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春上,我骑车经过柳树湾村委会,看见一个干瘦老头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晒太阳,膝盖上搁着个搪瓷碗,里面泡着两片枸杞。他穿一件洗到褪色的蓝布褂子,裤腿挽到膝盖,瘦得像枯树枝似的小腿露在外面。我停下车,问他村长在不在。
那年春上,我骑车经过柳树湾村委会,看见一个干瘦老头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晒太阳,膝盖上搁着个搪瓷碗,里面泡着两片枸杞。他穿一件洗到褪色的蓝布褂子,裤腿挽到膝盖,瘦得像枯树枝似的小腿露在外面。我停下车,问他村长在不在。
“不在。”老人头也不抬,语气里带着防备,眼皮也不抬一下。
“那您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知道。”
当时我没搭理这老头,光觉得他是个怪人,也没太在意。后来才知道,这位就是柳树湾村里出了名的五保户老刘,正式名字叫刘德旺,今年七十二岁,没儿没女的光棍一条,在村委会的后房住了有八年了。
村里人都叫他”倔老刘”,也有人叫他”傻老刘”,但我跟他熟了后发现,他既不倔也不傻,就是活得太明白了。
老刘以前不住村委会。他有自己的土屋,就在村口拐弯处,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前后不过三十多平,房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院门是用几根木棍钉的。
我打听了才知道,那块地在老刘家传了三代。他爷爷当年给地主家做长工,攒了十年工钱才买下来的。院子虽小,但地段不错,村口过路人多,老刘原先在那摆个小摊卖些自己种的蔬菜,日子虽然紧巴,但也能对付。
“那会过得挺好,自己有个窝嘛。”老刘跟我闲聊时说,“冬天晒得到太阳,夏天乘得到凉,自己种几棵葱蒜,养几只鸡,不求人。”
说到这,老刘总会咳嗽两声,然后沉默下来,好像被什么卡住了嗓子。
后来还是村里老支书周大爷告诉我的。十年前,村里要修路,老刘的房子正好挡在路中间。当时村委会找老刘谈,说要征用他的地,给他补偿款和安置房。
“当时给了多少钱?”我问周大爷。
周大爷摇摇头:“两万块,再加上村委会后面一间十几平的小房。老刘不干,说祖宗传下来的地,咋能说卖就卖。”
“那后来呢?”
“后来啊…”周大爷捻着烟袋锅子,“村长让几个后生去把老刘的房子给拆了。”
“强拆?”
“那会还没这么多规矩,就是…”周大爷没往下说,只是挥挥手,像是赶走一只讨厌的苍蝇。
老刘不识字,合同上的手印还是被硬按上去的。两万块钱被塞进他怀里,人被”请”进了村委会后面的小杂物间里。原本说好的十几平米安置房,不知怎的就变成了六七平米的小房间,连个像样的窗户都没有。
“老刘闹了一阵,后来也就不说了。”周大爷吸了口烟,“人老了,没劲了。”
老刘第一次跟我说话,是因为一只猫。
那天我去村委会送材料,见老刘蹲在屋后墙根,正用筷子夹着点什么往墙角喂。我凑过去一看,是只瘦得肋骨都凸出来的花猫,正舔着一小块咸鱼头。
“您这是…”
“它自己来的,”老刘头也不抬,“三天了,叫得可怜。”
“这猫有主人吗?”
“谁知道,”老刘说,“可能是嫌它老了不能抓老鼠,不要了吧。”
那天下午,我从村委会出来,顺手把带的肉包子掰了一半,放在老刘门口。第二天再去,包子没了,老刘坐在石阶上,看见我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跟老刘混熟了。
他的小房间我去过一次,确实窄得可怜。一张单人床,一个小桌子,墙角一个装满杂物的纸箱子,顶上挂着一只灯泡,没灯罩。房间里有股霉味,墙上的白灰早就剥落了,露出里面的土坯。
“不嫌弃就坐会。”老刘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板凳,擦了擦上面的灰。
老刘爱喝茶,但从来不用茶叶,就是开水里泡两片枸杞,说是养生。他有一个宝贝,是个老式收音机,每天下午四点准时打开收听新闻联播。
“你不看电视啊?”我问。
“看啥电视,”老刘说,“我那会还没通电呢,就听这个。”
老刘的房里有个奇怪的东西,是面老墙镜,挂在床头,镜框是暗红色的木头,有些开裂了。镜子不大,也就巴掌大小,但被擦得很亮。
“这是啥时候的镜子?看着挺老。”我随口问。
老刘眼神变了一下:“我娘的。”
说完就不再说话,我也不好再问。后来村里老人告诉我,老刘的母亲早年守寡,把他一个人拉扯大。那面镜子是他娘陪嫁时带来的,老刘一直当宝贝似的保管着。
老刘在村委会后屋住着,倒也安稳了几年。村里有啥红白喜事,记得叫他吃顿饭。他也能帮村委会看看门,扫扫院子,算是有个用处。
变故是去年开始的。
新上任的张村长有点想法,说村委会办公条件太差,要建个新的综合楼,还要设立农家书屋,把村里的闲置地都利用起来。
这事本来挺好,可问题是村委会后面的空地不够大。
“老刘那屋子得拆了。”张村长在村委会议上拍板。
当时有人提醒:“老刘那不是安置房吗?得再安置一下。”
“安置啥啊,”张村长不耐烦,“就六七个平,又不是正经房子,村集体福利而已。再说了,这次建新楼,一楼不是有老年活动室吗,到时候他住那多好,电视、暖气都有。”
决定就这么下了。张村长让会计小李去通知老刘,结果小李回来说,老刘说啥也不搬。
“凭啥不搬?那是村集体财产!”张村长拍桌子。
“他说…他说那地方原本就是他的,当年强拆了他家房子,这是赔的。”小李小声说。
张村长更火了:“瞎说!那是集体财产,咱们好心收留他,他还真当自己家了?”
第二天,张村长亲自去找老刘谈。我刚好在村委会送资料,远远地听见张村长的声音:
“老刘啊,你也得为村里发展考虑考虑,新村委会建好了,不比你这破屋子强?”
老刘坐在石阶上,还是那副样子:“不搬。”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呢?那是村集体的地方,又不是你家!”
老刘抬起头来,眼神忽然变得很亮:“我家的地在哪?我家那三分地,我爷爷传下来的,你们说拆就拆了,现在连这点地方都不让我住了?”
张村长气得直喘粗气:“那是新农村建设,你一个人能挡住全村人的路?当时不是给你补偿了吗?”
“补偿?”老刘冷笑一声,“两万块钱,我家祖宗三代的地,就值两万?”
张村长一时语塞,老刘接着说:
“再说了,当时说好给我安置房十几平米,现在就剩这六七平米,连个像样的窗户都没有。这就是你们说的信用?”
“那是上一届村委会的事,跟我们没关系!”张村长红着脸说。
“没关系?那我更不能搬了,我搬了,下一届村长再说跟他没关系,我找谁说理去?”老刘说完,转身进了屋,“咣”一声关上门。
事情就这样僵住了。张村长几次找人来做老刘的工作,甚至提高补偿到五万块,老刘就是不搬。
“他到底要干啥?”张村长问我,知道我跟老刘比较熟。
我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其实我多少能猜到一些。老刘不是为了钱,他是为了一口气。当年强拆的事,一直压在他心里,像根刺,拔不出来。
村里有人提议,干脆强制把老刘搬走算了,又不是没这么干过。张村长没同意,说现在政策严了,弄不好要惹麻烦。
过了几天,我又去村委会,看见老刘门口多了个木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私人住宅,禁止侵犯”。
“这字是你写的?”我问老刘。
老刘摇摇头:“找隔壁李婶的小孙子写的,给了五块钱。”
“你这是…”
“讲理,”老刘认真地说,“现在到处讲法制,我就要用法制保护自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老刘平时不太说话,一旦说起来,条理还挺清晰。他虽然不识字,但每天听广播,知道的事情不少。
“他们说我是五保户,是村里养着的,”老刘忽然说,“可我当年种地交公粮,没少出力。到老了,连个住的地方都保不住,这叫什么保障?”
事情的转机是在一个雨天。
那天下着大雨,我去村委会送急件,看见老刘的屋顶漏了,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滴,他正搬着脸盆接水。
“屋顶坏了?”我问。
“年年都漏,”老刘说,“今年雨水多,漏得更厉害了。”
我帮他找来块塑料布,勉强挡了一下。回村委会的路上,看见张村长正站在走廊上看雨。
“老刘那屋顶漏得厉害,”我说,“得修一下。”
张村长冷笑:“修啥修,反正要拆了,浪费钱。”
“可这不是还住着人吗?”
“他自己不愿搬,受点罪活该。”
我有点生气:“张村长,他好歹是咱村的五保户,再说了,那房子本来就是他家的地,被强拆了…”
“你又知道啥了?”张村长打断我,“那是公家的地,老刘胡说八道,你还真信了?”
我没再说什么。但那天晚上,雨越下越大,我放心不下,又骑车去看老刘。
他的小屋已经漏得不成样子,床都湿了一半。老刘蹲在墙角,那只花猫窝在他怀里。
“老刘,今晚去我那凑合一宿吧,这没法住人了。”
老刘摇摇头:“我不能走。”
“就一晚上…”
“我一走,他们明天就把房子推了。”老刘固执地说,“这是我最后的家了。”
就在我们说话的功夫,只听”咔嚓”一声,屋顶的一块土坯掉了下来,带着泥水砸在地上。老刘下意识地抱紧了猫,却没躲开,泥水溅了他一身。
我急忙把老刘拉到一边,却发现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块掉下来的土坯。
“怎么了?”
老刘缓缓地走过去,蹲下身,从土坯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在衣服上擦了擦。
那是个生锈的铁盒子,巴掌大小,像是装火柴的那种。
老刘的手有点抖,好几次都没能打开盒子。我上前帮忙,用力掰开了锈住的盖子。
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还有一枚铜戒指。
老刘小心地展开那张纸,递给我:“你念念,上面写的啥?”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地契,上面的日期是1952年,盖着公家的红印。
“这是…土地证?”我有点惊讶。
“念念上面写的啥。”老刘催促道。
“兹证明柳树湾村村民刘福寿(就是老刘的父亲)拥有村口东南方地块一处,面积三分二厘,四至为…”
老刘的眼睛亮了起来:“继续念。”
“…此地为刘福寿合法所有,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侵占…”
老刘猛地站起来,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这…这不就是证据吗?这地是我家的!正经有证的!”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老刘拿着那张地契和铁盒子,直奔村委会。
“张村长,你看看这是啥!”老刘把地契拍在桌子上。
张村长半信半疑地看了看:“这么老的东西,谁知道真假。”
“假?”老刘声音提高了八度,“这可是公家的印章!你不信,咱们去县里问问?”
当时我也在场,看见张村长脸色变了几变,最后说:“那地方都拆了,这证也没用了。”
“没用?”老刘眼睛瞪得溜圆,“当年强拆我家房子,说是为了修路。现在我住着这破屋子,你们又要赶我走。我告诉你,这回我不走了!除非…”
“除非什么?”张村长问。
“除非你们把我家那块地还给我!”老刘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回我家的地!”
张村长笑了:“你家那地方现在是公路,咋还?”
“那就赔我一块同样大小的地,再给我盖一座像样的房子,”老刘说,“不然的话,我就天天去县里告状,就说你们欺负五保户!”
张村长脸色难看起来:“老刘,你别得寸进尺啊!”
“我得寸进尺?”老刘声音都变了,“我家祖传的地被你们强行占了,连个像样的安置房都没给,现在连这破屋子都不让住了,到底是谁得寸进尺?”
村委会的人都围了过来,听老刘和张村长争执。
“我看过老刘的地契了,”我开口说,“这证是真的,而且上面写得很清楚,刘家的地是合法所有,任何单位个人不得侵占。当年的拆迁确实有问题。”
张村长冷笑:“你一个外人,掺和啥?”
“我是乡里派来的扶贫专员,怎么就是外人了?”我也不客气,“老刘是五保户,按政策应该保障他的基本生活和住房,现在连这点都做不到,还谈什么新农村建设?”
周围的村民也开始议论纷纷:
“是啊,当年拆迁是有点过分…”
“老刘一个人也不容易…”
“要不就给他换个好点的地方吧…”
张村长被逼得没办法,最后说:“这事我得请示一下上面。”
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
一周后,张村长叫老刘去村委会,说是有结果了。
“老刘,县里研究了你的情况,”张村长一改往日的强硬态度,“决定给你重新安置。”
老刘半信半疑:“安置在哪?”
“村东头的新小区,给你一套六十平米的楼房,水电齐全,还带厨卫。”
老刘愣住了:“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张村长掏出一份文件,“这是县里批的,你看,这是你的名字。”
老刘不识字,让我念给他听。文件上确实写明,考虑到刘德旺是五保户,且有历史遗留问题,决定给予特殊安置,在新建小区分配一套住房。
“为啥突然…”老刘还是不太相信。
张村长叹了口气:“说实话,你那地契捅了大篓子。县里查了档案,发现当年拆迁确实没按程序来,属于违规操作。现在上面抓得紧,这事如果闹大了,不少人要吃不了兜着走。”
我在一旁偷笑。就知道老刘那地契有用,这下可算是帮了大忙了。
“那什么时候能搬进去?”老刘问。
“房子已经盖好了,下个月就能入住,”张村长说,“不过…”
“不过啥?”
“不过你得把那地契交出来,县里要存档。”
老刘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可以,但要先看到房子,确认没问题了再说。”
一个月后,老刘搬进了新房子。
那天我去帮他搬家,东西不多,一个纸箱子就装完了。他最宝贝的还是那面老墙镜和收音机,小心翼翼地用布包着。
临走前,老刘最后看了一眼村委会后面的小屋子。
“舍不得?”我问。
老刘摇摇头:“不是。就是想着,这地方原本就是我的,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最后还是没保住。”
“但你换了更好的房子啊。”
“那不一样,”老刘说,“祖宗传下来的地方,有感情的。”
我突然明白了老刘为什么这么执着。不是为了那六七平米的破屋子,而是为了那份家族的记忆和根。
搬进新房子那天,老刘特意摆了一桌酒,请村里的老邻居们来吃饭。他把那面老墙镜挂在新房子最显眼的位置,对着它鞠了个躬。
“这是给你娘看的?”我问。
老刘点点头,眼圈有点红:“让她老人家看看,她儿子虽然没出息,但最后把家的地方要回来了。”
我没告诉老刘的是,其实那套房子比原来他家的地方值钱多了。但我知道,在老刘心里,那不是用钱能衡量的。
老刘答应过的,把地契交给了县里。但他偷偷用手机拍了照片,让我帮他洗出来,装在相框里挂在墙上。
“这是我家的根,”他说,“不能忘。”
新房子里,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老刘的花猫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晒太阳,看起来很满足。而老刘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那个搪瓷碗,里面依然泡着两片枸杞。
有些事情变了,有些事情没变。就像老刘说的:“人活着,总要有点坚持的东西。”
如今村委会的新楼已经建好了,老刘的小屋子也拆了。每当我经过那里,总会想起老刘坐在石阶上晒太阳的样子,想起他固执地说”这地原本是我的”时眼中的光。
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像老刘这样的人和事越来越少了。但正是这些普通人的坚持,让我们记住了什么是不能忘记的,什么是不能轻易放弃的。
有时我会想,无论是老刘的祖传地,还是我们内心的那份坚持,都是一样的道理——有些东西,是属于我们的,谁也拿不走。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