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九五年春节前夕,窗外飘着细雪,我家里弥漫着妻子蒸的糯米年糕香。老式收音机里正播放着《难忘今宵》,预示着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
舅舅带着两个陌生男子推门而入,开口就是五千元。我摇头拒绝,他的脸色瞬间变了:"你有良心吗?"
一九九五年春节前夕,窗外飘着细雪,我家里弥漫着妻子蒸的糯米年糕香。老式收音机里正播放着《难忘今宵》,预示着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
我刚从单位发的福利袋里取出一条中华香烟,准备招待过年来访的亲朋,没想到门铃声突兀地响起。
舅舅穿着一件略显褪色的灰色夹克,脖子上围着条旧围巾,身后跟着两个面色不善的中年男子。一股刺鼻的二锅头酒味随着他们的进入充满了客厅。
"老王,最近过得不错嘛!"舅舅扫视着我那十七英寸的长虹彩电和新添置的太阳能热水器,眼里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光芒。
我从小就敬重舅舅刘勇。在物质匮乏的八十年代,他是村里第一个穿的起的确良衬衫、戴手表的城里人。每次他骑着二八自行车回乡探亲,车把上总挂着几袋水果糖和小人书,我和几个孩子就像迎接英雄一样围上去。
"坐坐坐,小丽,倒茶。"我连忙招呼着,心里却莫名紧张。自从去年舅舅借了三千元说是给表弟交学费却一直没还后,我和妻子小丽便对他的造访感到些许不安。
妻子端着搪瓷茶杯出来,眼神里带着询问。我微微摇头,示意她别担心。
寒暄几句后,舅舅直奔主题:"老王,我手头有点紧,能借五千块周转一下不?下个月准还你。"
"五千?"我心里一惊。那可是我大半年的工资啊!刚给单位集资买的楼房还欠着款,小雨的学费也攒得勉强。
"舅舅,这…这数目太大了,我真的…"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拒绝的话。
舅舅脸色一沉:"怎么?连这点忙都不肯帮?你忘了当年上大学缺钱时,是谁给你五百块救了急?"
那是1985年,我考上省城大学,家里为凑学费愁白了头。舅舅那时风光无限,给了我五百元,让我顺利踏入大学校门。这份恩情,我一直铭记在心。
"不是不帮,实在是手头…"
"得了吧!"舅舅打断我,指着客厅的新沙发,"你看看你现在,彩电、冰箱、沙发,样样齐全,还说没钱?"
妻子小丽从厨房走出来,擦了擦手上的水,神色凝重:"刘大哥,去年你借的三千还没还呢。那是我们给小雨报兴趣班的钱,结果孩子一个学期都没去成。"
舅舅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强硬起来:"那不一样!这次是急用,真的,过完年就还!"
我注意到舅舅身后那两个不言不语的男子开始在我家客厅四处打量,目光刻意地在电器上停留。其中那个矮胖的甚至走到我家新添的康佳冰箱前,用手摸了摸。
"这冰箱多少钱买的?"矮胖男人问道,语气生硬。
"两千三,怎么了?"我心中警铃大作,本能地护住了家当。现在的家电可都是花了血汗钱的啊,再普通的家用电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老王,你别这样,"舅舅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几分恳求,"我真的遇到难处了。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我欠了他们点钱…"
"赌债吧?"妻子尖锐地指出。她一向心直口快,在老家有"快嘴丽"的外号。
舅舅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客厅里的气氛凝固了,连窗外的北风声都显得特别刺耳。
"你…你懂什么?"舅舅结结巴巴地反驳,"只是跟朋友玩两把,解解闷。"
我叹了口气。自从舅妈去世后,舅舅就开始频繁出入麻将馆和牌室。从原来的纺织厂车间主任到如今邋遢落魄的模样,短短几年间,他仿佛老了十几岁。
"这电视机不错,"那个瘦高个的男子突然开口道,走到我家的长虹彩电前,轻轻拍了拍,"要不这样,你把电视给抵了,就当还了三千。"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一下子站起身,挡在电视机前。这可是我省吃俭用买的,全院子里第一台彩电,孩子看《西游记》、我和妻子看《渴望》的宝贝啊。
"老王!你忘恩负义!"舅舅突然爆发了,声音大得像是要刺破房顶,"当初要不是我帮你,你能上大学吗?能有今天吗?五百块钱的恩情你都不记得了?"
他的吼声震得墙上的挂历微微颤动,邻居家的狗开始狂吠,院子里有人推窗探出脑袋。我六岁的女儿小雨被吓得躲在卧室里啜泣,那细微的哭声像针一样刺痛我的心。
"你闺女都吓哭了,"那个矮胖男人阴阳怪气地说,"要不你把电视抵了债,大家都清静。"
"滚出去!"妻子小丽忍无可忍,指着门口,"刘勇,你还要不要脸?以前敬你是长辈,现在看你就是个无赖!去年你借钱不还,害得小雨连画画班都上不成。现在还敢带着债主上门来逼债?"
舅舅一愣,显然没想到平日温顺的小丽会这么直接。那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凶光闪烁。
"舅舅,咱有话好说。"我赶紧打圆场,心中却已警觉——这情形不对劲。我看见小丽悄悄拿起了电话,估计是要报警。
这一刻,我的心如刀绞——一方面是多年的亲情,一方面是家庭的责任。舅舅的行为早已越过了亲情的界限,但若闹到要惊动派出所,这脸面和亲情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了。
"小丽,别打电话。"我轻声说。
客厅里的挂钟嘀嗒作响,时针指向下午三点。院子里传来孩子们放鞭炮的欢笑声,与屋内的沉闷形成鲜明对比。
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起。
小丽去开门,我父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那件褪了色的蓝色中山装,腋下夹着一卷春联,手里还拎着一袋橘子,一向精神矍铄的脸上此刻布满了严肃。
"爸,您怎么来了?"我惊讶地问道。
"王大妈说你家有人吵架,"父亲平静地说,目光越过我,落在舅舅和那两个陌生人身上,"老刘,你这是干什么?"
原来是邻居王大妈听到动静,给父亲打了电话。我家和父亲家只隔着三条街,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一个人住,每到年关我都邀他来住几天,他总推说不想打扰小两口。
父亲望着舅舅身后的两个男子,目光凌厉:"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要这样上门逼人?"
那两个男子被父亲的气势震住,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老一辈人的威严,即使在九十年代的变革时期,依然令人敬畏。
"哥..."舅舅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泄了气的皮球。
"别叫我哥!"父亲打断他,语气严厉却不失沉稳,"你欠了赌债,就拿外甥开刀?当年老妈留下的那间砖瓦房你卖了,说是做生意,结果呢?全赌光了!现在又来祸害下一代?"
听到这些,我如遭雷击。奶奶在我十二岁那年去世,留下一间三间瓦房和院子,按照遗嘱应该留给我父亲养老。我不知道房子竟然是这样没的。那是我小时候度过无数快乐时光的地方,院子里有棵老梨树,春天开满白花,夏天结满香甜的梨子...
"老王,你知道那五百块学费是谁的钱吗?"父亲转向我,眼中含着一丝心痛,"是你奶奶的!她听说你上大学缺钱,特意从养老金里省下来的。可你舅舅却说是他给的,还让你记着这份恩情!"
我一瞬间感到天旋地转,仿佛多年来的认知被一把推倒。客厅里的老式座钟滴答声格外清晰,窗外的风呼啸而过,吹动院子里的晾衣绳发出嗡嗡的响声。
"是真的吗,舅舅?"我声音颤抖地问道。
舅舅低着头,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变得灰白。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终于忍不住了,多年的积压在这一刻爆发:"舅舅,我从小就敬重你,把你当成榜样。每次你从城里回来,我都羡慕得不得了,觉得自己长大也要像你一样有出息。"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可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知道每次你借钱不还,我们家要怎么节衣缩食吗?小雨的画画班、钢琴课全都停了,连新书包都买不起!我们一个月就那点工资,房贷还没还清,你却拿祖辈的恩情来要挟我?"
那两个男人在局势转变后,悄悄地向门口挪动,不一会儿就离开了。他们这种人,最怕碰上有主见、讲道理的长辈。
客厅里一时沉默。舅舅坐在沙发上,双手不停颤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你们先聊,我去看看孩子。"小丽轻声说道,走进卧室安抚受惊的小雨。
父亲坐下来,从怀里摸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递给我:"看看这个。"
我接过照片,只见上面是一个年轻的舅舅,穿着整洁的白衬衫,搂着我的肩膀,背景是奶奶家的老院子。那时的他眼神清澈,笑容阳光,我则穿着略大的校服,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崇拜。
"那是你考上大学那年,"父亲轻声说,"你舅舅那时在纺织厂,是个好干部。谁能想到后来..."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我们都明白。九十年代初期,许多国企开始改革,舅舅所在的纺织厂效益下滑,工人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
"我去取钱。"我突然说道,走进卧室拿出一个旧存折。这是我大学毕业后特意存的五百元,准备有一天郑重地还给舅舅,了结这份恩情。现在看来,这份恩情本就是一个误会,但我还是决定做个了断。
我把钱递给舅舅:"这是当年的学费,我一直记着这份情。现在还给您,我们两清了。"
舅舅接过钱,手微微发抖。在荧光灯的照射下,我看到他眼角有泪光闪动。那是我多年未见的真实情感,不是装出来的,不是醉酒后的矫情,而是发自内心的愧疚和羞耻。
"老王,我...我这些年..."舅舅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别说了,"我摇摇头,"过年了,回去好好过吧。"
舅舅起身,目光在我家简朴却温馨的客厅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墙上我们全家的合影上。他深深叹了口气,转身走向门口。
"刘勇,"父亲叫住他,"去年我给你说的那个社区工厂的工作,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舅舅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我考虑考虑。"
他的背影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仿佛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了出去。寒风趁机钻进屋内,带着刺骨的寒意。
父亲长叹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做得对。人情债比钱债难还,今天算是了结了。"
小雨从卧室怯生生地走出来,穿着她最喜欢的红色毛衣,眼睛还有些红肿。她爬到我的膝盖上,小声问:"爸爸,那个叔叔为什么要吵架?"
我抱起她,感受着她小小的温暖:"因为大人有时候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小丽在一旁默默擦泪,我知道她不是为钱,而是为那破碎又勉强维系的亲情感到心痛。
父亲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渐暗的天色:"孩子,别太难过。人这一辈子,总有些事要靠自己去明白。"
那个冬天格外寒冷,我们家的春节少了往日的热闹,但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领悟。灶台上的饺子皮已经发干,年糕的香味也渐渐散去,收音机里播放的《难忘今宵》反复回荡,仿佛在提醒我们:生活总是在起起落落中前行。
腊月的最后几天,小丽带着小雨去街上买年货,我和父亲贴春联。他提笔写下"家和万事兴",笔锋有力,字迹苍劲,一如他的为人。
"爸,您还记得小时候您教我写毛笔字吗?"我问道,回忆起童年时父亲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教我写"人"字的情景。
父亲微微一笑:"记得。那时候你小手肉乎乎的,握不住笔,非要学。"
我们相视一笑,那些简单却珍贵的回忆,才是真正的家庭财富。
时光如水,一年后的春节,我接到父亲的电话。他告诉我,舅舅接受了他的建议,在社区工厂找了份工作,开始慢慢戒赌,生活渐渐步入正轨。
"他现在住在厂里的宿舍,条件不太好,但人清醒多了。"父亲说,语气中有一丝欣慰,"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沉默了一会儿,想起了小时候舅舅教我放风筝的场景。那是个晴朗的春日,他耐心地教我如何掌握线的松紧,让风筝在蓝天上翱翔。那时的笑容是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去看看吧。"我说。
我带上全家人,还有一份特别的礼物——一本题为《亲情与责任》的书,和一张我精心装裱好的老照片——那张父亲给我看的、我和舅舅在奶奶院子里的合影。那不是原谅,而是一种提醒:真正的亲情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
春日的阳光下,舅舅住的工厂宿舍显得有些简陋,但很整洁。院子里,几株梅花悄然开放,淡淡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我牵着小雨的手,走进院子。舅舅站在门口,瘦了许多,头发也白了不少,但眼神却比以往更加清澈。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看见我们,似乎有些局促,想说什么,却又哽咽了。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一个简单的拥抱。有些伤痕需要时间来愈合,有些道歉不需要言语表达。
"进来坐吧,"舅舅说,声音有些颤抖,"屋里有点乱,别见怪。"
宿舍虽小,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贴着几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书法作品,床头放着几本书——我注意到其中有《戒赌的艺术》。
小雨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鲜少谋面的舅公,怯生生地递上她画的一幅画——上面是一家人手牵着手。舅舅接过画,小心翼翼地抚平,眼中闪烁着泪光。
"谢谢你,小雨。"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我递给他那本书和照片:"这是给您的。"
舅舅看着照片,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他抹了抹眼睛,轻声说:"对不起,老王。我这些年..."
"舅舅,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拍拍他的肩膀,"现在重要的是往前看。"
小丽从包里拿出一盒她精心准备的饺子:"刘大哥,我们包了饺子,一起吃吧。"
舅舅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局促地四处看看:"我这儿条件不好,没什么好招待的..."
"家人之间,不需要那么多讲究。"小丽温和地说。
就这样,我们在舅舅简陋的宿舍里吃了一顿团圆饭。窗外,工厂的广播喇叭播放着欢快的音乐,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明亮。
饭后,舅舅拿出一个旧皮箱,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后露出一只雕工精美的玉镯。
"这是你奶奶的遗物,"他轻声说,"当年我卖房子时留下的唯一东西。我一直想着等有一天能...能赎回那份亲情..."
他把玉镯递给我:"给小雨吧,算是舅公的一点心意。"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一次亲情的重建。
那一刻,我明白了:亲情不是施舍与索取的关系,而是责任与尊重的纽带。它可以被伤害,也可以被修复,但前提是双方都愿意跨出那一步。
院子里,初春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地上,工厂的烟囱冒出袅袅白烟,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这个普通的春日下午,承载着太多的过去和未来。
我看着舅舅和小雨一起折纸飞机的背影,心中满是感慨。生活就像这春天的枝头,经历过寒冬的考验,才能迎来更加绚烂的花开。
来源:禅悟闲语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