播:“各位老铁们好啊!今天给大家推荐一位种了二十年蔬菜的赵婶子,她的菜完全纯天然,用的都是农家肥,你们看这个胡萝卜…”
他拿起一个带泥的胡萝卜,对着镜头:“你们看这个土,纯黑色的,肥沃的黑土地出产的胡萝卜,闻一下,那个香味…”
我站在一旁,看着赵婶子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起初路过的人只是好奇地看看,慢慢地有人停下来询问价格。李小东接过话茬:“这位大姐,您平时买菜多少钱一斤?八块?我们这个才十块!虽然贵那么一点点,但这可是纯天然的,您看这个萝卜还带着泥土呢,这才是大自然的味道啊!”
赵婶子拽了拽我的衣角,小声说:“太贵了,卖不出去的。”
“别急,看东子的。”我安慰她。
令人惊讶的是,竟然真有人买了。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妇女挑了几个胡萝卜和一把青菜,付了钱还专门要求和赵婶子合影。
“这个阿姨种的菜,我奶奶那个年代的味道。”她对着李小东的镜头说。
随着直播的人气渐渐上涨,摊位前围了越来越多的人。有人买了菜,回去尝过后又特意跑来买。赵婶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种发自内心的,不是为了安慰别人的笑容。
“婶,这个青菜怎么种的啊?”一位顾客问道。
“就…正常种呗,”赵婶子摸了摸头上的草帽,“种子点下去,浇水,施肥,除草…”
“用农药吗?”
“哪舍得啊,”赵婶子摇头,“虫子来了就手工抓,不过现在种的这个品种,虫子不爱吃。”
李小东赶紧把镜头对准她们:“听到没,各位,纯手工除虫!”
我看着赵婶子操着她那口浓重的乡音,手舞足蹈地给顾客讲解怎么辨认好菜。她的手上依然是老茧和泥垢,但此刻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中午时分,摊位前终于冷清下来。李小东关了直播,满意地拍拍手:“好家伙,粉丝涨了三千多,打赏也有小两百。”
赵婶子数着钱,眼睛湿润了:“卖了一千多块,我这一个月都赚不了这么多…”
“赵婶,这只是开始。”李小东掏出手机给她看,“您看,有好多人加我微信,问下次什么时候还来卖菜。我们可以固定时间,每周来一次。”
“真的吗?”赵婶子颤抖着声音问。
“当然是真的。现在城里人就喜欢这个,土里刨出来的,带着泥的,越’脏’越好卖。”李小东笑道,“不过咱们得包装一下,不叫’脏’,叫’原生态’,懂吗?”
赵婶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那个…分成怎么算?”
李小东摆摆手:“什么分成,我就当是锻炼直播技巧了。再说了,赵婶这菜确实好,我小时候吃过,那味道…”
赵婶子突然抓住李小东的手:“你是东子?老李家的?”
李小东挠挠头:“对啊,您不记得了?小时候我还去您家偷过瓜呢。”
赵婶子拍着大腿笑起来:“想起来了!那年你偷西瓜,被我家那条老黄狗追得满地跑。”
我们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赵婶子的菜越来越受欢迎。李小东给她起了个名号,叫”二十年老菜农”,在网上小有名气。每周六早上,我们都会去县城摆摊,次次都卖光。
赵婶子攒了钱,买了个二手手机,李小东教她怎么使用微信收款。她的微信头像是她站在菜地里的照片,名字就叫”赵婶子的菜园子”。
有一次,我看见她对着手机屏幕摆弄了半天,好奇地问:“婶,您干啥呢?”
“学着发那个…朋友圈?”她有些不好意思,“东子说得发些菜的照片,让客户看见。”
我凑过去一看,是一张歪歪斜斜的照片,画面里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配文是:“今日新鲜萝卜,天然无公害”。
我不禁莞尔:“婶,您学得真快。”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跟你们年轻人学的。老了老了,还得跟着时代走。”
后来我才知道,赵婶子每天早上四点多就起床,给菜浇水、除草、拔菜,然后用手机拍照发朋友圈。照片技术不怎么样,但胜在真实,每一张都能看出来是刚从土里拔出来的样子。
县里的回头客越来越多,有的甚至直接开车来村里,找赵婶子买菜。有一次,我看见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赵婶子家门口,车主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提着两大袋菜往后备箱放。
“赵婶的生意越来越好了啊。”我和母亲闲聊时说道。
母亲叹了口气:“可惜了,她那个儿子,在外地工作,一年到头也不回来看看。”
我这才想起赵婶子确实有个儿子,好像在广东还是哪里打工。
转眼到了年底,赵婶子的菜已经供不应求。她开始和村里其他种菜的人合作,统一品牌,一起销售。李小东的粉丝也涨到了十几万,每次直播都能带货上万。
腊月二十三,我去赵婶子家送年货,远远就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陌生的车。进门一看,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和赵婶子说话。
“婶子,这是…”
“这是我儿子啊,小亮,”赵婶子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回来过年的。”
小亮站起来和我打招呼,我们简单寒暄了几句。他告诉我,之前在广东一家工厂做技术工,看到母亲在网上卖菜的视频后,决定回来帮忙。
“我学的是农业技术,”小亮解释道,“一直想回来种地,但怕赚不到钱,现在看来…”
赵婶子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可不是,现在日子好过了,他爸要是在天有灵,肯定也高兴。”
我注意到墙上贴了张新春联,字迹工整:“勤劳致富春常在,诚信经营福满门。”墙角摆着个旧电视机,上面放着一个相框,是赵婶子和她丈夫的合影,已经泛黄了。
小亮告诉我,他想帮母亲申请有机认证,扩大种植规模,还打算开发一些农产品深加工。
“婶子,您的日子越来越红火了。”我由衷地说。
赵婶子摆摆手:“都是托你们的福。说起来,还是那天你骑车经过,要不然我哪有今天。”
我笑了笑:“主要是您的菜好吃,我们不过是搭了个桥。”
她递给我一袋菜:“刚摘的,带回去给你妈尝尝。”
我接过来,菜叶上还带着露水,散发着泥土和新鲜的气息。
回家路上,我转着方向盘,突然想起赵婶子刚开始卖菜时的样子。那时她蹲在地头,满手是泥,眯着眼看着远处,像是看不到希望的样子。
如今县里人趋之若鹜地购买她的”脏”菜,曾经的劣势变成了最大的卖点。讽刺的是,那些菜本质上一点都没变,变的只是人们的看法和包装方式。
我放慢车速,看着两旁的农田。乡村的冬天,田野一片萧索,但在某处,赵婶子的温室大棚里,新的生命正在破土而出。
有时候,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不同的视角,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个愿意伸出手的人。赵婶子的故事告诉我们,生活的转机往往就在不经意间。
那个春节,村里多了个传说:赵婶子种了二十年的”脏”菜,如今成了城里人眼中的”宝贝”。每当说起这事,村里人总会笑着摇头:“这世道,真是怪了。”
而我知道,这不过是时代的变化,和人心的变化。
去年那块写着”纯天然无公害农家菜”的木牌,如今被赵婶子郑重地挂在了门楣上。她说,这是她的”金字招牌”。
木牌上有道不起眼的裂缝,赵婶子用胶带仔细地粘住了。就像她的生活,有过裂痕,但依然完整。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