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煦的春风：追忆祖母李氏（萧毅）

摘要：清明的雨，淅淅沥沥，像是老天也在为逝去的岁月落泪。每一滴雨，都裹着我对奶奶无尽的思念，把我拉回那些与她共度的往昔时光。昨晚，我又在梦里见到了她，还是那副熟悉的模样。她那双被缠过的小脚，在青砖地上轻快地走着，每一步都带着独有的韵律，仿佛岁月从未在她身上留下过重担

清明的雨，淅淅沥沥，像是老天也在为逝去的岁月落泪。每一滴雨，都裹着我对奶奶无尽的思念，把我拉回那些与她共度的往昔时光。昨晚，我又在梦里见到了她，还是那副熟悉的模样。她那双被缠过的小脚，在青砖地上轻快地走着，每一步都带着独有的韵律，仿佛岁月从未在她身上留下过重担。身上那件蓝布大襟衫，盘扣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就像她温暖的笑容，总能在一瞬间驱散我心中的阴霾。奶奶中等身材，圆圆的大脸盘，即便是到了暮年，头发有了些许的灰白，但依旧是那么和蔼可亲，好像只要她在，世间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醒来时，泪水早已打湿了枕头。掐指一算，奶奶已经离开我们二十五年了，今年，是她一百一十岁诞辰。二十五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奶奶的音容笑貌，却在我的记忆里愈发清晰，仿佛她从未真正离开过。

1915年，奶奶出生在皋兰县山字墩的李家，那可是家里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我还记得，她总爱轻轻摩挲那个褪色的檀木妆奁，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段珍贵的回忆。妆奁里面，用绢帕小心包着的银镯，刻着精致的缠枝莲纹，那是她二十岁嫁入萧家时的嫁妆。听老人们说，当年爷爷家在皋兰县方圆几十里那都是响当当的大户人家。奶奶管家可厉害了，带着六个在锅灶边忙得热火朝天的婆子整治宴席，那青砖院墙里飘出的臊子面香气，简直像有魔力一样，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停下脚步，使劲儿吸上几口，仿佛那香味能钻进骨头里，让人馋得不行。

可谁能想到，好日子就像一阵风，说没就没了。解放初年，爷爷突然离世，留下了四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最大的姑姑也才十四岁。一夜之间，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可奶奶没有被打倒。她裹着那三寸金莲，硬是扛起了整个家，成了我们最坚实的依靠。洗衣、做饭、拉扯孩子，这些事儿对她来说还只是小菜一碟。春天，她得拖着沉重的身子往田里拉粪；夏收时，跪在滚烫的麦田里拨麦子，汗水和着血水，把布衫都染红了，连麦穗都被染上了血色；秋天，忙着平地；冬天，又去拉沙。生活的苦，像一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可奶奶从来没喊过一声累。每到腊月，她还会在儿女们的新袄上缀上漂亮的梅花盘扣，一边缝一边念叨：“人穷不能穷志气。”就这一句话，成了我们家代代相传的座右铭，激励着我们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挺直脊梁做人。

奶奶虽然只是个农村妇女，可她的眼界和格局，比很多城里人都大。她看事儿长远，那种独特的长线思维，就像一盏明灯，照亮了我们孙辈前行的道路。她常跟我们说：“人只要不坏良心，路就会越走越宽，吃亏是福。”奶奶的肚子里就像藏着一个故事宝库，“三娘教子”的故事伴着她纳鞋底的“丝丝”声，钻进我们的耳朵；“苏武牧羊”的节气歌，混着熬小米粥的“咕嘟”声，陪伴我们度过了整个童年。还有那“九头奶奶”的故事，简直成了我们专属的催眠曲，只要奶奶一讲，我们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乖乖进入甜美的梦乡。在奶奶的故事里，我们懂得了做人的道理，学会了感恩，也渐渐明白了什么是善良、勤奋和智慧。这些道理，就像一颗颗种子，在我们心里生根发芽，对我长大后待人接物影响深远，尤其是我后来做股票投资和艺术品收藏，奶奶的长线思维帮了大忙，让我少走了好多弯路。

我们小的时候，正赶上十年浩劫，社会上都在喊“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大家都不怎么重视教育。可奶奶不一样，她始终坚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她不知道说了多少遍，都快成她的口头禅了。她天天鼓励我们刻苦学习，多看书，还常说：“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那时候，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可奶奶还是省吃俭用，用从牙缝里省下的钱，让妈妈去公社的新华书店给我们买书。像《十万个为什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些书，都是奶奶咬着牙给我们买的。恢复高考后，我和三个妹妹都考上了大学，跳出了农门，奶奶的几个外孙也考上了大中专院校，奶奶一直盼着我们通过努力改换门庭，这下终于如愿以偿了，她脸上的笑容，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是我见过最欣慰、最灿烂的笑容。

小时候，农村的文化生活可单调了，一年到头，最让人开心的文娱活动，就是公社文化站的电影放映员来村里放电影。我们天天盼着，可又有点害怕。为啥呢？因为电影一放完，场地就跟遭了劫似的，一片狼藉。第二天，奶奶和其他几个“四类分子”就得去打扫。我记得特别清楚，1972年的冬天，冷得刺骨。有一天晚上放完电影《苦菜花》，场院里全是瓜子皮、烟头，跟积雪混在一起，第二天全冻成了冰碴。天还没亮，我偷偷跟在奶奶后面去帮忙打扫。只见奶奶跪在冰面上，用裹脚布包着手，一点一点抠砖缝里的烟头，那双手冻得通红，可她还是那么认真。那年，她都五十七岁了，打扫完，膝盖上留下了两大块青紫色的瘀痕，看着就让人心疼。其实，这样的事儿还有好多，奶奶还受过更过分的委屈，像戴上高帽子、挂着牌子游街，甚至被人强迫做“喷气式”，可她从来没抱怨过。每次遇到这些糟心事，她一想到自己的儿孙还需要她照顾，就哼着小曲回家了。她这种吃苦耐劳、积极面对的精神，就像一束光，照亮了我们成长的道路。后来我在工作和生活中，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能像奶奶一样，乐观应对，永不言败，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心态。

奶奶心灵手巧，那手可跟有魔法似的。不管是她见过的动植物，还是从报纸、书上看到的东西，她都能画得活灵活现。每年春节前，亲戚朋友都拿着五颜六色的纸来找奶奶，让她帮忙画窗花、剪窗花，那场面，别提多热闹了。我后来喜欢上书画等艺术品收藏，跟奶奶的熏陶有很大关系。现在再看奶奶当年画的腊梅、喜鹊登枝，还有那些小动物、植物，画面层次感特别强，笔墨的浓淡、虚实把握得恰到好处，每一笔都透着灵气，一点都不比现在有些美协的会员画得差。奶奶最擅长剪纸，她剪的牡丹，雍容华贵，就像真的在绽放一样；剪的喜鹊，栩栩如生，好像下一秒就要飞起来。就连报纸上的汽车、楼房，她也能剪得活灵活现，简直太神奇了。小时候，我们兄妹几个经常趴在炕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奶奶剪纸。剪刀在她手里，就像被赋予了生命，一张普通的红纸，甚至是一张废报纸，在她手下，眨眼间就能变成一幅精美的艺术品。一到腊月，奶奶就更忙了，帮邻居家捏芝娃子、搓鱼子、擀长面、切长面、炸油果子和油饼子。她切出来的面，整齐得就像用卡尺量过一样，每一根都粗细均匀，简直就是艺术品，亲戚朋友们见了，都赞不绝口。

奶奶的手，不仅巧，还特别温暖。有一次我发高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难受极了。奶奶守了我一整晚，一会儿用温热的毛巾给我擦额头，一会儿轻轻拍着我的背，嘴里哼着古老的童谣。她那沙哑的声音，就像一阵春风，吹走了我身上的病痛。她的手还像个百宝箱，总能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水果糖，或是几粒花生，不管我多难过，只要看到这些，立马就破涕为笑了。那些小小的糖果和花生，藏着奶奶满满的爱，是我童年最珍贵的回忆。

奶奶还是个热心肠，特别乐于助人、乐善好施。尤其是对那些比她还困难的亲戚邻里，她总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奶奶一直被偏头痛折磨着，需要吃安乃近片缓解疼痛。我参加工作后，每次都会给她买大瓶装的安乃近。邻居们要是头疼脑热的，都会来找奶奶，大家都亲切地叫她“四奶奶”（因为爷爷在家族里排行老四）。奶奶每次都大方地把药分给他们，一点都不心疼。家里的农具和工具，她也乐意借给别人用。奶奶心地特别善良，充满了悲悯之心。我们小时候，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经常有要饭的人来家里。奶奶每次都会从并不宽裕的面缸里，双手捧出面来送给他们。她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教会我们做人的道理，让我们从小就懂得要心怀善意，帮助他人。等我下海经商，稍微有点能力了，奶奶就叮嘱我要不遗余力地帮助堂弟堂妹、表兄表弟这些亲戚解决升学、就业和创业的问题。她说她最看不起自私的人。为了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我把大伯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们，都接到了省城兰州，让他们住在我公司的宿舍，还把他们的子女送到最好的学校读书。后来，他们都通过高考找到了好工作。就说我大伯的大儿子吧，我三年里给他买了两台不同型号的三马子农用车，每次看到堂弟日子越过越好，奶奶都笑得合不拢嘴，那笑容里，全是幸福和满足。

奶奶一生光明磊落，从不搬弄是非，也不喜欢议论别人的家长里短。她从小就让我们背《三字经》和《朱子家训》这些经典，教育我们不要介入别人的是非。虽然奶奶对我们要求很严格，但对我这个大孙子，还是有点偏心和“溺爱”的。她包容我的任性，任由我张扬个性。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和比我大的人一起玩。1977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们村来了几十个知青。我认识了到我们队里插队的计新民大哥，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去知青点，听他们讲城里的新鲜事儿。知青们有好多书，计大哥对我特别照顾，经常帮我借书看。要是有同学欺负我，他肯定会出面帮我。有时候晚上我去知青点看书或者听故事，奶奶总会悄悄地跑到知青点，躲在窗外，偷偷看我在干什么。现在想想，那是奶奶独特的关爱方式，她默默地关注着我的成长，既给我自由探索的空间，又在背后保护着我。

1988年，我毕业后参加了工作，一年多后就下海经商了。奶奶知道后，拉着我的手，一脸严肃地给我定了几条原则：第一，做人要诚信，不怕吃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一定要选好合作伙伴；第二，千万不能做违法的事儿，要守住法律底线；第三，永远别借私人的钱，她说私人的钱就像有毒的毒药，借了就像饮鸩止渴，后患无穷。我一直把奶奶的话记在心里，到现在都没借过私人一分钱。等我生意有点起色了，就开始想尽办法报答奶奶，给她买好吃的、好穿的，还经常把她接到省城兰州，带她去吃各种美食，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我心里一直有个遗憾，我没能让奶奶坐一次飞机，也没带她去全国各地旅游。这个遗憾，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让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2000年8月10日，兰州白云观里，诵经声悠悠响起，仿佛在诉说着对逝者的思念。五十只白羊，像流动的云朵一样，静静地跪在祖母灵前，它们温顺的眼睛里，倒映着道士们玄色的衣袂。整整三天，沉香木的烟雾袅袅升腾，在柏树枝头编织成了神秘的经幡。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这些献祭的羊群，不就是祖母生前播撒的善意吗？它们化作了有生命的魂灵，回来陪伴我们了。奶奶的一生，平凡又伟大。她的坚韧、勤劳、智慧、善良和远见，不仅塑造了我们家族的品格，也给我们树立了人生的榜样。她没坐过飞机，却教会了我们如何在人生的天空中自由翱翔；她不识字，没读过书，却给我们留下了比教科书更实用、更深刻的人生智慧和生意经。

又是一年清明，细雨如丝，四代子孙跪在青石碑前，看着袅袅香烟在空中升腾、飘散。恍惚间，我仿佛看到奶奶用她的一生，在空中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人”字。这个字，简简单单两笔，却蕴含着无尽的力量，撑起了我们整个家族的天空，也将永远指引着我们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