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翌日清晨,一众美人都跪在我殿门前,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见着我如同见了吃人的恶鬼。
他倒是言出必行。
翌日清晨,一众美人都跪在我殿门前,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见着我如同见了吃人的恶鬼。
我冲她们露出个和蔼的笑。
她们抖得更厉害了。
见吓唬得差不多,我便让燕回将人都赶走了。
这么多人,看着心烦。
有了这一遭,阖宫上下,算是再无人敢把心思动到我头上了。
待人都退了,燕回才捧着个青瓷碗,恭恭敬敬地递到我面前,道:「娘娘,到了用药的时候了。」
我看着她,没接。
她便站在原地,双手奉着碗,垂首候着。
语气仍是恭敬,「娘娘,这药,是为了您好。」
我便笑,接了她手中的碗,一饮而尽。
燕回这才显而易见地放松下来。
她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娘娘,将军……您有一日会明白的。」
这话说得可笑。
明白什么?
明白谁杀了我阿娘,谁药哑了我,谁把我送给姜朝当玩物?
他觉得一碗药就能辖制住我。
可我,不怕死。
13
夜里,姜朝来了。
我难得迎上去,接了他脱下的外袍。
他今日心情不错,只把我抱到怀里,坐在榻上,绞着我的头发玩。
「怎么这么乖?」他轻笑着,手从我的发顶滑到发尾,目光也久久地停留在绸缎似的发上。
我便拉过他的手,用指尖一字一画在他手心写。
他勾了个笑,支起头看我,任由我动作。
写完,我便抬起眼,坦坦荡荡与他对视。
「谢?」
「单这一个字?阿笙啊,朕可不是这么好打发的。」
我便又写,你想要什么?
他的手掌很粗糙,有许多厚茧。
温热的温度从指尖一路传到心头,带着丝丝的痒。
他突然直起身,一把抓住我的手,笑道:「阿笙的手真好看,朕从前也有个美人,有一双如玉的手,朕很喜欢。你猜后来她怎么着了?」
他缓缓摩挲着我的指尖,挑眉看我,轻声道:「朕让人把她的手砍了。
「那样美丽的一双手,要是随着人,生了皱松了皮,多可惜。」
他露出个灿烂的笑,「朕心软,见不得这样伤感的事。」
他拉起我的手,放到眼前细细打量,极认真道:「现在看来,阿笙的手,才是举世无双的柔荑。」
说完,他抬眼来看我的神色,眼中带着毫不遮掩的戏谑。
我抬起手,点在他的心口,不轻不重地画。
他神色突然变得复杂,顷刻又恢复如常,边摇头边笑。
「阿笙还年轻,等再过几年了再说。」
我便跟着他笑。
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14
姜朝其实不常来后宫。
宫里的美人们独守空闺久了,难免觉得孤独寂寞。
往姜朝身前凑,又不敢。
言镜就成了个香饽饽。
今日这个娘娘梦魇,明日那个娘娘受惊,都要派人去请一请言国师。
言镜性子倒是好,从不曾敷衍,总是温声细语,和言抚慰,一遍又一遍说宫中并无邪祟,诸位娘娘乃是心思倦怠。
我猜,他可怜这些人。
不由得想,悲悯众生的天师大人,会不会可怜可怜我呢。
左右思量,最终也没敢让燕回请他过来。
15
到了春末,天气已经逐渐热了起来。
姜朝怕黑。
入睡时,他是不许人近身的,长明灯照得大殿恍若白昼。
他睡得不好,总是眉头紧锁,仿佛陷入一层又一层的梦魇。
我躺在屏风外的软榻上。
光太刺眼,我睡不着,便透过屏风偷偷去看他。
便觉得他活该。
我也活该。
16
我熬了几宿,捉了一袋子萤火虫。
做成了一个萤灯,让燕回去送给姜朝。
回来后,燕回说,姜朝问她,是你们娘娘亲手抓的?
她按着我的吩咐,说是我命了宫人们去抓的,做的是个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希望能讨陛下一点欢心。
她没看出姜朝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缓缓给被枝桠划伤的手上药,笑起来。
姜朝这样的人,他笑的时候不一定开心。
不笑的时候呢,也未必不动心。
17
当晚,姜朝就来了含章殿。
他也不问白日的事,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像往日一样,占了我的桌子,提了我的笔,在我身上作画。
迤逦又靡乱。
他拿着墨笔,在我心头按下重重一笔,浓烈的墨汁便在雪白的肌肤上晕开了。
他微微眯着眼,笑了声,又收了笑,继续画。
「好好听话,不然……」
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很快就消散在风里。
我在他笔下轻颤,冲他露出个笑。
他始终没看我。
他不敢了。
18
我让燕回去请了言镜。
我想让他帮我算一算,我等的机缘到底会不会来。
李美人做了我的筏子。
萤灯也是筏子。
可还不够。
我还需要一个机会。
一个让姜朝再也舍不下我的机会。
都说言国师精于卦算,知晓天命。
那他会知道我是谁,所求为何吗?
言镜来得很快,仍旧是一身白衣道袍,缓袖如云,风骨凌然。
他缓缓向我一礼,眉目温润。
我将早已写就的一行字递给他。
【国师大人,能否为本宫解惑?】
他这才抬眼看我,带着些不忍,轻而缓地摇了摇头。
「娘娘所求之事,乃天命,恕臣无可奉告。」
我垂了眼,继续写,【大人知道多少?】
他轻叹一声,也提了笔。
【娘娘所想,臣皆知。】
我一顿,写,【大人想说什么?】
【是是非非,孰对孰错,又亦何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德以报怨,何以报德?】
【万事皆有因果,不必强求。】
我越写越急,飞溅的墨点落在衣袖上,最后一笔落下,墨汁几乎要将宣纸染透。
【我偏要强求。】
我闭上眼,平复着心绪。
他看着我的字,伫立良久,仰首道:「九天凤,何苦锁于凡尘中!」
我陡然变了脸色。
我现在,最听不得就是凤凰二字。
19
后来想想,其实他那时已经在提醒我了。
可惜,我当时并不明白。
我们算得上是不欢而散。
我等了许久的东风,来得很突然。
这事还要从那位横死的李美人说起。
她有一位自小相识的竹马。
可惜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
竹马跟着她入宫,做了个御前带刀侍卫,只为了能不时远远看她一眼。
后来的事,便如话本子所写的一般。
竹马因心爱之人惨死,恨透了那昏庸帝王,百般算计,要他偿命。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姜朝仍是独自歇在宫内,竹马换下了外面轮值的侍卫,激动得握刀的手都有点颤抖。
他算准了卫队巡逻的间隙,一脚踹开了宫门,高声喊:「昏君,受死!」
其实,殿门离姜朝睡的床还很远,他现在直直对着的,是睡不着坐在小榻上的我。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他拿着剑就向我冲来,「妖妃,还盈娘命来!」
我猛地矮下身,长剑自我头顶划过,在屏风上捅出个洞来。
内室却毫无动静。
我眯了眯眼,趁着他停顿的片刻,狠劲往他腹下一踹。
他吃痛,让出个空子来。
我立马冲向内室,便见着姜朝披散着发,穿着里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他倒是不慌不忙。
我冲上去,狠命把他一拽,往窗边推,目光尽是担忧。
跑!
我拼命喊着,只是没有声音。
他眼里含着戏谑,没动。
透过他的眼睛,我看到竹马拿着剑,正红着眼向我劈来。
姜朝没有拉我躲开的意思。
他只是看着我,目光变得深沉,糅合了太多情绪。
我只当自己迟钝,并未意识到身后的剑芒。
待长剑穿胸而过,疼痛席卷整个身体。
就在那一瞬。
我死死握住剑尖,止住它前进的势头。
我看着掌心几乎被利刃剖开,鲜血四处泼洒。
我没松手。
长剑没能在前进。
没有伤到姜朝一丝一毫。
巨痛下,我带着一滴泪,缓缓露出个笑来,仿佛长舒一口气。
这才抬眼,带着眷恋看他,叫他跑。
真险,要是没抓住,就要伤到你了呀。
他虚伪的面具终于在此刻片片碎裂,我在他眼里看见了不可置信。
他目光落在穿过我身体的剑,还有我不肯松开剑尖的双手。
他的脸上还溅上了我的血。
那是苍白的面容上的唯一艳色。
他长久沉默着。
记忆里最后一个场景,是他的沉默。
是他难得的,真实的沉默
我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捡了一条命回来。
其实,我很想和言镜说,你看,我赌赢了。
姜朝离不开我了。
我醒来时,他坐在我床头,憔悴得我差点认不出来。
见我睁开眼,他先冷了脸,又笑,又冷了脸,最后,只是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不断摩挲着我的眉眼,像是在看什么举世无双的珍宝。
「没死啊。没死……」
他突然又笑了,带着说不出的偏执和疯狂,「没死,李笙,永远别想摆脱我了。」
我一笑便牵动了伤口,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
他也跟着变了脸色,就要叫太医。
我摇摇头,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眉骨,想把他紧锁的眉头抚平了。
他定定看了我许久,突然倾身向前,小心翼翼把我环抱住,说话声音竟有些闷闷的。
「萤灯,朕很喜欢,可它已经灭了。等你好了,朕陪你去抓新的。」
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笑。
我当然知道你喜欢啊。
梦里都惦念的东西,怎么会不喜欢呢。
除了你那早死的宫女娘亲,再没人这样对你了吧。
也不对,我是第二个。
不过,我都是骗你的。
20
言镜也来了。
他送来了他自己炼的丹药,在外面,是有市无价的宝贝。
我再一次痛恨起自己是个哑巴。
他只留了片刻,放下药,便走了。
不曾看我一眼。
寒雪的幽香随着他盈了满室,又在他离开后片刻消散。
我把白玉瓶放在床头,不舍得碰。
燕回因为我受伤,哭了许久。
最开始因为她是沈存知的人,我很讨厌她。
后来却渐渐发现,她除了每月看着我喝药,什么也不做。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
索性便不再想。
21
我的伤养得差不多时,已经到了初秋。
时光如梭,沈存知他们偷了这么些好日子,欠我的也该还了。
姜朝对我已经是宠得没边。
便是我要星星要月亮,他也要给我摘回来。
从前,没人肯爱他。
后来,他不信有人爱他。
现在,他以为我爱他。
像在寒夜里走了许久的乞丐找到了一件御寒的衣袍,一穿在身上,就不舍得脱下来。
我故意跌进了荷花池,起了高热。
喝了药,在他怀里不住打冷战。
迷迷糊糊睡去,又骤然惊醒,带着满眼惊恐去拉他的手。
姜朝吓坏了,生疏地拍着我的背,轻声安慰:「别怕,阿笙不怕,朕在这里。」
我只是流泪。
整日整夜流泪,高热也退不下去。
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
姜朝甚至请来了言镜。
我躺在锦帐里,听言镜说:「娘娘此病,乃是西南方一人之故。二人命格相冲,只可存一。」
我攒紧了被角,又缓缓松开。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帮我。
他不说这些,我也有别的法子让姜朝把怒火对准沈存知和「春生」 。
22
姜朝一道圣旨下去,沈存知不得已带着新婚不久的娘子千里迢迢来了姜国。
故人再见,却是我坐高堂,他们跪尘土。
哪怕是看到同我一模一样的脸,姜朝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端着碗一勺一勺给我喂药。
他们跪了许久。
纱帘遮挡着,我瞧不请,无端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待到姜朝撩起了纱帐,我才看清。
凤栖跪在地上,脸上再没了往日的神采,竟有些灰败之感。
「沈将军,近日可还好啊?」
姜朝皮笑肉不笑地问着。
沈存知声音不似旧时清越,身形也矮了下去。
我看了他许久,才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初见时他身披月色,策马而来的样子。
「回陛下,一切安好。」
「你知道朕召你们所为何事吗?」
「不知。」
姜朝叹了口气,道:「朕的爱妃生了病,国师说,是你身边这人命太硬,克着了。
「朕实在是心疼爱妃。只能委屈委屈将军的爱妻了。」
一片沉默。
沈存知低着头。
其实,大周把他们送过来,意思便明了。
世上没有第二个春生了。
这下,沈存知也没办法了。
还是凤栖出了声,她磕了个头,道:「陛下,妾仰慕娘娘许久,能否容妾和娘娘说句话?」
姜朝皱了皱眉,有些不喜,回过头看我。
我冲他点点头。
他这才摆手,带着沈存知出去。
凤栖缓缓走到我床前。
不过几月未见,我们都不似从前了。
同样的面容,同样的疲惫。
她看我许久,想笑,却落下泪来,许久才说出一句:「姐姐,对不起。」
犹如五雷轰顶。
我觉得命运同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也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怎么会生得一模一样呢。
23
她哽咽着,一点点告诉我,那些不为我所知的事情真相。
在皇家,历来双生子都被视为不详。
我们两个,一母同胞,一个留在宫内做尊贵无双的公主,一个被亲信带走,养在宫外。
其实,按照生母给我安排的那条路,我也会在宫外顺顺当当长大,嫁个好人家,平平淡淡过一生。
偏偏造化弄人,一场灯会上,我被人牙子拐走,卖到了勾栏。
阿娘见我可怜,便把我当亲女儿一样养。
她在我脖子上见了块玉,有一段日子实在拮据,便去典当了。
后来,她见到了凤栖。
阿娘瞎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能看见了,就想去找女儿。
在将军府里迷了路,没找到女儿,倒是却见了一个和女儿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还带着一模一样的玉。
周围的人说她是公主,说她女儿是妓女,下贱坯子,哪能和公主相提并论。
她那时候在想什么呢,是愤怒,还是悲伤?
一样的面容,一样的玉。
凭什么她当得公主?
她女儿要被人骂做妓?
勾栏瓦舍出来的,想骂人时,嘴巴自然脏得不行。
从前遇见这样的贵人,她一定百般讨好。
可是,贵人这样作贱她的女儿,也不行。
她是妓,她的女儿不是。
她临死前还在想,从遇到她那天起,她的女儿就不是妓了。
凤栖是我妹妹。
我不由得笑出声,却落下了满脸的泪。
我原来是公主啊,公主有什么好,有什么稀罕呢。
看我活成了什么样子。
可倘若我不是凤栖的姐姐,她还会觉得做错了吗?
她不会啊。
就因着我是姐姐,她就知道错了,她们都知道错了。
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天大的笑话啊。
24
我一时急火攻心,竟是生生呕出口血来,便没了意识。
等我再醒时,燕回在我旁边,姜朝不知道去了哪里。
燕回眼睛哭肿了,她说:「娘娘,您心愿达成了。」
李笙死了。
沈存知疯了。
我的心愿是达成了。
我怔愣许久,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燕回跪在地上,朝我磕了三个响头。
她说,我晕厥后,姜朝怒极,抽了剑就要砍了凤栖。
沈存知拦了。
凤栖却生生自己撞死在了柱子上。
「公主有句话让奴婢带给您,她说她欠您的,都还清了。
「娘娘,奴婢是将军救的,这些时日他只让奴婢做过一件事,就是让您把这药喝了。今日是最后一次,您喝了,嗓子便好了。
「奴婢求您看在这些日子奴婢服侍的份精心上,放奴婢出宫,奴婢想陪在将军身边。」
她带着一额头的血和满眼的泪,决绝地望着我。
大仇得报,我为什么不开心?
我只觉得累。
25
最后,我还是放走了燕回。
那碗药,我随手便倒在宫里养的兰花上。
哑了就哑了吧。
没意思。
26
我被姜朝囚禁了。
拳头粗细的铁锁锁在我的手腕脚腕,我连动一动都艰难。
姜朝之外,还有一个又盲又哑的宫人负责给我送饭,含章殿内便再无其他人踏足。
我在床上躺了许久,几乎分不清白天与黑夜。
刚想动一动,便扯动铁锁哗啦哗啦的响。
我垂下头,看着自己。
手心的伤已经痊愈了,贯穿手掌的疤痕却消不掉。
我瘦了许多,连手都只剩下一层皮,因着长久不见日光,苍白得很。
姜朝来了。
我下意识地颤。
他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解开我身上的锁链,喂我喝下软筋散,然后把我抱在怀里。
他跟我讲外面发生了什么。
说没了沈存知,大周彻底乱了,姜国的兵马已经到了平城。
说要拿大周的玉玺给我玩。
说今日哪个妃子来送羹汤,他没搭理。
说他因为太傅的话生了好大的气。
说外面下了大雪。
还有一遍又一遍说,他多喜欢我。
我就躺在他怀里,像个没有灵魂的娃娃。
他附在我耳畔,轻轻啃咬,温热的呼吸渐渐洒遍全身。
「春生,给朕生个孩子。」
「听话,别离开朕。」
我缓缓眨了眨眼,没有动作。
我想。
我算计他那么久。
这大概也是,报应。
27
言镜总是出现在我最狼狈的时刻。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只是下意识去遮挡凌乱的身体,但是没用,我甚至抬不起手。
他看着我,圣人的眼中有了些别样的情绪。
他仿佛费了好大劲,才能接受我现在的处境,手忙脚乱地上前给我解开锁链。
我没见过他如此慌张。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我该早点来的。」
锁链戴久了,和皮肉都要长在一起。
他眼睛有点红,放轻了动作。
「我轻一点,你忍着疼。」
我扯出个笑来。
其实,我现在已经不大感受到疼了。
我想,我也快死了。
终于把几条锁链解开,他轻轻松松就把我抱起。
他眼睛里很哀伤。
我却想,我现在,应该也轻得像一片云一样吧?
云多好呀,想去哪去哪,想做什么做什么。
他抱着我就要往外走,他说:「春生,我带你回家。」
我存了好久的力气,才能抬起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他一震,低头看我。
我冲他摇摇头。
其实,如果能说话,我有很多想告诉他的。
比方说,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一件衣裳的怜悯。
谢谢你愿意可怜我。
谢谢你来救我。
如果最开始,也是你救我,那该多好呀。
如果早一点,我不止想要可怜,还想要点别的东西。
可是,太晚啦。
你抱一抱我,我就觉得不冷了。
其实,已经够了。
阿娘走了之后,我哪还有家呢。
言镜哪里会拒绝别人呢。
他不理解,却还是红着眼,把我放回了床上。
「你什么时候想离开了,冲哑奴点点头,我来带你走,带你回家。」
我冲他笑,郑重地点头。
他看我许久,才转身离开。
我仔仔细细地看他穿着的白衣道袍,想把这身影记到骨子里。
就算投胎转世了,也不要忘。
28
姜朝来时沉着脸,话也少了。
其实我日渐虚弱之后,他对我好了很多。
不管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碰碎了我。
他也不说要个孩子了。
他要我活着。
他不肯放了我。
他也曾赤红着眼掐着我的脖子,威胁我:「不许死,你要是死了,我就杀了大周的皇后,屠了平城,把你在意的人都杀光。」
不等我有反应,他倒先松了手,低声下气给我道歉。
「春生,你好好活着好不好?你陪着朕,别让朕一个人。」
其实,将心比心
姜朝也挺可怜的。
可他开始那样对我,那些鞭子打在身上,是真的疼啊。
要不是恨着沈存知,我可能早就撑不过去了。
我好像也不欠他。
想到欠不欠,我陡然一个激灵,想起了凤栖。
欠不欠,论得清吗?
那些伤害能弥补吗?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
我难得伸出手,抚平了姜朝紧锁的眉头。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不舍得眨一眨眼睛。
我在他心头写:
【萤灯,是我真心实意,为你抓的。】
【希望你能开心一点。】
【以后试试做个好人。】
【会有很多人爱你。】
我们都是没了娘的孩子,我也曾对他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现下要死了,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是能让姜朝开心点,也好。
如果他能把我葬在能吹到春风的山坡上,那就更好啦。
春风一吹,花就都开了。
【番外 1:沈存知篇】
1
我救了一个同凤栖生得一模一样的女孩。
她说她叫春生。
那是个怯怯的,仿佛一碰就会碎的小姑娘。
除了姣好的面容外,和骄矜肆意的凤栖一点都不像。
我带走了她。
大概是舍不得这样一张面孔在乱世中被践踏,落入泥泞,染上尘灰。
她生在勾栏里,身上难得没有风尘气,像是从淤泥里亭亭立起的粉莲,颤颤巍巍地露着花苞。
她有一个很好的娘亲,将她照顾得很好。
她的娘亲是满身风尘的琵琶妓,以色侍人。
我素来不大看得起这些乐妓伶人,听她一句一句说起她的娘亲如何如何,竟也生出了些许钦佩。
她养了一个很好的女儿。
我答应她帮她找到她的娘亲。
只是我找到时,她的娘亲已在这场叛乱中受到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我请了最好的医师为她医治,希望这个小姑娘不要太难过。
2
我的母家同皇后的母家是世交。
我和凤栖是自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
凤栖于我,是妹妹,是挚友,亦是责任。
她与凤栖生得如此相像,我们也算有缘。
我照拂她一程,让她此生不必如此艰辛。
我本意是将她放在府中,当小妹妹一样养着,等到了年纪,帮她找个好人家嫁了便是。
不想她心思细腻,甚至生出了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我便安抚她,若是实在想报恩,就给我做个随侍吧。
左右我不常在府中,也累不着她。
平城之乱虽已平定,但这仿佛只是一个引子。
自此之后,大周各地动乱不断。
陛下仍整日吃酒玩乐,不理朝政。
国力倾颓,江河日下。
我回府的时间越来越短,身上的伤叠得越来越多。
起初同春生相处,我总会不由得出神。
她同凤栖实在是生得太过相似,除了右手上的红痣,只怕是一模一样。
到了后来,只远远瞧上一眼,我也分得清楚是春生还是凤栖。
我为春生请了女师,教她读书写字。
我有心将她教养成一个温柔娴雅,生活得幸福安宁的小姑娘。
她总说我像神仙一样菩萨心肠。
然而事实上,我并不是个心忧天下的好人,离她所学的那些圣人也相去甚远。
我见惯了生离死别,百姓哀苦,总得铁石心肠,才能让自己好过些。
春生,大抵是我唯一的,仅剩的柔情。
不过这些,不必让她知晓。
后来战事多起来,难免会受伤。
回府邸时,我总是有意避着她。
她胆子小,眼泪又多,见了我这满身的伤总要哭一场又一场。
小姑娘话还很多,脑子里总想些我如今已不大在意的事情。
譬如月亮又圆又亮像玉盘,譬如雨打荷叶实在美丽。
春生,春生。
她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怀揣着蓬勃的感情,倒是同名字很相配。
战场上刀光剑影,血气翻涌,纵然早已习惯,还是不可避免的压抑。
有时她在耳边絮絮叨叨,倒是难得的轻松。
3
大抵事间诸事总是难以预料。
非要说,便是一句造化弄人。
从前我大约也未曾想过,自己会接二连三地败,仿佛打开了某种可怕的命运,一切都不可收拾。
天子昏聩,朝臣享乐,黎民苦寒。
朝廷的军饷已经欠了数月,运来的粮草皆是以次充好。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是统帅三军的将。
军无辎重则亡。
我的折子一道又一道,皆被扣押。
若不是皇后娘娘,只怕最后难以收场。
姜国的兵马也有了动静,如饿狼般窥伺着奄奄一息的大周。
朝中隐隐有了和亲的风声。
我在府中枯坐几宿,竟然想不出阻止的法子。
枉我平日里自视甚高,可皇权之下,万民皆蝼蚁。
凤栖抑或是我,都不例外。
我突然想到了春生。
我的手攒紧又放开。
我那一念之差的善意,仿佛成了此刻破局的唯一方法。
这是我欠他们的。
凤栖不能去和亲。
我会守好她,为皇后娘娘,为我的父母。
4
我曾有意在府中吩咐过,不要让她二人相见,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凤栖大约是心中不安,来府中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她们碰上了。
待我匆匆赶到时,春生被按在地上,锋利的刀尖已然要落到她的脸上。
她的目光变得惊恐,红了眼圈,仿佛满心不甘,拼命挣扎着。
我遥遥望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凤栖。」我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有些无奈地叫她停手。
她大抵是这些日子过得都不痛快,先发了一通脾气。
我任由她发泄,顺着她的意思答话。
余光瞥到春生悄悄离去的身影,我的笑容一顿,又恢复如常。
5
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悄悄来过一次。
话里话外皆是试探,问我是否愿意带凤栖走,偏居一隅,远离纷争,度过此生。
我让她带话。
娘娘不必烦忧,沈某自有安排,定护公主无虞。
嬷嬷细长的眼睛打量我许久,规规矩矩行礼,悄然退下。
我闭目良久,提起笔。
姜国的皇帝是心思狠辣之辈,若是送春生去和亲,须得小婢数人,太监数人,会武者为先……
墨汁落在纸上。
终究一笔也未能落下。
6
我尚未思忖好该如何同她坦白,便传来了个大消息。
春生的阿娘死了,被公主殿下打死的。
一时间,我竟不知心中到底是何感受。
气凤栖荒唐坏事,还是担心春生没了阿娘?
我沉着脸赶到了别院,尚未靠近,便能听到春生的哀哭。
凄凄切切,不忍卒听。
我竟有些不敢踏足。
哪怕我在,也给不了她想要的弥补。
7
春生怨我。
我知道。
事已至此,哪还能回头。
8
我让自己冷下心肠来,着手安排之后的事宜。
我告诉她要她替凤栖去和亲。
我以为她会愤怒,会悲伤。
却不想她平静得可怕,乖巧得可怕。
她声音很轻,话一出口,很快就消散了。
「将军是我的恩人,您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可她的眼睛不是这样说的。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来,索性三言两句把话说完,径直离开。
她什么也没说。
刃十守在门口,叫我出来,抱剑一礼。
「守好姑娘,任何人要见她,先禀报于我。」
「是。」
9
我从前只知她性子柔和,不管做什么都是乖乖巧巧,不吵不闹,聪明又懂事。
我便以为她便是这样的性子,这样的人。
刃十每日同我汇报她的行踪,汇报的内容越来越简短。
「姑娘今日只用了午膳,其余时辰都在窗边坐着。」
「姑娘今日还是只用了午膳,绣了一整天的花。」
「姑娘未用饭,在床上躺了一天。」
大抵是见我的脸色过于难看,他问道:「主子,您要去瞧瞧吗?」
我缓缓坐直了身体。
「不必。你退下吧。
「等等……把小桃叫过来。」
刃十怕是不明白,她这时候最不想见的就是我。
我也不敢见她。
刃十很快把小桃带了过来。
她生得清丽,杏眼桃腮,穿着粉衫。
我看着她的面容,有些久违的陌生,记忆里有些凌乱的东西一下子破土而出。
第一次见小桃,她可没现在这样光鲜。
春生素日里懂事,从不开口向我要东西。
小桃,是她向我提的第一个请求。
「让你跑!小娘|们,还敢跑,老子打死你!」
被打的人趴在地上,蓬头垢面,唯独一双眼,平静如古井。
此人并非池中物。
「将军,你能不能救救她?」
春生猛地拉住了我的袖子,焦急得很。
我很少见她这般失态,不禁失笑,「怎对她这么上心?」
「我们若是不救她,她就要被打死了。」
真是奇怪的理由。
我竟不知道我养了一年的小姑娘还是个菩萨心肠。
我看了她一眼,又问:「这有这么多人,你救一个,能救千千万万个吗?」
她便笑起来,眉眼弯弯,「是呀,世上这么多人,哪里救得过来,可救一个,就是一个呀。」轻轻晃了晃我的袖子,接着道:「就像你救我一样。」
她说得坦荡极了,眼睛里满满的光。
我不由得也跟着笑,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我竟不知你也是个大善人。」
「其实从前也不是……但是现在我要全心全意做个好人。受了上天这么多眷顾,不能辜负嘛。」
她这样说,我便觉得心尖仿佛荡过一泓春水,柔柔的。
「参见将军。」
小桃规规矩矩冲我行了礼,立在一边,不说话。
思绪回笼。
我闭了闭眼。
往昔不可追,且看来日。
往昔不可追。
10
凉薄的月色从窗口泄入,铺了一地。
地上乌泱泱跪了一片人。
我缓缓抽出剑,问:「春生去哪了?」
跪在地上的女人穿着春生的单衣,一抬脸,却是另一张面容。
她看我一眼,嗤笑出声,「你杀了我吧,我不会告诉你的。」
我仿佛并未听到,漠然抬起剑,斩下她一双手,「还不说吗?」
她一声哀嚎,痛得匍匐在地上,浑身颤抖,疯了般边哭边笑。
「沈存知,你就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你连自己都骗,她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逼她?」
我静静听她骂,待她因为失血过多丝丝喘气,才道:
「你说的对,我一直都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没有我,你以为她能救下你吗?没有我,你以为她在这乱世里,能有什么好结果。
「至于我和她之间如何,轮不到你来评判。
「听完了,你可以死了。」
我同她说这些话,其实是没有必要的,一个将死之人。
于是,我问自己,这些话是说给谁听。
我抬眼看了看窗外的月色。
夜半了,云破月出,春生也该回家了。
我亲手给她灌了哑药。
没办法,春生太不听话了。
我总得让她明白现实是什么样的,她才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为她好,也为我好。
药效很快,她攥着嗓子翻腾了好一会,大抵是终于绝望,便抬起一双眼来看我。
她的眼睛啊,那么漂亮一双眼睛,里面有什么呢?
有百般的情绪杂糅在一起,还有我的影子。
我突然便觉得有点喘不上气。
我蹲下身来,轻轻把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上,声音轻柔。
「别这样看我,我会舍不得。」
春生和亲那日,我奉命送她至渭水,与姜国的人交接。
她被喂了药,坐在轿中,不知道她的轿子路过了平城,踏过了雁门关的山,行过了周姜交界的水。
说来好笑。
我也算是精心教养,仔细呵护,最后十里红妆送她出嫁。
只是所嫁并非良人。
在她和亲后的第三日,凤栖以春生的名义,嫁给了我。
新婚之夜,凤栖与我分房而眠。
从此以后无数个梦里,我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见那双眼睛,然后猝然惊醒。
11
皇后颤着声音,问我那个人右手上有无红痣时,我少见地脑海空白。
有些东西仿佛已经呼之欲出,我却有些不敢触碰。
我垂下眼,想了很久,才道:「有一枚,米粒大小的红痣。」
她肤色白,手面上那一点红痣,就像树梢开出的一朵小花。
无论是帮你研墨还是端茶,总是要让人多流连两眼。
我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仿佛突然被抽干血气一般,瘫倒在椅子上,许久许久,才说出一句,「沈将军,你做的好事,可真是好事啊。
「你送去的,是本宫愧对了数十年的亲骨肉!」
她声音激越,我听在耳朵里,仿佛惊雷炸响。
亲骨肉!
从前我尚且能安慰自己,我为了报恩,为了保全凤栖,才舍弃了春生。
现在却告诉我,春生也应当是我要报恩的人,而不是,挟恩求报,以势压人。
哈哈哈。
老天爷啊,同我开了个多大的玩笑!
12
冷落凤栖数月后,她闯入了我的书房。
刃十拦她,她便拔了刃十的剑横于脖颈,大有血溅于此的意思。
我推开门,让她进来。
她见了我,有一瞬的怔愣,随即满目怒火。
「沈存知。」
她叫得很急,我便关了门,让侍从退下,转过身来看她。
十成力的一巴掌落在我脸上,我没躲,心里还有些扭曲的快感。
「你凭什么这么作贱我?」
最近老容易出神,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她第一次欺负春生时,也是说的这样的话。
我慢悠悠地转回了书桌前,道:「你我都有罪。」
她勾起唇冷笑,「有罪?沈存知,别当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觉得这一切都怪我,你要为了你的春生,我的姐姐报仇。我如今没了公主的身份,你便将你的这些恨啊,都往我身上招呼。」
我只觉得她聒噪,有些懒得抬眼。
「是我逼你让你送春生和亲吗?是你自己!母后明明给了你另一条路,你若真想报恩,你大可以放弃你大将军的身份,带着我离开这。可是你舍不得,你舍不得你汲汲营营这么多年的权势和地位。
「你若是真不愿,拒了母后,我也敬你是个君子。可你又不想得罪母后,又不想奉献自己,没办法,就只能把她推出去了
「你总觉得你比春生高人一等,不是吗?你觉得你拯救她,你是她的神,可没了大将军的壳子,你又是什么呢?」
「我对不起她,她若是想要我的命,我毫不犹豫地给她。可沈存知,你没资格作践我。你就该一辈子,一辈子活在你的地狱里。
「我从前瞎了眼喜欢你,今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的债,我自己找她还。」
我平静得很。
她说的一点也不错。
真的没有第三条路吗?
怎么可能呢,世上的路千千万万条,无非是看哪些东西你愿意舍,哪些东西你不愿意舍。
从前我愿意舍春生。
可我现在很后悔了。
但是,太晚了。
我缓缓开口,嗓音沙哑,「你不必找她。她会找我们讨债的。」
我如今只盼着这一天早点来。
「你说的很对,可是我现在就想这么做。
「我作践你,也作践自己。她受的罪,我们慢慢慢慢,一点一点还给她。我不过是冷待你,你便受不住了。你知道姜国的皇帝怎么欺负她吗?你来看啊,这一堆的纸,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
我将一叠被数次翻阅而泛黄起皱的信甩在她身上。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沈存知,你疯了。」
我也觉得我疯了。
老天爷这样愚弄我,我还算计那么多做什么?
索性潇洒而为,想必这次不会后悔。
【沈存知后记】
天光熹微,听见里间的动静,燕回习以为常地翻身进屋。
沈存知从床上坐起来,手里紧紧抱着剑。
燕回一进来,他便举起剑对着她,一脸紧张。
「你是谁!」
燕回放轻了声音,「我叫春生。」
他突然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放下剑,露出个笑来,「真是个好名字。」
燕回鼻子一酸,往前走了走,扶着他躺下,「天还早,再睡会。」
他这便不闹了,乖巧地躺下,见燕回要出去,便道:「要走了吗?」
「我不走,我去做饭。」
他眨了眨眼,摇起头来。
「等我找到你阿娘,我就送你回家。」
「送你回家。」
「春生,这次我不留你,我放你走。」
【番外 2:言镜篇】
1
我出生时,正是冬日。
院中红莲却开了满池,生父惊愕不已,以为是妖异之兆,当下便要将我投入莲池。
师父云游四海时恰恰路过,心下不忍,将我带走。
我与常人并不相同。
我懵懂时,便能在不同的人身上看到不同的景象。
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每个人的命数。
我在九华山呆了十六年。
这一年的第一场大雪里,在我眼中,师父身上的佛纹全成了黑。
他在打坐时悄然圆寂。
我埋了他的尸骨,清扫了院里的落雪,带上斗笠,下了山。
2
我见过很多人,他们命数各不相同。
大奸大恶之徒,身上便是艳极了的红紫之色,样子皆是狰狞的恶鬼。
不日有劫数者,便是一团团的麻线,将人团团捆住。
世人的样子我总是记不清,因为我最先看到的是他们的命数。
我驻足片刻,便能看到他们几时生,几时死,为人如何,命中可有妻可有子,是穷困潦倒,还是大富大贵。
世人千姿百态,命数却大同小异。
二十岁那年,我在河边见到一个青年。
他身上有隐隐的龙气,虽未完全显现,但已有了破雾而出之势。
我为他算了一卦。
他叫姜朝,曾是先帝最不起眼的孩子。
两年后,他杀光了自己的手足,登上了龙椅。
他问我愿不愿意来做国师。
我应允了。
我游走在山河间,又从不在尘世里。
3
我见到她,比她以为的要更早。
大周的嫡公主,李笙。
以凤为名的公主,想来也曾是别人的掌中宝。
我奉皇命,同卫队一起,去迎接公主鸾驾。
公主的命数,很奇怪。
同我预想的毫不相同。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奇特的命数。
她本是极富极贵的命,却被墨色压住了所有的气。
在此之外,还有紫、白、金数色盘根错节,交错在一起,一会是恶鬼相,一会又是遮天的云,在一会便又变了模样。
我不喜卦算,用眼睛能看到的东西,何必去算。
命数未定之人,我至今只见过两人,上一个是姜朝,下一个便是她。
我收回视线,问旁边的小内侍:「凤栖公主可有什么同胞姐妹?」
小内侍陡然变了脸色,压低声音道:「国师大人,这是万万没有的,大周那边最忌讳双生子,往日里有这种事,都是直接淹死的。」
我点了点头,道了句多谢。
4
我没想到这么快便再次见到这位公主殿下。
或者该叫她贵妃娘娘了。
我姜朝召见我时,门口的内侍告诉我,贵妃娘娘也在里面。
我皱了皱眉,不欲再进。
内侍轻声道:「大人,陛下急召您,想来是有要紧的事,您不必顾忌,进去便是。」
我推开门,便看到她跪伏在地上。
姜朝拿着鞭子,笑吟吟地站在一侧。
心中突然有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翻涌。
我想去看她的命数,可一低头才发现,遮盖她身影的那些命数突然都散了。
于是,我头一次清清楚楚地看清面前人的模样。
水盈盈的眼,乌黑的发,还有,满身的伤痕。
我触电般收回目光,不敢继续往下看,脱下外衫,罩在她身上。
她离开后,我告诉姜朝,这位公主是他命中的劫数,二人的命数相连在一起。
他随手拿起来一串佛珠,漫不经心地转着。
「国师大人说的,孤……」他抬眼看我,似笑非笑,「自然是听的。」
我并未诓骗他,刚才那一瞬,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二人身上象征生命的纹路已经连在了一起。
命数已成,那便是不可更改。
他以为我有私心。
并非私心,而是杂念。
我本不该插手他人命数,我本不欲说出我所见之事。
可我都做了。
5
我对着铜镜一遍一遍照。
除了人面,什么也看不到。
我看不到自己的命数。
我拿了龟甲,静坐,为自己卜算。
片刻后,龟甲片片碎裂。
大凶。
6
我曾刻意躲过她。
若是要在宫道上碰见,我便早早回身,另寻它路。
可有些东西,反而是越压抑,越疯魔。
7
我见她时,仍是冷静自持。
她冲我笑,像是山水画中走出的精怪。
我猝然收回目光,广袖下的手下意识地握紧。
触目惊心。
不过小半月功夫,她的生门纹路,已然黑了一半。
8
我开始盼着与她相见。
我借着她婢女的命数, 费了好大的功夫,丝丝缕缕拼凑出真正的她。
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不止是平城的姑娘,还是大周的公主。
春生啊。
春生。
我瞧着她的生机一点点逝去。
我曾试图告诉她,不要困在过去的苦痛里。
你有前路。
可她不肯。
9
她本该死于刺客的剑下。
那是她千算万算给自己谋的生路,只有这样,她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她的生机,也仅到这里了。
我知道她如何熬到今天,我知道她心心念念只有她的阿娘。
可没关系。
我能找到办法。
倘若她与姜朝的命数能连在一起,那与我, 为何不能。
我心甘情愿折寿,短命, 换她的生机。
10
逆天改命之事耗费了我一半精血。
我翻遍了古籍, 才找到救她的方法。
她如愿醒来,我借着送伤药的名义亲自见了,才肯匆匆离去。
到了无人处, 才呕出血来。
我这双眼睛本就看得太多。
看得太多啊,就要付出代价。
再加上如今逆天而为, 只怕是要惨死。
那又如何呢?
11
我没有再见春生。
她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到耳中。
她想要的时机已经到了, 那我便做她的东风。
听说那位「春生」生生撞死在大殿中,害她一生的沈将军也终是疯癫。
我以为她会开心, 便放下心来。
可是,宫中再没有她的消息。
我这才想起来, 姜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如何能容忍春生的欺骗。
12
我找到她了。
可是, 她不愿意跟我走。
我没办法。
她的生机,和师父离开时好像。
连我也留不住她了。
13
春生死了。
姜朝把我捆到她面前,血红着眼。
「你救救她, 你救救她,孤错了,你救她,孤让你带她走。」
我摇摇头,笑了。
「我救不了她。
「她活着你困着她, 死了还不肯放过吗?」
他仿佛被人抽干了精血,痛到极致,连哭都哭不出来, 只抱着她,枯坐了一天一夜。
他终于肯松口让她下葬。
按着她的意思, 挑了个向阳的山坡。
若是到了春天, 一阵风便能吹出漫山遍野的春花。
我摸着她的碑,感受着五脏六腑一点点碎裂。
如果啊……
如果我够好运气,有下辈子的话,我要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做个放牛郎也好, 穷书生也罢。
我会在院子里洒满种子,种满园的花。
好好活。
只是春生,下辈子。
能再见吗?
来源:小故事来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