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天就是你大伯结婚的日子了,为啥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奶奶坐在斑驳的竹凳上,眼泪顺着沟壑般的皱纹流下来。
半盆水的恩情
"明天就是你大伯结婚的日子了,为啥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奶奶坐在斑驳的竹凳上,眼泪顺着沟壑般的皱纹流下来。
那是1988年的夏天,我十四岁,青春期的懵懂少年,穿着打了补丁的蓝布裤,站在老家的四合院里。
柱子上贴着的红双喜还新鲜着,可院子里却空荡得让人心慌,只有奶奶孤零零地坐着,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大伯张福贵,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了,在我们柳树湾村算是大龄未婚青年。
不是他不想早成家,而是爷爷走得早,大伯作为长子,硬是咬着牙把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拉扯大。
别人二十出头娶媳妇的年纪,他正忙着在公社拉板车挣工分,一个人干两个壮劳力的活。
"那年你二叔结婚,你大伯可是忙前忙后连着几天不合眼啊。"奶奶用粗糙的手背抹着眼角,声音哽咽,"那时候院子里全是来帮忙的亲戚,热闹得很呐。"
奶奶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院子里那口已经用了几十年的老水缸上,"现在你大伯终于找到了好对象,这些人却一个都不来。"
我清楚地记得十年前二叔结婚那天的场景。
大伯从天不亮忙到半夜,张罗酒席、迎宾客、搬桌椅,手上磨出了血泡也不喊一声苦。
他在泥灶上架着锅烧水,热汗顺着脸颊往下流,嘴里还不忘招呼来客:"来来来,坐坐坐,喝口茶歇歇脚。"
那天过后,村里人都夸:"老大半夜给老二端半盆热水洗脸,这兄弟情谊,真叫一个深啊!"
那半盆水,成了村里茶余饭后的佳话,也成了衡量兄弟情深的标准。
"二叔他们怎么还不来帮忙呢?"我看着奶奶日渐花白的头发,心里酸楚。
"你二叔说纺织厂收获季忙,抽不开身。"奶奶的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衣角,"三叔在南方打工,路远,大姑和小姑都说家里有事来不了。"
奶奶用颤抖的手指了指堂屋墙上那张已经泛黄的全家福,"你大伯这辈子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现在他自己要成个家,却没人来帮衬。"
看着奶奶伤心的样子,我心里憋着一股劲儿。
午饭后,趁奶奶在堂屋眯瞌睡的工夫,我悄悄骑上家里那辆锈迹斑斑的凤凰牌自行车,朝十五里外的县城纺织厂骑去。
夏日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土路,黄尘扑面而来,汗水湿透了我的蓝色背心。
一路上,拖拉机轰鸣而过,溅起的尘土呛得我直咳嗽。
到达纺织厂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厂门口的大喇叭正播放着《东方红》。
厂门口站着一个戴红袖章的大爷,精神矍铄,我壮着胆子上前询问。
"找张福寿?他在三车间加班呢。"门卫大爷用褪了色的手帕擦着额头的汗,"现在是棉花收获季,全厂三班倒赶生产任务呢!"
"你是他家什么人?"门卫大爷上下打量着我。
"我是他侄子,有急事找他。"我咽了咽口水,递上那个年代才有的"介绍信"——二叔留在家里的工作证。
经过门卫大爷的指点,穿过轰鸣的车间,我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找到了二叔。
他正低头查看一台织布机,眉头紧锁,工装裤上沾满了棉絮。
看到我满头大汗出现在车间门口,二叔吃了一惊:"小海,你咋来了?家里出啥事了不成?"
我把奶奶的话和空荡荡的院子描述给二叔听。
二叔的脸色变得复杂,嘴唇抿成一条线,他放下手中的扳手,带我到厂外的槐树下坐下。
"不是我不想去啊。"二叔掏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颤抖着点了一根,深深吸了一口,"这不是厂里有指标任务吗?昨天开会,组长说了,这几天谁请假,不光扣全月奖金,年底评先进也没份了。"
"可是明天是大伯结婚啊!"我急切地说,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奶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哭,大伯这么些年不容易..."
二叔沉默了,烟头的火光在他指间明明灭灭,像是他心中挣扎的情绪。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厂区红砖墙外那片绿油油的麦田,似乎是在回忆什么。
"你知道吗,小海,十年前我结婚那天大雨,你大伯为我做了多少事。"二叔的声音变得低沉,带着浓浓的鼻音。
"那天晚上我和你二婶累得不行,你大伯半夜三更还端来热水给我们洗脸。"二叔回忆着,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愧疚。
"那时候家里连暖水瓶都没有,他是一桶一桶从井里打水上来,用灶上的柴火烧热的。"
二叔掐灭了烟头,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画着圈圈:"你大伯手上全是冻疮,可硬是没喊一声疼。"
"你大伯从来没对我提起过这事,是村里的张大爷后来喝多了说漏嘴,我才知道大哥那晚根本没睡。"
我看着二叔的侧脸,第一次发现他鬓角已经有了白发,脸上的皱纹也比我记忆中深了许多。
工厂的汽笛声响起,远处有工人换班的身影晃动。
"你先回去,我去找厂长商量一下。"二叔拍拍我的肩膀,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转身朝办公楼大步走去。
我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在厂门口的小卖部买了瓶北冰洋汽水,坐在台阶上慢慢等待。
夏蝉在树上吱吱叫着,预示着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不一会儿,就听到办公楼传来争执声。
透过半开的窗户,我看到二叔站在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面前,脸涨得通红,手指不停地敲着桌子。
"这是我哥一辈子的大事!工厂再重要,也没有亲情重要啊,魏厂长!"二叔的声音透过窗户传来,充满了坚决。
"张福寿,你明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省里下达的计划任务压着呢,你这个时候请假,让生产线停转?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厂长严厉的声音回应道。
"不就是扣奖金吗?扣就扣吧!我这个师傅要是走了,看看生产线上谁能调得好机器!"二叔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咬着指甲。
没想到二叔转身就走,把厂长晾在那里,办公室里其他工作人员都惊讶地张大了嘴。
他快步走出办公楼,看到我还在门口,愣了一下,然后咧嘴一笑:"走,回家!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大不了不干了!"
"厂长同意了?"我惊喜地问,心里却有些忐忑。
"谁管他同意不同意。"二叔干脆地说,眼中闪烁着倔强的光芒,"不过我哥的婚事比这工作重要。大不了回头再找活干呗!咱们老张家的人,骨头硬着呢!"
临走前,二叔回车间拿了个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他朝我眨了眨眼:"给你大伯准备的新工装,攒了三个月的工资买的。"
夜色已经降临,繁星点点,我和二叔骑着自行车往回赶。
月光如水,洒在乡间小路上,照亮了我们前行的方向。
路过生产队的晒场,隐约能听到有人在放映露天电影,欢笑声传来老远。
二叔一边骑车,一边跟我讲他和大伯的故事,车轮碾过土路,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不知道,当年我读高中的时候,家里实在困难,眼看就要辍学。"二叔的声音在夜风中飘荡。
"你大伯硬是把自己的工分全部换成钱,专门留出一部分给我交学费。"二叔接着说,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怀念。
"那时候他自己常常一天就啃两个红薯充饥。村里人都笑话他舍不得吃穿,你猜他怎么说?"
我摇摇头,专心听着。
"他说:'我弟弟念了书,以后能有出息,我这样的粗人,干点力气活就行了。'"二叔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一下。
"有一次寒假回家,我发现他的手上全是冻疮,裂得像是树皮一样。"
"那年冬天特别冷,他舍不得买手套,把钱省下来给我买了一件棉袄...这些事他从来不对外人说,也不让我们说。"
听着二叔的叙述,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这些是我从未听说过的家族往事,是大伯从未向我们提起过的付出,如同那半盆水一样,不声不响,却温暖了整个家。
快到村口时,我们远远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手里提着两个鼓鼓的编织袋。
二叔停下车,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惊喜地叫道:"三弟?真是你吗?"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十年未见的三叔张福安。
他穿着一件时髦的的确良衬衫,戴着城里人才有的手表,脸晒得黝黑,却掩不住眼中的兴奋。
"二哥!我刚下长途汽车,还想去县城找你呢!"三叔大步上前,兄弟俩紧紧拥抱在一起,用力拍着对方的后背。
"哎呀,这不赶上大哥结婚吗,我能不回来吗?"三叔咧嘴笑道,露出一口白牙。
原来,二叔早在半个月前就托人给南方的三叔和远嫁的两个姐姐捎了信,约好了都回来给大伯办喜事。
只是谁都没提前说,想给大伯一个惊喜。
"我提前两天结束了广东的生意,硬是连夜赶火车回来的。"三叔拍了拍手上的编织袋,"大哥结婚,我哪能不到场?"
三叔打开袋子,拿出一套崭新的中山装:"这是给大哥的新衣服,从广州带来的,最新款式呢!当地干部才穿这个!"
"还有啊,大姐和小姐他们也在路上了,明天一早就到!大姐夫和小姐夫都请好假了,带着娃儿一起来!"
回到家,奶奶看到二叔和三叔回来,激动得泪流满面,一把抱住三叔:"好娃啊,懂事了!"
三叔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奶奶,大哥照顾我们这么多年,现在是我们该报答的时候了。"
这个夜晚,我们的院子渐渐热闹起来。
得知二叔三叔回来了,远房的姑父、姨父陆续赶到,连村里的邻居们也自发前来帮忙。
妇女们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择菜、洗碗,男人们搭起了灶台、摆放桌椅。
院子里升起了炊烟,笑声、说话声此起彼伏,竟是比过年还热闹。
"老张家的娃娃们都有出息了,懂得孝顺了。"邻居张大爷点着旱烟袋,满意地点头。
"可不是嘛,老大供弟弟妹妹念书,现在弟弟妹妹有出息了,都回来帮衬老大,这就是好家风啊!"李大娘抹着眼泪说。
奶奶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笑得合不拢嘴:"好啊好啊,我的儿女们都回来了。这是我们老张家的福气啊!"
大伯不在家,他按照当地风俗,婚前一晚要住在本家堂兄弟家。
大家忙前忙后,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二叔站在院子中间,像个指挥官:"明天一早,咱们得把场面搞足喽!让大哥风风光光娶媳妇!"
三叔从行李中拿出一台小型录音机:"我带了新歌,明天放给大家听!"
夜已深,村子渐渐安静下来,只有我们家的灯还亮着。
二叔和三叔坐在堂屋里,低声交谈着什么,偶尔传出压抑的笑声。
我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蛐蛐叫声,心中满是期待。
天刚蒙蒙亮,公社的大喇叭响起了《东方红》,院子里已经一切就绪。
大红的"喜"字贴满了门窗,崭新的桌椅整齐排列,香喷喷的菜肴飘着热气。
我们都站在院子里,等待大伯回来。
远处传来鞭炮声,大姐一家和小姐一家也赶到了,大家站成一排,兄弟姐妹终于团聚。
"来了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我们看向村口。
大伯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晨光中,他穿着平日里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慢慢走近。
看到满院子的亲人和准备好的一切,大伯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微微张开,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大哥,回来啦!"二叔快步上前,手里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袅袅白烟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洗把脸,待会儿该去接新媳妇了。"二叔笑着说,眼中含着泪光。
大伯看着那半盆水,又看看站在院子里的亲人们,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感动。
他转过身去,用粗糙的大手擦了擦眼睛,然后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来,接过了二叔手中的水盆。
"好,洗把脸,接新媳妇去!"大伯的声音有些颤抖,脸上的笑容却格外灿烂。
那天的婚礼特别热闹。
大伯换上了三叔带回来的中山装,站在大红喜字下,显得格外精神。
村里的剪纸能手专门做了一幅"龙凤呈祥"贴在新房门上,村里的小伙子们吹起了唢呐,喜气洋洋。
新娘子是邻村的寡妇,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娃,但在我们村,没有人说闲话。
大伯勤劳善良,在村里的口碑极好,大家都由衷地为他高兴。
席间,二叔端起了酒杯,讲起了十年前那半盆水的故事。
"那时候,大哥半夜给我端水的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二叔说着,声音哽咽。
"大哥,这些年,你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大,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我们都记在心里。"
"今天这半盆水,我们还你。不是恩情需要还,而是这辈子,我们兄弟姐妹一直记在心里。"
全村人都听得动容,纷纷举杯向大伯敬酒。
大伯不善言辞,只是用粗糙的大手一一和弟弟妹妹们碰杯,眼中泛着泪光:"有你们,值了。"
婚宴散后,我听二叔告诉三叔:"厂长说我擅自离岗,怕是要被处分,甚至可能开除。"
"二哥,你别担心。"三叔拍着二叔的肩膀,"我在广东厂子里当组长,你要是愿意,可以来我那儿。工资比你现在高一倍!"
二叔摇摇头:"我不能离开奶奶和大哥,咱爹临终前交代过,要照顾好他们。"
"那我托广州的朋友给县长捎个信,看能不能说和说和。"三叔眨眨眼,"我那个同学,现在在县委工作呢。"
小姐插嘴道:"要不我让姐夫去说说?他在教育局当科长,认识不少人。"
大姐也道:"我们镇长家的孩子在我学校读书,我可以托托关系。"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才知道二叔为了回来给大伯办婚事,冒了多大的风险。
很多年后,当我自己成家立业,面对生活中的各种挑战和困难时,常常会想起那个夏日清晨,二叔端着的那半盆水。
记得大伯婚后第三天,二叔回厂里上班,不出所料被叫去办公室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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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三叔的同学和镇长一起找到了县长,县长又给厂长打了电话。
事后,厂长半开玩笑地对二叔说:"你们老张家的人,关系网还挺广啊。"
二叔憨厚地笑笑:"那不是关系网,是亲情网。我大哥用半辈子编织的网。"
大伯和嫂子婚后,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大伯勤劳,嫂子能干,他们把小女孩当亲生闺女疼,小丫头也特别懂事,总是甜甜地叫大伯"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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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经济大潮来临,三叔从南方寄来钱,帮大伯盖了新砖房,添置了新家具。
大伯从村里的拖拉机手升级为小型农机厂的修理工,成了村里第一批"万元户"。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再后来,我们兄弟姐妹都成家立业,每逢过年过节,大家还是喜欢回到那个老院子,围坐在一起,听大伯讲他年轻时的故事。
每次团聚,二叔都会提起那半盆水的故事,大伯总是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那算啥,都是一家人。"
在我们家乡,有句老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但大伯从来没想过要得到回报,他付出的爱如同那半盆水,看似普通,却温暖了整个家。
而这份温暖,也终于在最需要的时候,回流到了他的生命中。
人间至味是亲情,最珍贵的不是大富大贵,而是在你需要的时候,有人为你端来一盆热水,让你在寒冷中感受温暖,在困境中看到希望。
如今,每当我看到家人之间的小摩擦,我就会想起那半盆水的故事,提醒自己:亲情不该计较得失,而应该懂得感恩与回报。
因为真正的亲情,如同那半盆水,不是看它的多少,而是感受它的温度。
来源:恋过的美丽风景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