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全中国两千多万中学生(从初中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共六届学生,史称“老三届”)“响应”号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从1968年9月第一批知青到农村落户起,到1978年粉碎四人帮后这些“知青”陆续返城,他们
“知青”记忆(一)
——“麻五”队长的故事
作者 赵晓航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全中国两千多万中学生(从初中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共六届学生,史称“老三届”)“响应”号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从1968年9月第一批知青到农村落户起,到1978年粉碎四人帮后这些“知青”陆续返城,他们在农村度过了最宝贵的青春岁月。如今,这一代人都已经年过古稀,在他们即将告别这个世界之前,记录下他们蹉跎岁月的一些瞬间,也许会留给后人一点点的思考。
我走访了一些“老三届”朋友,根据他们讲述的真实经历,整理出文字。由于年代久远,这里的故事也许与事实存在一点点误差。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在发表的时候,故事发生地点,人物名称等做了技术处理。如果读者觉得与自己的经历相似,那就可以借用说书人的名言: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第一章、我当上了生产队的保管员(周同学)
1968年9月23日至 1972年4月12日,我在辽东省船营大队第五生产队度过了1,297天。这是我从校门走向社会的第一步。这段不平凡的经历使我近距离地接触到中国农村社会,融入进社会最底层农民的真实生活,了解到他们的真实情感。在我周边发生的很多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但我至今记忆犹新。
一、“麻五”队长的故事
1968年9月23日傍晚,解放牌大卡车把我们送到了船营大队,我与我们班的八名男同学被分配到第五生产小队。那时正值秋收大忙季节,第二天我们就跟着社员们一起下田参加收割黄豆,开始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的生活。
我们生产队地处辽河河套平原,大约有1500多亩土地,主要种植玉米,高粱,黄豆,红薯。为了社员们能吃到一点白面和大米,就种了一点点小麦和水稻。我们跟社员一起下田干活,享受“大半拉子”的工分(农村没有实行工资制度,农民出工按照年龄和农活技能评定工分,到了年底生产队交完公粮,拿到卖粮食的钱,才能根据每人全年出勤所得到的工分,进行分配。我们初来乍到,干活技能基本从零开始。但我们肯学,肯出力气,生产队对我们也很照顾,给我们按照“大半拉子”也就是出一个工大概得到社员劳动力80%工分)。可能是看我个子高大,过了不久我被分配跟着车老板去当装卸工,从地里往生产队“场院”拉庄稼。12月份以后拉庄稼的活干完了,就跟马车去粮库送公粮。我那时能扛起装一百多斤高粱,玉米,黄豆的麻袋上跳板,跳板有四五节,粮仓大约有五六米高,走上去颤颤巍巍的,到仓库顶上再把麻袋里的粮食倒进粮仓。那场景很壮观,人在跳板上迈步的韵律如行云流水,粮食倾泻进粮仓那一刹那金光闪闪,伴随着哗哗的声音,倒有一种浪漫的感觉。
送粮季结束了,就跟车去拉修农田用的石头。采石场采用炸药爆破的方式采石头,石头茬口都很锋利,农村不发防护手套,必须自己小心翼翼的徒手搬起,脚下稳步移动往马车上装,卸车的时候也是再一块一块的抱起来,送到指定的地方,每天都累得浑身酸痛,晚上回青年点吃完晚饭倒头就睡。好在那时年轻,第二天体力就恢复过来了,继续卖力的干活。就这样,一晃四五个月过去了,并不觉得艰苦。
东北农村冬季是农闲季节,1969年2月份春节刚过,生产队召开社员大会,选举新一届生产队领导班子。我们知青不了解队里的情况,跟着旁听,感觉这种民主直接选举的方式挺能表达个人意愿,也挺公平。当生产队长,副队长被选出后,接下来选举会计和保管员,没想到生产队长提名让我当保管员,并且这个提议被社员们一致通过了。
我知道保管员对生产队来说是个重要的岗位,大家对原来那位王姓保管员意见很大,他的落选在意料之中。但我对农村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如果干不好这个工作,岂不是对不起大家的信任吗。
我的这些顾虑在朴实的农民那里根本不算问题,生产队长张作舟说,我们看中的是你这几个月任劳任怨,踏实肯干,保管员这个工作没什么难度,比下地干活轻松多了,主要是责任重大,要管好集体的财产,不要辜负了大家对你的信任。
就这样,我接手了保管员工作,那时候我刚满十八周岁。
第二天,我从原王姓保管员手里接过来了一大串仓库钥匙,一个非常简单的账本,就算完成了交接手续。生产队粮仓里面有高粱,玉米,黄豆,豆饼等饲料;还有种子,化肥,农药,农具及农机配件,赶车用的车马具等等。至于各类物资数量到底是多少,没有做清点。
大约在我当上保管员第三周的一天下午,我正在清理仓库,王(副)队长找到我说:“小周,我家没粮了,孩子们饿得够呛,晚上你给我装一袋高粱,一袋苞米放到房后,天黑了我过来拿。”
王队长说的很轻松,语气不容置疑。可我却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一口袋高粱大概150多斤,一口袋玉米也差不多这个重量,按照当时人们分到的口粮标准,这差不多是一个成年人十个月的口粮了!我的脑海里第一时间闪现了“文革”前看的电影《箭杆河边》的精典镜头。那部电影描写农村生产队被坏人掌权,生产队长,会计(好像是女的,外号烂菜花),还有保管员结成的一个同盟,巧取豪夺,侵害集体利益,在“四清运动”中被揭发出来,得到了应有的惩处。想不到这样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我身边!我的第一反映是这事我可不能干。
我知道王队长家里生活比较困难,也许是他年轻时候就穷,娶了个智力不怎么健全的媳妇,生了四五个孩子,年龄最大的也就十来岁。王队长是家里唯一劳动力,一年下来挣不多少钱。老婆不会管家,一年按照人头分的口粮常常到了春天就吃没了。王队长小时候生过天花,脸上落下了麻子,他排行老五,所以大家都管他叫“麻五”。他虽然被选为副队长,但大家并没把他当领导看,顶多是个领着干活的“打头的”。有些爱开荤玩笑的社员,在地头干活休息的时候时常取笑他:麻五,“你媳妇怎么样?她说你老往她肚子里灌虫子是怎么回事?”大家哈哈大笑,麻五也急不得脑不得。我们听得懵懵懂懂,就当是大家逗乐子的笑话。
那时候我们青年点的房子还没有建好,男同学就暂时住在生产队队部。那是一栋三间的茅草房,房间很大,进门一间是锅台,可以烧水做饭,里边两间是联通的,南北两面都是火炕,如果开社员大会,大家就都坐在火炕上。晚上我们就跟饲养员岳大爷住在那里。
东北的农村冬天黑得早,那时虽然刚刚通了电,但是电压一直不稳定,还经常停电,所以吃过晚饭大家躺倒炕上很快就睡着了。我心里想着怎样应付“麻五”的事情,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大约八点钟左右,“麻五”悄悄地来了,他轻轻拍打我脑门,小声的问我,“小周,你把袋子放哪了?我怎么找不着?”。我一直闭着眼睛,假装熟睡的样子,任他怎么呼唤我也不睁眼睛。“麻五”怕吵醒了其他同学,站了一会就悻悻的走了。我艰难地熬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
第二天上午,“麻五”安排完社员们下地干活后,把我拉到仓库里,用责怪的口吻说,你是不是昨天忘了我说的话?今天晚上我再来拿,你一定不要忘记了,我家都揭不开锅了,说完转身气哼哼地走了。
我相信“麻五”说的是实情,如果我不按他说的做,算不算对贫下中农见死不救?作为正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麻五”队长是我的上级领导,我拒不执行他的指示会是什么后果呢?还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的父母在“文革”期间由于历史问题,正被“造反派”纠出来进行政治审查还没有结论,我可以算做是“黑五类”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是那个年代对于“地主,富农,反革命,右派,走资派”子女的统称,意思是这些家庭的后代本来苗子不好,经过“X的教育”以后,他们也可能变成好人!)如果孩子们真的吃不上饭,出点什么事会不会给我扣上什么政治帽子?我有点不寒而栗。
可是如果我帮了他,那就对不起信任我的全体社员,也会摧毁我的道德底线。再往严重点想,那应该算是合伙盗窃,会触犯法律,这是可以定罪的,犯法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办。
在这样激烈的思想斗争中好容易熬到了晚上。果不出所料,“麻五”在天黑后又来了,这一次他轻轻喊了我几声,看我仍然没有反应,他也无可奈何,在漆黑的屋子里抽了袋烟,叹了口气,悄悄地走了。
我又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到了早上,我照常打开仓库,打点车老板们出去干活需要的物品,“麻五”在人群中闪现了一会,盯了我一眼,那眼神怪怪的,然后一扭头带领大家下地干活走了。我的心跳加速,低下头赶紧钻到仓库里,假装收拾东西。我心里想,都说事不过三,看那意思今天晚上他肯定还会来找我,我能躲得过去吗?如果我再次拒绝他,将会被怎样打击报复?
我这一上午忐忑不安,干什么都没心思。养猪饲养员老华大叔看我闷闷不乐,就给我讲他在地质队工作时候的故事,怎样进山找矿,遇到了黑熊怎么办,遇到狼群怎样死里逃生......他讲得绘声绘色,我听得心不在焉。正在这时,大队通讯员张大哥过来通知我到大队部去一下,说是王书记找我有事情。
大队党总支王书记,四十多岁年纪,是部队转业干部,外乡人,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四年多时间,深受社员们爱戴。他很关心知青的生活,经常到各青年点走访。我进到他办公室,他先询问了一下我的工作情况,然后告诉我,现在文化大革命进入到了“斗,批,改”的关键阶段,按照“九大”要求,农村也进入到清理阶级队伍的阶段,组织上准备抽调我出来进“专案组”,把我们船营大队的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王书记对我的信任令我非常感动,但我觉得基于我父母当时的状态,我应该没有资格担当这么重大的任务,请他考虑让那些“根红,苗壮,出身好”的人来做。
王书记表示理解,进而鼓励我,不要因为父母的问题背包袱,只要表现好,那就是有作为的革命青年。事实上你才来了不到半年,社员们就选你当保管员,这就是对你最大的信任。我们农民就是这么朴实,他们把你当做自己人。今后你应该更努力地工作,如果工作中遇到什么困难,你也可以直接找我,我会帮助你解决。
这时我忽然想到“麻五”的事情,怎么没想到应该找组织啊!于是我把“麻五”要我帮他偷粮食的事一五一十的汇报给王书记听。
我挺担心王书记把这件事情上纲上线,如果要把“麻五”纠出来进行批斗,那我也对不起“麻五”, 我虽然不帮他偷粮食,但我其实也很同情他。
没想到王书记连一点吃惊的表情都没有,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周啊,你不给他装粮食是对的,说明你有觉悟。那个“麻五”生活确实困难,我们都知道,他是我们的贫农,我们的依靠力量,今天我找他谈一下,再想办法帮他解决困难。王书记看我有些发愣的表情,又补充一句,他这个人很朴实,他不会把你怎样的......
从大队部走出来,我心里的包袱放下一大半,无论如何,今天晚上我可以睡个好觉了。至于接下去究竟会发生什么?我管不了,我想,如果打击报复我的话我大不了跟大伙一起下地干农活,那正是我所乐意的事情。
我又想到,必须给“麻五”队长留面子,这件事我不能跟社员们讲。不过,吃完晚饭的时候,我还是跟我两个最要好的同学简单说了这件事情,当然我嘱咐他们一定要保密。
从那一天以后,“麻五”没有再要求我办那件事情,不过我们见面都觉得有点不自然。
作者简介:赵晓航,英文名字:Joseph Zhao,笔名:晓舟
1950年11月生,中国辽宁大学中文系毕业。1968年9月下乡插队知青,后在工厂、市直机关等部门工作。曾多次在省市级报纸杂志刊物上发表新闻报道,散文,论文等文章。1990年定居加拿大。曾先后居住和工作在(Montreal) 蒙特利尔(10年)、(Toronto)多伦多(10年)、(Calgary)卡尔加里(1年)、(Vancover)温哥华(14年)。1994年创办(New Bridge Counsulting Ltd)新桥移民留学有限公司至今,担任董事。2005 - -2014:担任加拿大卡尔加里“Canflame Energy Ltd ”副董事长2012年担任Acting CEO。公司主营石油,天然气开采,销售等。2017年创办东方古典家私有限公司(Eastern Classic Furniture Ltd )任董事。2001年—2024年担任( CANADA CHINA ECONOMIC & CULTURE EXCHANGE ASSOCIATION)加拿大加中经济文化交流协会(设在多伦多) 担任主席, 永远荣誉主席。
来源:丰融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