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线杆上的小喇叭一大早就开始播报台风预警,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6号台风’灿都’已于…清晨登陆…沿海地区…转移群众…”老杨趿拉着塑料拖鞋,关掉煤气灶上翻滚的粥。粥锅边缘有一圈陈年的黑垢,他用指甲盖蹭了蹭,又放弃了。
周阳村下这场暴雨,跟以往不太一样。
电线杆上的小喇叭一大早就开始播报台风预警,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6号台风’灿都’已于…清晨登陆…沿海地区…转移群众…”老杨趿拉着塑料拖鞋,关掉煤气灶上翻滚的粥。粥锅边缘有一圈陈年的黑垢,他用指甲盖蹭了蹭,又放弃了。
院子里,雨点打在积水坑里,溅起一朵朵小水花。老杨家屋檐下挂着的那个塑料风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断了一角,在风里发出不太和谐的声响。
老杨看了眼墙上的挂历,今天是周一,小浩上学的日子。
挂历上印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卡通娃娃,笑得见牙不见眼,底下是”某某牙膏”的广告语,已经被雨水浸透了一角。这是年前年货促销时,超市送的。老杨每天都要在上面打个勾,这个习惯保持了十多年。倒不是为了记日子,而是怕自己哪天忘了小浩上学。
他从衣柜里翻出那把老伞,黑色的,骨架有点歪。伞面上有几处补丁,是用针线缝上去的,针脚很粗。老杨不太会做这种精细活,所以看起来像是一只只小蜈蚣趴在伞面上。
七点二十分,老杨站在自家门口,目光投向对面小院。雨太大了,从伞骨的缝隙滴进来,打湿了他的肩膀。
小浩家的铁门忽然打开,男孩穿着黄色雨衣,像个小鸭子一样冲了出来。
“杨爷爷!”小浩叫道,声音被雨声盖过了一半。
老杨点点头,把伞向男孩那边倾斜。“走!”他说。
两人顶着风往村口走去。村里的水泥路在这种天气下也不好走,到处是积水坑。老杨一手撑伞,一手拎着小浩的书包。那是个蓝色的书包,边角处因为长期摩擦已经发白,上面印着”奥特曼”的图案,只是褪色得厉害,看不太清了。
“杨爷爷,我昨天在电视上看到了宇宙飞船!”小浩忽然说。
老杨”嗯”了一声。他不太了解这些。
“它能飞到月球上!比奥特曼还厉害!”小浩继续说,一边跳过一个水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老杨的裤脚。
老杨又”嗯”了一声。风把伞吹得东倒西歪,他不得不用力握紧伞柄。
到了村口,等待孩子们的校车已经停在那里了。车窗上有一层雾气,能看见里面模糊的人影。几个打着伞的大人站在车门旁,送各自的孩子上车。
“你看,是小浩和老杨!”有人说。
老杨看见了王大妈,她正送外孙女上车。王大妈冲他点点头,脸上的皱纹挤出一个笑容来。“这雨下得,出门都费劲。”王大妈说。
“今天台风,可别耽误了。”老杨回答,把小浩的书包递给他。
小浩接过书包,犹豫了一下,说:“杨爷爷,明天见!”然后一溜烟跑上了车。
老杨站在原地,等到校车启动,消失在雨幕中,才转身往回走。
这一幕在过去的八年里,几乎每个工作日都在上演。无论春夏秋冬,晴天雨天,老杨都会准时出现在小浩家门口,送他去村口坐校车。
一开始,村里人挺不理解。
“老杨,你跟小浩他爸——那个林忠,有什么关系啊?”理发的时候,村里唯一的理发师老李问他。
老杨摇摇头,“没什么关系。”
“那你干嘛天天送人家孩子上学?”老李手里的推子停了一下。
老杨坐在理发椅上,看着镜子里自己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闲着也是闲着。”他说。
事实上,老杨和林忠之间的故事,要从八年前说起。
那一年,林忠和他妻子带着四岁的小浩搬到村里,租下了老杨对面的小院。林忠在镇上一家工厂上班,妻子在家带孩子。一家人看起来过得挺和睦的。
直到那个大雨天。
老杨记得自己那天是去镇上买盐的。回来时,正好看见林家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林忠抱着妻子往车上送。妻子脸色惨白,林忠的表情更是吓人。小浩站在门口,看起来被吓坏了。
老杨想也没想,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问:“怎么了这是?”
“我爱人突然肚子疼,可能是阑尾炎。”林忠说,声音发抖。
“那孩子呢?”老杨指了指小浩。
林忠愣住了,似乎这才想起还有个孩子。救护车不能等,他妻子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
“我帮你看着。”老杨说。
就这样,林忠跟着救护车走了,留下小浩和老杨。
老杨其实不太会带孩子。他年轻时在县城当过小学老师,后来因为一场大病提前退休,搬回了村里独自生活。他有个儿子,在广州打工,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次。
小浩那天在老杨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林忠回来了,脸色憔悴,说妻子手术很成功,但需要住院一段时间。
“谢谢您,杨老师。”林忠叫他。村里人都知道老杨曾经是老师。
“举手之劳。”老杨说,把煮好的面端给他。那是一碗挂面,上面飘着几片菜叶和半个荷包蛋。蛋黄已经有点散了,但色泽还算好看。
“小浩明天要上幼儿园,我得去医院照顾我爱人…”林忠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老杨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面,碗底的一片辣椒油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我送他去。”老杨说。
从那以后,老杨就成了小浩上学路上的伴护人。一年、两年、三年…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
林忠的妻子出院后,身体虚弱了很多,没过几年就走了。林忠一个人拉扯小浩,挺辛苦的。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周末还要加班。小浩一天天长大,从幼儿园升到小学,又升到初中。
老杨和小浩之间的对话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是小浩叽叽喳喳地说,老杨应一声。有时候,老杨会把自己从镇上买回来的糖果分给小浩。不是什么贵重的糖,就是那种最普通的水果糖,五颜六色的,包装纸上印着夸张的水果图案。
“杨爷爷,你知道恐龙是怎么灭绝的吗?”某天,小浩忽然问他。
老杨想了想,“是不是陨石?”他问。
小浩点点头,一脸兴奋,“对!一颗超级大的陨石!砰!”他做了个爆炸的手势。
老杨笑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教过书了,学生们的提问也只存在于遥远的记忆里。
“昨天语文课上,老师让我们背《木兰辞》。”另一天,小浩说,“我已经会背一半了。”
“背给我听听。”老杨说。
小浩便开始背:“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背到”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时,他卡住了。
老杨接上:“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小浩惊讶地看着他,“杨爷爷,你怎么也会?”
“我以前教过书的。”老杨说,语气平淡,但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就在前天,林忠来敲老杨的门。
“杨老师,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台风…”林忠站在门口,有点局促。
老杨正在看电视,一个关于传统医学的节目。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大,主持人的声音几乎要盖过林忠的话。
“我知道,明天还是老时间。”老杨说,没转头。电视屏幕上,一位白发老中医正在讲解一种草药的功效。
“不是,杨老师,明天学校放假了。”林忠说,“我是想说,这么多年,一直麻烦您…”
老杨这才转过头来。林忠比八年前沧桑了许多,眼角的皱纹深了,头发也白了一些。
“没事,小孩上学要紧。”老杨说,然后把注意力转回电视上。那种草药似乎对关节炎有奇效。
林忠站了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那您多保重”,就离开了。
然而,今天早上,小喇叭里播报说学校没有放假,只是延迟上课时间。小浩还是要去上学的。
现在,老杨从村口回来,雨下得更大了。他的衣服湿了一大半,拖鞋里灌满了水,走路时发出”吱吱”的声音。
刚到家门口,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了。他想叫人,但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然后,他看见地面向自己扑来。
再醒来时,老杨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气味,还有滴滴作响的仪器。
“醒了?”是林忠的声音。
老杨动了动嘴唇,感觉嗓子干得像是贴了砂纸。
林忠连忙倒了杯水,把吸管凑到他嘴边。“慢点喝,医生说您是突发心梗,幸好抢救及时。”
老杨喝了口水,眼睛扫视四周。窗外,雨还在下,但已经小了很多。“小浩呢?”他问。
“上学去了,我已经安排好接送的事了。”林忠说,“您好好休息。”
老杨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谁送我来的?”
林忠犹豫了一下,“是我。”
“你不是上班吗?”
“我刚好回来拿东西,看见您倒在院子里。”林忠说,声音有点不自然。
老杨没再问。他看向窗外,雨水顺着玻璃往下流,像是无数条银色的小蛇。
住院的第三天,小浩来看他。男孩长高了不少,声音也开始变得有点沙哑。
“杨爷爷,你什么时候出院?”小浩问,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是那种又大又红的富士。林忠在削皮,削下来的皮是一整条,盘旋着落在纸巾上。
“快了。”老杨说,接过切好的苹果。苹果很甜,汁水丰沛。一滴汁水落在他的病号服上,洇出一个小小的深色斑点。
“昨天老师夸我《木兰辞》背得好。”小浩说,眼睛亮晶晶的。
老杨笑了,“真棒。”
“爸爸现在每天送我上学,可是他总是记不住书包里要带什么。”小浩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抱怨。
林忠尴尬地笑笑,“这不是刚开始接手嘛,以后就熟悉了。”
老杨看着父子俩,突然感到一阵疲惫。他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出院那天,是林忠来接他的。外面还在下雨,不大不小,打在窗户上,发出轻柔的”啪啪”声。
“您的药都开好了,回去按时吃。”林忠说,帮他整理好东西。
老杨换上自己的衣服,是那套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衣服上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可能是因为这些天一直没晾晒。
“那把黑伞找到了吗?”老杨忽然问。
林忠愣了一下,“什么黑伞?”
“就是我那把,送小浩上学用的那把。”老杨说,“那天我好像带出门了。”
林忠摇摇头,“没看见。可能是被台风刮走了吧。”
老杨不再说话。他慢慢地系好扣子,动作有些迟缓。
林忠背着他下楼。老杨比想象中轻,像是一片枯叶。
“看这台风,把电线杆都刮倒了几根。”林忠一边走,一边说。
老杨”嗯”了一声。他发现自己现在和小浩有点像,别人说话,自己只是应一声。
到了村口,林忠把车停下,说:“杨老师,有件事我得跟您说清楚。”
老杨看着他,没说话。
“那天…不是我发现您的。”林忠说,“是小浩。”
老杨皱起眉头。
“那天学校确实放假了,但小浩知道您每天都会去接他,怕您不知道放假的事,所以特意去您家门口等着告诉您。”林忠停顿了一下,“然后他看见您倒在院子里,就跑回来叫我。”
老杨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膝盖,没有说话。
“我赶到的时候,您已经没有意识了。救护车说至少要20分钟才能到,当时雨太大了,路都被淹了一段。”林忠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就…背着您往镇上的诊所跑。”
老杨抬起头,看向林忠。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什么。
“路上您醒了一次,好像很害怕,一直问小浩去哪了。”林忠继续说,“我告诉您小浩没事,您就说’那就好’,然后又晕过去了。”
老杨的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那条泥泞的路上,您忽然醒了,挣扎着像是要下来。我当时吓坏了,怕您有什么不舒服。”林忠说,“您就拍拍我的肩膀,说了句’叔,别怕’,然后又闭上眼睛。”
老杨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回忆,又像是在逃避什么。
“杨老师,这么多年,谢谢您。”林忠说,声音诚恳。
老杨摆摆手,“小事。”
“不是小事。”林忠说,“您知道吗,小浩上学的时候,每次遇到下雨天,他都会说,‘我有杨爷爷的伞,不怕的’。”
老杨转头看向窗外。雨小了很多,天边有一丝亮光,像是太阳要出来了。
“那把黑伞…确实不见了。”林忠说,“不过,我给您买了把新的。”他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把伞,是黑色的,看起来很结实。
老杨接过伞,摸了摸伞面,光滑的,没有补丁。
“小浩说,等您好了,他还想让您送他上学。”林忠说,“他说只有您知道他书包里少了什么。”
老杨笑了,是那种眼角皱纹舒展开来的笑。他看了看手里的新伞,又看了看林忠。
“明天,天气好的话,”老杨说,“我就去接他。”
远处,村里的小喇叭又响起来,这次播报的是天气转晴的消息。阳光穿过云层,在湿润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只麻雀落在电线上,抖了抖羽毛上的水珠,发出一声清脆的叫声。
老杨和林忠下了车,一起往村里走去。老杨走得很慢,但步伐稳健。他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与林忠的影子一前一后,印在湿漉漉的路面上。
风停了,雨过天晴。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