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昨天下午，院子里晾着的一条裤子被风吹落在地上，我弯腰去捡的时候腰一下子就闪了。六十八岁的身体，确实不如从前了。儿子和儿媳都劝我搬去城里跟他们一起住，可我舍不得这个住了大半辈子的老房子。

昨天下午，院子里晾着的一条裤子被风吹落在地上，我弯腰去捡的时候腰一下子就闪了。六十八岁的身体，确实不如从前了。儿子和儿媳都劝我搬去城里跟他们一起住，可我舍不得这个住了大半辈子的老房子。

老伴王秀英走了第四年了。这四年，我过得也说不上好坏。左邻右舍都挺照顾我，有时候李婶做了好吃的就会给我送一碗过来。不过我还是不习惯一个人。每天早上醒来，总是下意识地摸摸身边，然后才想起她已经不在了。

那天腰疼得厉害，我翻箱倒柜找活络油，想起好像放在床底下的旧箱子里。我趴在地上，用竹竿把箱子勾出来，灰尘扑簌簌往下掉，呛得我连打几个喷嚏。箱子里杂七杂八的东西真不少，左翻右翻也没见着活络油，倒是摸到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拿出来一看，是个旧录音机的磁带。

盒子上面写着：“给老头子，不许提前听”。

我愣住了，这是秀英的字迹。

那台老录音机还在电视柜的抽屉里，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按了几下开关没反应，我想起来电池可能没电了。好在儿子上次回来，给我买了一堆电池，说是收音机用的。

换上电池，录音机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小心翼翼地把磁带放进去，按下播放键。

“喂，喂，这玩意儿开始录了没有？”是秀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我手一抖，差点把录音机摔在地上。

“老头子，如果你听到这盘磁带，那应该是我走了…”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希望你不要太早发现它，不然我可就白忙活了。”

我捏紧了录音机，手心里全是汗。那一刻，仿佛她又回到了我身边。

“咱们结婚四十多年，有些话我一直没好意思当面跟你说。你知道我这个人，脸皮薄…”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把我吓了一跳。

“老蔡，在家不？”是李婶的声音。

我手忙脚乱地按下暂停键，把录音机塞到沙发底下，然后去开门。

“老蔡，我家煮了南瓜粥，给你盛了一碗。”李婶端着一个搪瓷碗站在门口。

“谢谢，谢谢李婶。”我接过碗，有点心不在焉。

“你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李婶关切地问。

“没事，就是腰疼，刚才在找活络油。”

“哦，那你赶紧擦点药，晚上早点睡。”李婶叮嘱着离开了。

我把南瓜粥放在桌上，急匆匆地重新把录音机拿出来。秀英的声音再次从录音机里传出来。

“刚结婚那会儿，你每次回家我都高兴得不得了，但就是拉不下脸来表现。记得有一次你回来晚了，我在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看到你来了，反而佯装生气。你还记得吗，那次你给我买了一朵塑料花，红色的。我嘴上说浪费钱，可那朵花我一直珍藏着，就在我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用手帕包着呢。”

我不自觉地站起身，走向她生前用的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真的有个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那朵已经褪色的红塑料花，四十多年了啊…

录音继续着，秀英讲起了我们的往事，有些是我记得的，有些是我已经忘了的。她说起我们年轻时在场部跳舞，我不会跳被她笑话；说起我们第一次带刚满月的儿子去照相，排了半天队，结果儿子哭闹着把我的衬衫弄脏了；说起那年她生病，我连夜骑自行车去县医院买药…

我端起南瓜粥，已经凉了，但我一口气喝完了。秀英做的南瓜粥要甜一些，李婶做的则咸一点。我更喜欢秀英做的，但我从来没告诉过她。

“老头子，我有个秘密瞒了你这么多年。”录音里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年你下矿井出了事故，医生说你可能要躺几个月，医药费要两千多。咱家那会儿哪有那么多钱啊。我急得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我去找了我大伯家借钱，他们也拿不出那么多。后来…后来我去找了马厂长。马厂长答应借钱给我，但他…他想…算了，不说那些不开心的。反正我躲过去了，但他还是借了一千五给我。”

我的心猛地一沉。马厂长，我记得他，生产科的，当年对秀英总是嘘寒问暖的，我还一度怀疑过。后来听说他调走了。

“你不知道，为了凑齐那笔钱，我悄悄卖了我妈留给我的金镯子，又去给别人洗了半年的衣服。我怕你知道了会自责，就一直没敢告诉你。那半年，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摸黑去给人家洗衣服，回来天还没大亮，你都没发现。”

我突然想起来，那段时间她的手总是红肿的，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是被开水烫的。

怪不得她从来不肯让我洗衣服，说我洗不干净。原来是她的手受过太多苦。

窗外开始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窗户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但我的注意力全在录音机上。

“还记得咱们儿子结婚那年吗？家里本来就没多少积蓄，但你非要拿出一万块给他添置新家电。其实那钱是我十几年省下来的私房钱，我怕你知道了会不高兴，就假装是单位发的奖金。你还真信了，高兴得不得了，还说要请左邻右舍吃饭庆祝…”

秀英的声音时而哽咽，时而带着笑意。她说话的方式我太熟悉了，有时候会突然岔开话题，说一些看似不相关的事情。

“啊，对了，你别忘了给阳台上的那盆仙人掌浇水。那是咱俩一起从花市买回来的，十多年了，别让它死了。”

我苦笑了一下。那盆仙人掌早就在秀英走后没多久就枯萎了。当时我看着它慢慢干瘪，却不忍心扔掉，直到儿子回来硬是把它丢了，换了盆新的。

“老头子，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就是没能多陪陪你。这些年你操心工作，我操心家庭，咱们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并不多。年轻时我总觉得日子长着呢，等老了有的是时间在一起。现在…”录音里传来一声叹息，“现在我才知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的眼睛湿润了。秀英一向不善于表达感情，我们结婚几十年，她几乎没说过什么肉麻的话。

录音还在继续，秀英开始交代一些家务事。比如哪个抽屉里放了什么，哪些药要怎么吃，她存的私房钱藏在哪里…

“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有个红色的小布包，里面有六千八百块钱。这些年我一点一点攒下来的，留着给你养老用。你别舍不得花，该买什么就买什么，该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马上去床头柜找，果然在最下面的抽屉里，垫着一堆旧报纸的底下，有个红色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叠钱，外面还包着一层塑料袋。

我又回到录音机前。秀英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事。

“还有啊，你一定要记得每年交医疗保险，别嫌麻烦。你那个高血压的药也要按时吃，别老是忘记…”

听着她不停地叮嘱，我仿佛看到她在我面前，双手叉腰，眉头微蹙的样子。

录音快结束的时候，秀英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磁带已经放完了。然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很轻，很柔和。

“老头子，我们相濡以沫几十年，虽然我嘴上从来没说过，但是我心里一直都明白。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希望你好好的，别太想我，好吗？”

录音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呆坐在那里，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下大了，哗哗地打在屋檐上。我想起以前下雨天，秀英总会唠叨着让我去看看门窗关好了没有，厨房的瓦片有没有漏雨。现在，屋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接下来的三天，我把那盘磁带反反复复听了无数遍，每听一次就哭一场。我从没想过秀英会留下这样一份”礼物”给我。

第四天早上，李婶敲门，说看我好几天没出门，有些担心。

“老蔡，你这是怎么了？眼睛肿成这样。”

我笑了笑，说：“没事，就是想起一些往事。”

李婶看了看我：“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不用，不用。我很好。”

送走李婶后，我拿出那盘磁带，又听了一遍。这一次，我没有哭。相反，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窗外的老槐树上，有只鸟在叫。那是什么鸟来着？秀英总能叫出各种鸟的名字，我却总也记不住。我起身去开窗，想看看那只鸟长什么样子。

刚打开窗户，温暖的阳光就洒了进来，照在地板上。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星期三，以前的星期三，我和秀英总会去公园散步。四年了，我已经很久没去过那个公园了。

我决定今天去一趟。

公园里的花比以前多了，有些我叫不上名字。以前都是秀英告诉我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我沿着小路慢慢走着，看到一对老夫妻坐在长椅上，老头在削苹果，老太太在看报纸。他们让我想起了我和秀英。

我在长椅上坐下，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在叫我。

“老爷子，您没事吧？”是个穿制服的年轻人，可能是公园的工作人员。

“没事，我就是坐着休息一会儿。”

“您在这坐了快两个小时了，一直没动，我们还以为您…”年轻人没说下去。

我笑了笑：“谢谢你们关心。我这就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我在小卖部买了瓶米酒。老板娘王大姐认识我，有些惊讶：“老蔡，你不是好几年没喝酒了吗？”

“今天想喝一点。”

王大姐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少喝点，对身体不好。”

晚上，我倒了小半杯米酒，放在桌上，又放了一个空杯子。秀英生前不喝酒，但总喜欢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小酌。

我举起杯子：“秀英，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放心吧，我会好好的。”

喝完酒，我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旧本子和一支笔。这是秀英以前记账用的，后来放在那里没再用过。

我打开本子，在第一页写下：

“给秀英，等我来找你的时候，当面告诉你。”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在本子上写东西，写我和秀英的故事，写这些年来我心里的话，写我对她的思念。

一个星期后，儿子打电话来，说周末要回来看我。

“爸，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你别担心。”

“那就好。对了，妈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给你？”

我沉默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我记得妈生病那段时间，有一次我回去看她，看到她在摆弄一个录音机，见我进来就赶紧藏起来了。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没什么，就是收拾东西。我当时也没在意…”

“有，她留了一盘磁带。”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是什么内容？”

“一些她想对我说的话。”

“我能听听吗？”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说，“那是她给我一个人的。”

儿子似乎有些惊讶，但也没再坚持。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天空很蓝，几朵白云悠悠地飘着。我想起秀英最后在录音里说的话：“希望你好好的，别太想我，好吗？”

我点点头，仿佛在回应她：“我会的，但是，想你，是我活下去的动力啊。”

一个月后，我把那盘磁带和我写的本子一起，装在一个铁盒子里，小心地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这是我和秀英之间的秘密，我要好好保存，直到有一天，我可以亲口告诉她，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我有多爱她。

日子还是要一天天过下去。我开始学着自己做饭，虽然总是做得不太好吃；我开始每周去一次公园，坐在我们以前常坐的长椅上；我甚至开始在阳台上种花，虽然经常忘记浇水。

院子里的那棵老梨树今年开花了，白花一簇簇的，很是好看。我记得秀英生前最喜欢在梨花盛开的时候，搬个小凳子坐在树下乘凉。

我也搬了把椅子到树下，看着满树的白花，轻声说：“秀英，花开了，真好看啊。”

微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在我的肩上，头上。恍惚间，我似乎听到秀英在笑，在说：“看你，一身的花瓣，像个花痴老头。”

我也笑了。

来源：情歌泥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