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丨漫长的告别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4-07 11:01 2

摘要:父亲一直低着头,目光沉沉,总感觉是在地上找一件遗落的东西。因为长期埋头的习惯,父亲一直上扬的眉毛而今也软软地耷拉下来,一副被岁月驯服了的样子。一家人到了墓地,婆娑树影下的墓碑上,嵌着母亲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母亲依旧笑盈盈地打量着人世。

李晓

3年前的清明那天,柳絮飘飞,远看似一场小雪落下,老卢一家人带着81岁的父亲去给母亲扫墓。

父亲一直低着头,目光沉沉,总感觉是在地上找一件遗落的东西。因为长期埋头的习惯,父亲一直上扬的眉毛而今也软软地耷拉下来,一副被岁月驯服了的样子。一家人到了墓地,婆娑树影下的墓碑上,嵌着母亲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母亲依旧笑盈盈地打量着人世。

老卢怕与父亲的目光对视,那眼神如深夜的猫眼,塞满了孤独与幽怨。“爸爸,您认识照片上的人吗?”见父亲无动于衷的样子,老卢提醒父亲,照片上这个活了76岁的女人,是跟随他过了55年的妻子。父亲摇摇头说,不认得。“爸爸,她叫张素芬啊,是我的妈妈,您的妻子。”“张素芬,她是我老婆啊,她去哪儿了?”父亲激动得颤抖起来,一把抓住老卢的手急切地问。“妈妈走了,妈妈去世4年了。”“我咋不知道,我咋不知道啊,你们为什么骗我,骗我!”父亲靠在墓碑上,呜咽着哭了起来,白花花发丝的脑袋在墓碑前晃动。其实母亲去世以后,父亲一直把母亲的照片放在床头柜前,时不时望上一眼,填补着心里越裂越大的“黑洞”。

母亲的那张照片,是她46岁那年照的。那是去父亲的乡下老家,阳春三月的山冈,桃花李花噗噗噗开放,母亲靠在一棵桃树前,父亲用凤凰牌相机给母亲拍下的。父亲甚为喜欢这张照片,胶卷冲洗出来后洗了好几张留下,这张照片被用作了母亲的遗照。母亲是患肺癌去世的,从医院检查出来到去世,只3个月时间,母亲几乎没麻烦到儿女们就轻手轻脚离开了人世。后来老卢才在母亲的遗容上发现,母亲的嘴唇破了,那是被母亲忍病痛咬破的,拼尽全力,不让骨头里撕裂的疼痛从她的嘴里哼出来。人老了,尽量少麻烦少打扰儿女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母亲没留下啥遗言,只是有一天抓住父亲的手叮嘱,老头子,你这个倔脾气要改啊,今后要是我不在了,谁习惯您这脾气呐。那次,老卢看见父亲的泪扑簌簌就掉下来了,那是老卢第二次看见父亲流泪,第一次,是老卢的大姐去世,大姐49岁那年患癌去世了。

父亲退休前是一家工厂的工会主席,他不苟言笑,性情刚直,一辈子按照政策与原则办事。老卢和姐妹们与母亲亲近,与父亲总显得隔膜,有时在家与母亲说说笑笑着, 一听见父亲的脚步声响,房间里顿时就显得沉闷起来。父亲回家,往往是咳嗽上一声,然后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一下全屋,把脱下的衣服顺手搭在客厅转角衣架上,一个人回屋看报纸或文件去了。老卢三十多岁时,有一次偷偷进屋翻看父亲桌子上的东西,发现是《参考消息》与《傅雷家书》,父亲还在报纸上一些地方用红笔划线打勾。后来父亲回屋,对家人发怒,因为他发现报纸与书挪动了地方。父亲一辈子就是这样,总让人觉得他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不近人情的凛凛气流。老卢考上南方一所大学那年,父亲工厂里的广播也报喜播出了消息,母亲张罗着杀鸡宰鱼请客吃饭,却被父亲迅速制止了,父亲把手一挥说,这事儿有啥值得张扬的。

父亲显得最柔情的时刻,是他在阳台拉二胡,父亲最喜欢拉的曲子是《洪湖水浪打浪》,当拉到“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呀,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呀”的曲调时,父亲把头伸直向前,仿佛眼前就是绿波荡漾的洪湖水。有天,父亲拉完曲子,兴奋地对妻子喊:“素芬,我们什么时候去洪湖看看!”母亲去世前,父亲还在母亲的病床前拉了这首曲子,再次说,素芬,等你病好了,我们去洪湖看看,母亲点了点头。

母亲去世前,父亲丢三落四的生活细节就出现了,比如他眼镜明明戴着,却生气地喊,我的眼镜呢眼镜呢?还有出门,总觉得门没锁上,要反反复复回去几次推推门确定是锁上后才喃喃着离开。母亲去世半年后,父亲深夜睡不着,反反复复起床收拾衣物叠整齐放进拉杆箱里,嚷嚷着要回家。老卢被惊醒了,问父亲:“爸爸,这不就是在家里吗?”父亲挠挠脑袋说,我是要回老家。

老卢带上父亲,驱车回到120多公里外的乡下老家,山风吹来,一草一木似乎唤起了父亲遥远的记忆。但几个还健在的儿时伙伴前来相认,父亲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激动,大多数都叫不出名字了,父亲目光痴痴向地,双脚颤动。

老卢把父亲带到医院检查,父亲是脑萎缩导致的阿尔兹海默症,但父亲的五脏六腑尚好,这对一个记忆陷入枯萎的老人来说,或许是一场人生时光里的漫长告别。

服药只能减缓病情,彻底治愈几乎不可能。父亲爱在黄昏时大发脾气,嚷嚷着谁谁谁进屋偷了他的东西。还有一次,父亲一个人去超市,那一次他拿了东西蹑手蹑脚拐弯从旁边出去,被服务员叫住:“大爷,您还没付钱啊?”父亲气喘着大怒,一时觉得尊严落地,还吵着闹着自己是付了钱的。

父亲在家里无休无止地折腾,终于让老卢承受不住了,他严重地失眠,两个乌青眼袋堆积在眼帘下。在传统的孝道与属于自己的生活之间,经过艰难的思想搏斗,两年前的春天,老卢与两个妹妹一起把父亲送进了一家条件较好的养老院全托护理照料。

父亲与那些老年人在一起,依旧是威严的面容,独来独往的身影。老卢与家人常去看望,有一次,他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院里椅子上打盹,流出的鼾口水把胸前打湿了,老卢心里难受起来。那次在养老院,老卢搀扶着父亲散步,父亲还主动把手伸给他。握着老父亲温软的手,老卢与父亲之间突然有血脉贯通的强烈感觉。

老卢用尽办法,努力唤醒父亲沉睡的记忆。老卢找出家里的老影簿,拿去让父亲一张一张辨认,有时经过提醒,父亲的记忆如电流擦过钨丝一下闪亮了,叫出了照片上人物的名字,并急切地问,还好吗,还好吗?一张老卢13岁时到城里公园春游的照片,也被父亲认出来了,父亲一把抓住他说,就是你嘛。父亲见老卢两鬓发白,嘟囔出声,我儿子也老了。

而今,84岁的父亲面色红润,胃口不错。前不久的一天,老卢去养老院,陪父亲在小叶榕树前坐下,那树的长长枝条干枯后如长出了胡须,垂下来披挂在老卢肩头,父亲轻轻撩开老树枝条说:“儿啊,树也会老,我也老了,你不要嫌弃我哟,给你添麻烦了。”

老卢站起身,望着榕树,满眼朦胧。

来源:湘西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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