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巴黎圣婴公墓的断头台拆除后,原址建起了萨佩特里埃医院。这座收容妓女与疯子的建筑,曾让福柯在《疯癫与文明》里写下辛辣的判词:“所谓文明,不过是用铁链和禁闭室编织的理性狂欢。”三百年后,在重庆某精神病院的白墙内,51岁的唐阳正用MP4播放器反复观看《肖申克的救赎》
疯人院里的奥德赛
文|巴桂树
巴黎圣婴公墓的断头台拆除后,原址建起了萨佩特里埃医院。这座收容妓女与疯子的建筑,曾让福柯在《疯癫与文明》里写下辛辣的判词:“所谓文明,不过是用铁链和禁闭室编织的理性狂欢。”三百年后,在重庆某精神病院的白墙内,51岁的唐阳正用MP4播放器反复观看《肖申克的救赎》,屏幕的幽光照亮了他与安迪·杜佛兰同样苍白的脸庞——他们都困在各自时代的巴士底狱中。
这个春节,唐家父子延续着长达十七年的院内与院外的对峙。81岁的唐叙谨端坐在成都家中,案头摆放着泛黄的《精神卫生法》和儿子2008年的那份精神科诊断书。这位退休工程师用尺子丈量着法律条文间的每一条缝隙,如同当年在图纸上计算钢筋承重。他始终记得儿子发病时砸碎的青花瓷瓶,那些迸裂的瓷片至今仍在记忆里闪着一道刺目的寒光。“监护权是最后的承重墙”,老人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仿佛在说服某个隐形的陪审团。
铁窗内的唐阳在日记本上画着成都地图。春熙路的霓虹、九眼桥的酒吧、人民公园的茶香,万福桥下的那家火锅店……这些记忆碎片在药物作用下早已褪成模糊的一页页泛黄的水彩画。每周四上午,他像等待圣餐的教徒般攥紧手机,拨号声总是终结在“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护士站的挂钟滴答作响,秒针划过金属栅栏的阴影,将六十分钟切割成四千二百个沉默的孤寂瞬间。
这幕现代版《审判》令我想起卡夫卡笔下的土地测量员K。当“精神分裂症”成为烙在额头的红字,唐阳的奥德赛注定要在诊断书与出院申请间循环往复。主治医师私下坦言,至少有三十份出院建议石沉大海。法律的天平上,一位父亲的安全焦虑足以抵消整个医疗团队的判断——这让我想起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治疗”,那时丈夫们常以“歇斯底里”为由将妻子送进疗养院。
精神卫生系统的知情人士透露,2023年修法建议中特别提到“被精神病”案例。但正如忒修斯之船驶不过官僚主义的冥河,法律的补丁永远追不上现实的裂缝。全国一亿精神疾病患者中,有多少唐阳在等待戈多?又有多少唐叙谨在扮演哈姆雷特父亲的亡灵?当《民法典》第三十四条遇上《精神卫生法》第三十条,亲权与人格权的角力便成了永无止境的西西弗斯神话。
夜幕降临时,唐阳病房的顶灯依然亮如白昼。这让我想起佛罗伦萨圣十字医院的古老训诫:“让光明驱逐疯癫的黑暗。”但现代医学早已证明,剥夺昼夜节律反而会加剧精神紊乱。或许某些社会病症与这盏不灭的顶灯同源:我们总是用更深的创伤来治疗创伤,用更大的荒谬来对抗荒谬。
在弟弟唐昭发来的视频里,东莞电子厂的流水线正吞没着千万个相似的背影。这个逃离家庭的年轻人,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被出院者”?当家庭成为困住俄狄浦斯的斯芬克斯,血缘便成了最牢固的镣铐。唐父书柜里的《二十四孝图》微微卷边,泛黄的页角停在“郭巨埋儿”那章——某种集体无意识仍在阴影中徘徊。
精神病学家托马斯·萨斯曾嘲讽:“精神病院是专为那些冒犯他人敏感神经的人准备的地牢。”在唐家故事里,我们既看到父权制最后的堡垒,也瞥见法治进程中的阿喀琉斯之踵。更荒诞的是,当唐阳第三次住院将满十七年,他病历上的年龄数字竟与《刑法》第八十七条追诉期限不谋而合——不知这是命运的讽刺,还是制度的隐喻?
暮色中的重庆江面泛起粼粼波光,对岸的解放碑已亮起璀璨灯火。唐阳的代理律师走出法院时,手机弹出新修订的《残疾人权利公约》推送。历史总是充满吊诡:1845年,爱尔兰大饥荒中的穷人被冠以“精神错乱”送进收容所;2025年,我们依然在用文明的方式重复古老的故事。或许正如鲁迅在《狂人日记》中预言的,吃人的筵席从未散场,只是刀叉换成了诊断书,鲜血稀释成了法律术语。
话音刚落,刚刚有消息称,某地出台《异常行为干预条例》。条例将“持续拨打无人接听电话”列为B类观测指标,这让我想起唐阳每周四上午的一小时通话权。文明的进程,有时恰似精神病院的环形走廊——我们都在其中兜兜转转,寻找那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出口。
来源:明话频道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