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村的三婶,是个连笑起来都看不见眼睛的女人。四十多岁时人就胖得像个老陀螺,皮肤黑里透红,洗衣粉的味道总是甩不掉。
我们村的三婶,是个连笑起来都看不见眼睛的女人。四十多岁时人就胖得像个老陀螺,皮肤黑里透红,洗衣粉的味道总是甩不掉。
二十年了,她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和面、发面、蒸馒头,用蓝白条塑料布包着,在菜市场边上支起一张小木桌,桌角缺了一块,用扎实磨圆的砖头垫平。有时候忙不过来,馒头里的面还带点没发透的生味,可三婶从不降价,也不赊账,她总说:“这是念书的钱,不能糊弄。”
念书的是她侄子小宇,她弟弟家的孩子。
弟弟走得早,心梗,才四十出头。那时候比现在穷,农村医保也不像现在,送到镇医院已经来不及了。弟媳整个人就跟坏掉的收音机似的,发出一些断断续续、让人难以辨认的声音。小宇才上小学三年级,回到家,裤兜里还揣着考了95分的试卷。
我记得那天,小宇的妈妈在堂屋里扯着嗓子哭,声音大得吓人。三婶就坐在门槛上,一声不吭地抽烟,抽的是五块钱一包的大前门,烟灰抖在她沾满面粉的围裙上。三婶自己没孩子,她男人在她三十岁那年就跑了,说是去深圳打工,多少年也没个信。
“行了,别哭了,”三婶突然开口,“孩子的学我管了。”
谁也没当真。烧完弟弟的纸钱,日子照样得过。在我们村,死人和收成一样平常。
第二年开学前,三婶去镇上的缝纫店做了一套校服,是按小宇的尺寸做的。校服上印着”希望小学”几个字,红底白字。三婶拎回来时,那衣服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看起来像是血迹。
“想读书吗?”她问小宇。
小宇点点头。这孩子话不多,像他爸。
“那就好好念,”三婶晒起一嘴黄牙,笑得皱纹都挤到一块去了,“以后有大出息,三婶跟着你享福。”
那年起,三婶开始卖馒头。
头些年生意不怎么好,菜市场那几个卖早点的老面孔都不愿意搭理她,认为她来抢生意。三婶就把摊位摆得离他们远些,宁愿蹲在太阳底下也不挪窝。她跟买馒头的人说:“我这个面啊,都是头天晚上和的,在温水里过了三遍,揉得跟婴儿屁股一样滑溜。”慢慢的,回头客就多了。
馒头卖完,三婶回家补觉。睡两三个小时又得做饭,给小宇、弟媳还有自己。然后还要照料几亩地,种点蔬菜,养几只鸡。
我妈常说,三婶哪是在过日子,简直是在熬命。
村里人懒散,除了张屠户家买猪肉,很少有人五点就出门。所以三婶摆摊这事,知道的人不算多。直到有次镇政府来村里做什么妇女创业表彰,村长才提起这事。村长喝多了,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一边擦嘴一边含糊地说:“我们村卢家三婶,了不得,卖馒头供娃读书,多少年了?十年?”
这事就这么传开了。村里人看三婶的眼神都变了。有人表扬她,有人说她傻,还有人笑话她:“侄子又不是亲生的,再说了,花这么多心思养别人家孩子,万一人家忘恩负义呢?”
三婶听了只是笑:“我不在乎那个。他是我弟弟的种,就是我卢家的根。”
小宇的成绩一直不错,每次拿奖状回来,三婶都高兴得不得了,可从来不跟小宇说什么,只是默默把奖状贴在她自己屋里的墙上。有时候贴不下了,就把旧的揭下来,折好放进抽屉。
那抽屉我见过一回,塞得满满当当,有些奖状都发黄卷边了。抽屉前面还贴着一张纸条,写着”存折在这”。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被水泡过又晒干的。
小宇上了初中,三婶开始攒钱。每天卖馒头的钱,她用一个旧铁盒子装着,盒子是以前装过饼干的,上面印着几个穿红衣服的外国小孩,笑得特别灿烂,但盒子边缘已经生锈。钱攒够一百,就去存到银行,存折放在那个抽屉里。
“万一哪天我不在了,小宇念大学的钱还在那儿。”三婶跟我妈说过这话。
小宇的爸爸走了的第五年,他妈妈也走了。是自己走的,跟隔壁村一个开拖拉机的男人。她临走时问小宇:“要不要跟妈一起走?”小宇摇头。她又问三婶:“他爸那点抚恤金,我能带走一半吗?”三婶二话没说,把钱全给了她。
那天晚上,村里下了场大雨。我家和三婶家隔得不远,透过窗户,我看见三婶家的灯亮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三婶照常出门卖馒头,只是脸色比平时更黑些,眼圈有点肿。那个装钱的铁盒子上多了一道凹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
小宇上高中那年,镇上工厂招工,说是工资比卖馒头强多了。三婶摇头:“我这把年纪了,学不了新东西,就做我会的。”
村里的王婶不信,去工厂应聘了,三个月后就买了个新手机。她来买馒头时专门把手机掏出来,放在桌上,亮亮的屏幕反射着阳光。那手机响了几次,是抖音消息。
三婶盯着那手机看了一会儿,笑着说:“挺好。”
第二天清早,村口出现了另一个卖馒头的摊位,是王婶的儿媳妇摆的。摊位就在三婶的对面,价格比三婶的便宜两毛钱。
市场就那么大,客人们开始分流。三婶的生意差了一半。有人劝她降价,她不肯,只是每天起得更早,多做些馒头,多守一会儿摊。有时候,她会在馒头里加点红薯泥或者紫薯泥,说是对身体好。
慢慢地,她的客人又回来了。
王婶儿媳妇的摊子坚持了半年就撤了。有天她来买三婶的馒头,嘴里嘟囔着:“起这么早多累啊,又赚不了几个钱。”
三婶笑着递给她一个刚出笼的紫薯馒头:“尝尝这个,好吃。”
小宇高考那年,三婶晚上睡不着觉。她去小学旁边的小庙里上了香,还许了愿。村里人都笑话她迷信,她不在乎,说:“我这辈子没求过啥,这回是真的求了。”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小宇考了全镇第三名。村长第一个知道消息,专门来三婶家报喜。三婶正在和面,听到消息,手上的面粉撒了一地,她却像没注意到一样,站在那里发抖。
“考上了?真的考上了?”她问了好几遍。
村长点头:“是啊,能上省重点大学呢!”
三婶坐在门槛上,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她没擦,任凭泪水在她黝黑的脸上划出几道痕迹,最后滴在她的围裙上,洇出几个深色的圆点。
小宇考上了省城最好的大学,学计算机。三婶把积蓄都取出来,装在一个红色的信封里。信封是新买的,上面还有烫金的”恭喜发财”四个字,是过年用的那种。
“这些钱,够你念完大学,还能剩一点,”她把信封塞给小宇,“好好念,别想家里,有啥事三婶顶着。”
小宇提着行李走的那天,三婶没去送。她说她怕自己哭,让孩子看见不好。她在家包了一堆肉馅馒头,让村长带着送到汽车站。
“给,趁热吃,”她对村长说,“路上饿了吃。”
村长看着那一堆馒头,犹豫了一下:“这么多,他一个人哪吃得完?”
“吃不完就分给同学,”三婶说,“让大家都尝尝我们村的味道。”
等小宇上了车,村长回来告诉三婶:“孩子走了,一路上都没回头。”
三婶点点头:“好,不回头好,往前走就对了。”
那天晚上,有人看见三婶在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一瓶白酒,是平时舍不得喝的那种,二十多块钱一瓶。第二天她照常去卖馒头,只是脸色有点发黄,眼睛里布满血丝。
四年过得快,又过得慢。三婶每个月都会收到小宇寄来的信,有时候是明信片,上面画着很漂亮的风景。小宇很少回来,寒暑假都留在学校做兼职。他在信里说,想多赚点钱,减轻三婶的负担。
三婶把那些信和明信片都放在抽屉里,和奖状放在一起。有时候她会拿出来看,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字迹,就像抚摸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小宇大学毕业那年,提前一个月打电话回来,说要回村里办酒席,请村里人吃饭。三婶惊讶得差点把电话掉在地上:“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吧?”
“我找到工作了,在省城一家大公司,”小宇在电话那头说,“工资挺高的,想谢谢这些年帮助过我们的人。”
三婶这才答应了。她找村长帮忙,在村委会大院里搭了棚子,请了镇上最好的厨师,准备了十五桌酒席。她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找出压箱底的布料,去镇上裁缝店做了一身新衣服。
“这身料子是我结婚时候的,一直没舍得用,”她跟裁缝说,“这回总算派上用场了。”
酒席那天,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小宇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门口迎接每一位客人。他长高了,也壮实了,却还是那么沉默寡言。三婶站在旁边,一身藏青色的新衣服,头发也新烫过,扎了个小辫子。她的手绞在一起,像是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席间,小宇敬了每桌酒,特别是敬村长时,他双手端杯,深深鞠躬。村长喝得脸红脖子粗,拍着小宇的肩膀说:“有出息,真有出息!”
等酒过三巡,村长站起来,用筷子敲了敲碗,示意大家安静。院子里渐渐静下来,只剩下几个小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
“今天,我要说点事,”村长清了清嗓子,“是关于咱们村卢家三婶的。”
三婶正在给邻桌添茶水,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
“二十年前,卢家老三得了重病,就是肝癌,”村长说,“医生说最多活三个月。她不想连累家里人,就瞒着所有人,把自己那点积蓄全给了弟弟家。不幸的是,她弟弟没多久就走了,留下嫂子和侄子。”
底下的人开始议论纷纷。三婶站在那里,手里的茶壶差点掉下来。
“三婶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就发誓要在有生之年看着侄子有出息,”村长继续说,“她每天卖馒头,不是为了生计,而是想在走之前,为侄子攒够上大学的钱。”
小宇站起来,脸色煞白:“三婶,这是真的吗?”
三婶的嘴唇颤抖着,什么也没说。她放下茶壶,往外走。小宇拦住她:“您是不是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村长接过话头:“她怕你担心,影响学习。这些年来,她定期去镇医院检查,医生都惊讶她能撑这么久。按理说,她这种情况早该……”
三婶打断他:“别说了!”她的声音出奇地响亮,“我好着呢,能活一百岁!”
小宇跪下来,抱住三婶的腿:“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我可以不上学,陪着您……”
“放屁!”三婶一把推开他,脸上全是泪水,“你不上学,我死得更不安心!你是卢家的根,卢家的希望,你要是没出息,我死不瞑目!”
院子里一片寂静,连小孩子都不闹了。隔壁桌一个喝多了的男人吸了吸鼻子,偷偷抹眼泪。
“其实医生也说了,可能是误诊,”村长终于又开口,“这些年三婶一直在吃中药调理,身体比预想的好多了。前两天镇医院又给她做了检查,说是没大问题了。”
三婶瞪了村长一眼:“你今天就是来砸我场子的是吧?”
大家都笑起来,气氛缓和了一些。
小宇站起身,举起酒杯:“敬我三婶,这世上最好的人!”
所有人都站起来,举起杯子。三婶红着脸,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最后举起了茶杯。
第二天一早,三婶还是照常去卖馒头。只是这次,小宇陪着她一起去。他穿着白衬衫,在清晨的市场上格外显眼。他一直站在三婶身边,帮她递馒头,收钱。
“用不着你陪,”三婶嘴上抱怨,“我自己能行。”
小宇笑而不语。
馒头卖完,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小宇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三婶,这是我的第一个月工资,都给您。”
三婶看都没看:“收起来,你自己留着用。”
“您必须收下,”小宇坚持,“我跟公司请了长假,这段时间就留在村里,陪您。等您身体完全好了,我再回去上班。”
三婶叹了口气:“你村长叔叔嘴是真欠,啥都往外说。其实我早就没事了,前两年就好了。”
“那您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干啥?让你分心?反正我这把老骨头还能顶几年。”三婶收拾着桌子,动作利索得一点不像个病人。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三婶的脸上全是汗,混着面粉,看起来像是撒了一层糖霜。她仰起脸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侄子,突然笑了:“长这么高了,比你爸还高。”
“三婶,”小宇说,“我给您买了份保险,还在省城给您找了最好的医生。您得答应我,好好活着,等我结婚,等我有了孩子……”
三婶笑得更开心了:“行啊,我答应你。你小子有出息了,还记得三婶,不枉我这些年……”
她突然住了口,低下头收拾东西。
回家的路上,他们经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树下有张石桌,是村里人夏天纳凉的地方。三婶在石凳上坐下,掏出烟,点上。
“你知道吗,”她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我这辈子没求过啥,就求过一件事。”
“什么事?”
“求老天爷让我多活几年,看着你有出息。”她把烟掐灭,“现在看来,老天爷挺给面子。”
小宇没说话,只是握住三婶粗糙的手。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村口的老槐树投下斑驳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像是一层轻柔的纱。远处,村里的鸡鸣狗吠混合着收音机里传来的新闻广播,构成了一幅平凡而温暖的乡村图景。
三婶靠在小宇肩上,闭上眼睛。她说她有点困了,想休息一会儿。这一次,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看起来格外安详。
“三婶,”小宇轻声说,“咱们回家。”
“嗯,”三婶点点头,慢慢站起身,“回家。”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