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还没亮,东方只露出一线鱼肚白,张万福和老伴陈桂兰就已经在这片地里忙活了两个小时。
腊月初,北方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
天还没亮,东方只露出一线鱼肚白,张万福和老伴陈桂兰就已经在这片地里忙活了两个小时。
"再量一遍。"张万福突然说,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陈桂兰叹了口气,从破铁罐里抓出一把石灰粉,在刚划好的界线上又撒了一道。
"东头的水浇地,一亩九,不能差。"张万福固执地重复着,跪在地上,把皮尺拉得笔直,眼睛几乎贴在刻度上。
陈桂兰看着丈夫佝偻的背影,想起三十年前他第一次带她来看这块地时的样子。那时的张万福腰板挺直,声音洪亮,指着这片地说:"桂兰,这块地肥得很,种啥长啥,将来咱们的孩子饿不着。"
如今,这块地却要分成三份,三个儿子各得一份。想到这里,陈桂兰的眼眶发热,她急忙用袖口擦了擦,生怕被丈夫看见。
"有德那份靠路,方便他运粮食。"张万福自言自语,"有礼的那块离水渠近,浇地方便。有仁的..."他顿了顿,"有仁的地里有祖坟,得多划点。"
陈桂兰没吭声,只是在小本子上又记了一笔。那本子已经翻得卷了边,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数字和涂改的痕迹。
晚上,张万福靠在炕头,手里捏着那张画满道道的分家单。陈桂兰盘腿坐在炕沿,手指点着纸上的数字。
"东头一亩九的水浇地,老大老二各六分,老三七分。这么分,老大老二怕是要闹。"陈桂兰忧心忡忡。
"闹?"张万福的声音突然提高,"老三分的地是多了点,可那地里有两座坟!那是你我的爹娘啊!"
"坟能占多少地方?"陈桂兰摇头,"老大精着呢,昨儿还来问我分地的事。老二也不是省油的灯,以前一年不见人影,这些天都快把门槛踩烂了!"
......
半个月后,张万福终于拿出了分家方案。他先是去找了老支书,站在人家院门口犹豫了半天,才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掏出来。
"您给掌掌眼..."张万福弓着腰,手指点着纸上的字,"这么分,不算偏着谁吧?"
老支书架着老花镜看了半晌,张万福就在旁边站着,两只手在裤腿上蹭来蹭去,喉结上下滚动。直到老支书点点头,张万福的肩膀才松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又蹲在了李会计家门槛上,看着李会计把分家单上的数字挨个加了一遍又一遍。
腊月二十那天,滴水成冰。
张万福家的破旧饭桌上难得摆满了菜:过油肉、油炸花生米、炖得烂糊的白菜粉条,还有一壶烫好的酒。
三个儿子被叫了回来,围坐在桌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都坐下吧。"张万福招呼道,脸色比往日和缓许多,"今儿个...说说分家的事。"
大儿子张有德刚端起酒盅,闻言手一抖,酒洒在袖口上,洇开一片深色。二儿子张有礼的筷子停在半空,一颗花生米"嗒"地掉回盘里。三儿子张有仁盯着那碟过油肉,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张万福从怀里掏出那张早已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分家单,清清嗓子念起来:"水浇地一亩九,有德六分,有礼六分,有仁七分;旱地......"
"爹!"张有德猛地打断他,酒盅重重砸在桌上,"我不服!老三凭啥七分?就因为他那两块坟地?那坟里埋的是祖宗,又不是他张有仁!"
张有仁冷笑一声,手里的筷子"啪"地折断:"大哥,你急什么?你的那块行路方便。"
"老三!"张有德猛地站起来,板凳"哐当"倒地,"这些年你在外头,家里活计一点没沾手,现在倒分得最多?"
"我分的地是多,可那两座坟占了多少?实际能种的,顶多六分!"张有仁攥紧了拳头。
张有德猛地拍桌:"那坟头才多大点地方?你当谁没种过地?"
张万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陈桂兰在一旁低着头,手指绞着围裙,不敢插话。
就在这时,一直没开口的老二张有礼突然阴恻恻地笑了:"老三,你别装委屈。去年秋收,爹在你地里干了整整十天!"
张万福的嘴唇抖了抖,却没说话。
张有礼冷笑,"爹娘,您们偏心就直说,何必找借口?"
"就是!"张有德尖声附和,"从小到大,老三要啥有啥,我和有礼呢?连结婚的被子都是旧的!"
"够了!"张万福突然暴喝一声,屋里瞬间安静下来。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通红:"你们...你们就只盯着这点地?我养你们这么大,就养出三个白眼狼?"
三个儿子都沉默了,但眼神中的不满与怨恨却像刀子一样刺向张万福。
最终,尽管三个儿子都不满意,但这个家还是分了。
儿子们摔门走后,陈桂兰哭了,眼泪砸在围裙上,洇出深色的痕迹:"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分..."
张万福坐在门槛上,一声不吭,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十几年前的场景。
那年冬天冷得邪乎,老大要说媳妇,媒人王婆子来家转了一圈,撇着嘴说:"就这三间破土房?人家闺女可是公社的播音员!"说完就甩着手帕走了。
当天晚上,张万福蹲在灶火坑前抽了三袋烟,突然把烟锅往鞋底上一磕:"盖新房!明天就去河滩拉土!"
第二天天还黑着呢,三个小子就被他从被窝里拽出来了。
老大有德迷迷瞪瞪地套棉袄,老二有礼打着哈欠系裤带,老三有仁困得直揉眼睛。
"老大推车,老二扛锹,老三...老三你拎筐!"张万福一嗓子把三个小子全喊精神了。
河滩上的风跟刀子似的。老大推着独轮车走在最前头,车轴"吱呀吱呀"响。走着走着突然"哎哟"一声,车轱辘陷泥里了。
"大哥我来!"老二把铁锹一扔就冲上去,跟老大一起抬车辕。老三人小力气不小,蹲在后头使劲推。三个小子憋得脸红脖子粗,愣是把车给弄出来了。
"老二你手咋了?"老大突然喊了一嗓子。张万福凑近一看,老二手掌让车辕刮掉块皮,血糊糊的。
"没事儿!"老二把手往裤子上蹭了蹭。
冻土硬得跟铁似的,一镐下去就一个白点儿。爷四个轮着抡镐,手心都磨出血泡。中午吃饭的时候,陈桂兰送来一瓦罐糊糊和几个窝头。
"大哥先吃!"
"二哥干得多,二哥先吃!"
"三弟最小,让三弟先吃!"
三个小子让来让去,最后是张万福把窝头掰成四瓣分的。老大把自己那瓣掰了一半偷偷塞给老二,老二转手就喂给了老三。
最苦的是脱坯那几天。爷四个光着脚踩泥,冰碴子扎得脚生疼。老大脚底板划了个口子,血把泥都染红了还硬撑着。老二看见了,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棉袄垫在老大脚下。
"二哥你穿我的!"老三把自己棉袄脱给老二,穿着单衣在泥里蹦跶,冻得直打哆嗦。
烧窑那三天三夜,全家人都守在窑口。老大负责添火,老二看着火候,老三就蹲在旁边数星星。
"大哥,等新房盖好了,咱还睡一铺炕呗?"老三突然问。
"那必须的!"老大揉揉老三的脑袋,"老二睡中间,省得你半夜踹人。"
"谁踹人了!"老三急得直跳脚,老二就在旁边"嘿嘿"笑。
......
张万福想着想着,突然觉得眼睛发酸。
那会儿穷得叮当响,可三个小子一条心。如今日子好了,反倒......
张万福蹲在门槛上,烟早就灭了,他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嘬着,像是要把心里的闷气都吸进去似的。陈桂兰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那条磨得发亮的围裙,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你说……咱是不是做错了?"陈桂兰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老大嫌水浇地分少了,老二觉得咱多帮了老三,老三又嫌坟地占了地方……可咱们明明算得清清楚楚,咋就都成了偏心了?小时候他们多亲啊,老大背老二上学,老二给老三补衣裳,老三有点好吃的还知道藏着分给哥哥……现在咋就成这样了?"
张万福长长叹了口气:"人长大了,心里装的就不一样了。以前是一家人,现在各家有各家的算盘。"
陈桂兰望着空荡荡的屋子,突然说:"老头子,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冬天,仨小子挤在一床被子里,老大给老二暖脚,老二搂着老三睡?"
张万福点点头,嘴角难得扯出一丝笑:"记得,老三睡觉不老实,半夜一脚把老二踹地上了,老二也不恼,爬起来接着睡。"
陈桂兰的眼泪又下来了:"那时候,他们谁也没计较过谁多谁少。现在……他们连顿饭都不肯跟咱一块儿吃了。早知道……咱就不该分这个家……"
张万福喃喃道:"不分……他们照样会怨咱们。这世上的账,咋算都算不清啊……"
张万福不吭声了,盯着灶膛里将熄的火。其实他们都明白,儿子们要的不是公平,是比兄弟多得的那一点。就像小时候分糖,哪怕只多半颗碎渣,心里就甜了。
陈桂兰叹了口气:"这往后..."
"分家就是分家,扯什么往后!"张万福刚说完自己先愣住了——三个儿子今晚吵得脸红脖子粗,谁都没提一句"爹娘以后咋办"。
家分了,心也就散了。
自从那天过后,三个儿子就再也没有登过张万福的家门。
腊月三十的雪,下得又急又密,把门前的脚印都盖住了。
老两口天没亮就起来忙活。
陈桂兰佝偻着腰在灶台前和面,张万福在院里劈柴,斧头砸在冻硬的木头上,震得虎口发麻。
"有德爱吃韭菜馅的,得多放点香油。"陈桂兰揉着面团,突然想起什么,"去年有礼媳妇说饺子咸了......"她往馅里少撒了半撮盐。
雪越下越大,陈桂兰不时往窗外张望:"该来了吧?"
"急啥,还早。"
日头偏西时,院门终于响了。
老大的身影出现在雪幕里,拎着个红彤彤的礼盒。
"爹,娘。"有德站在屋檐下跺脚,他递过礼盒,塑料包装哗啦作响,价签明晃晃标着特价28元。
陈桂兰在围裙上擦手:"进屋吃饺子吧,刚出锅的韭菜馅......"
"厂里忙。"有德搓着手,眼神飘向别处,"孩子他娘等着呢,我先回了。"说完转身就走。
张万福盯着那个礼盒,想起去年老大割来的五斤猪肉。那时地还没分,老大还说等开春给老屋换瓦。
第二阵脚步声响起时,饺子已经浮在锅里打转,老二一家三口裹着寒气进来了。
"孩子作业多。"老二媳妇陪着笑,"我们坐坐就走。"她瞥了眼桌上孤零零的两副碗筷。
老二刚走,老三也来了。
老三在门口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我还有事,得赶紧回去。"
大年三十的晚上,老两口坐在冷清的堂屋里。他们的心和桌上摆着两碗饺子一样,早就凉透了。
分家的事闹得不欢而散,可日子总得过,张万福虽然心里憋着气,但到底是当爹的,见不得儿子们吃苦。
分家后的五年里,张万福的身子骨还算硬朗,照样扛着锄头,这家地里搭把手,那家田里帮个忙,只是三个儿子碰了面,却再没像从前那样热络过。
张万福原本想着,自己多帮衬着干点活,三个儿子总能念着点父子情分。
谁曾想,他的算盘却落了空。
村头老槐树下,大儿媳跟人嘀咕:"老爷子在老三地里一蹲就是整天,到我们家就敷衍了事。"
二儿子在酒桌上红着脸抱怨:"爹给大哥家收的玉米,连苞叶都剥得干干净净。"
......
分了家的第五个冬头上,张万福累倒了。
消息传开后,村里几个长辈看不过去,把张家三兄弟叫到了村委会。
"今天叫你们来,是说你们爹娘养老的事。"支书扫视着三兄弟,"老大,你先说。"
老大搓着手:"按老规矩,轮着养。一家住四个月。"
"凭啥?"老二立刻尖着嗓子嚷,"当初分家,老三多得了一分水浇地!"
老三闷头抽烟,突然冷笑:"二哥别忘了,爹去年还帮你家收了半个月的麦子。"
争吵声越来越大,支书最后发了火才勉强压住。
最后定下:老大管饭,老二管住,老三出钱。
争吵后的第三天,张有德媳妇支使老大去老宅拿腌菜坛子。
张有德磨蹭到晌午才去,推开院门却看见张万福正拖着那条伤腿,在院子里劈柴。
斧头举得颤颤巍巍,一下没劈准,木柴滚到老大脚边。
张万福抬头看见他,愣了愣,弯腰要去捡,伤腿一软差点摔倒。
"我来。"张有德抢过斧头。
灶房里飘出香味。
张有德进去一看,陈桂兰正在搅一锅疙瘩汤,面疙瘩大小不一,有些还夹着生粉。
"你最爱吃这个。"陈桂兰眯着眼往灶膛添柴,"小时候你们兄弟仨抢着吃,有次有仁还烫了舌头..."
张有礼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他看见灶台边摆着三个豁口的碗——正是他们小时候用过的,爹一直没舍得扔。
老三到院门口时,正撞见大哥劈柴、二哥烧火。他本想放下东西就走,却听见爹在里屋咳嗽,咳得像是要把肺呕出来。
三兄弟沉默地坐在小方桌前,陈桂兰端上疙瘩汤。
张有德突然发现,张万福的筷子尖在微微发抖——那是去年冬天帮他家修屋顶冻的。
张有礼盯着自己碗里最大的那个面疙瘩,想起小时候大哥总把最大的挑给他。
张有仁搅着汤里的蛋花,突然记起有年发烧,二哥背着他跑十里地去卫生所。
张万福把自己碗里的疙瘩往陈桂兰那边拨,陈桂兰又悄悄给三个儿子拨回去。这个动作,几十年都没变。
张万福忽然说:"东头老刘家..."话没说完就停了,但兄弟三人都知道后半句——老刘头瘫在床上三年,三个儿子谁都不管,去年冬天走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我想过了,"张有德闷声说,"爹娘住我那。但你们得常来看看。"
张有礼掏出一沓钱:"医药费我包了,密码是爹生日。"
老三闷声道:“镇卫生院的刘大夫是我同学,明天请他来看看。”
在张万福生病后的第三个月,他就能拄着拐杖慢慢走了。
那天天气特别好,张万福坐在枣树下,看着三个孙子追着跑。
"大哥,你垒的灶台漏烟。"老三笑着说道。
"就你读过书能耐!"老大嘴上骂着,却把瓦刀递了过去,"那你来。"
老二提着水桶进来,冰碴子在桶沿叮当响:"井台冻裂了,爹明天怎么打水?"
第二天清晨,陈桂兰发现院里的变化:井台裹了稻草绳,灶房墙缝糊着新泥,连那只瘸腿的板凳都被钉牢了。
"娘。"老大突然停下扫帚,指着东边地头,"开春我想在那搭个葡萄架...老二说县里能给新品种苗子。"
老三从怀里掏出张纸:"这是宅基地规划图,我和两个哥商量了......"
张万福站在堂屋门口,手扶着昨晚儿子们悄悄修好的门框。
"吃饭!"陈桂兰突然冲着院子喊,声音亮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三个儿子齐刷刷回头,他们看见母亲手里端着的那口大铁锅,正冒着滚滚热气......
王叔有话说:
分家公平,表面是分财产,实际是量良心。
张万福用皮尺丈量的不仅是土地的边界,更是一个父亲在传统伦理与现代现实夹缝中的艰难求索。
当"公平分配"的执念遭遇三个儿子各自的生活算计,这场分家仪式已然演变为一场亲情与利益的博弈。
老两口在寒夜里反复修改的分家单,最终被证明不过是一张无法量度良心的废纸——因为真正的公平从来不是算术题,而是流动在兄弟间那些未说出口的"你多担待""我补上"的默契。
养老矛盾的爆发,撕开了"绝对平分"的虚伪面纱,却也意外地让三兄弟重新找回了血脉里流淌的羁绊。
这或许就是中国式亲情的独特智慧:在明算账的理性之下,永远涌动着相互亏欠又相互成全的情感暗流。
本故事为作者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来源:王叔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