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腊月的天气格外冷。我从县城回来的路上,在公路边看见一个摊贩,半块塑料布搭着,卖的都是些烂白菜、冻萝卜。摊主是个老太太,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袄,脚边一个破暖水袋。
腊月的天气格外冷。我从县城回来的路上,在公路边看见一个摊贩,半块塑料布搭着,卖的都是些烂白菜、冻萝卜。摊主是个老太太,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袄,脚边一个破暖水袋。
车停下来我买了一把青菜,没讲价。这日子,谁容易呢。青菜是烂了点,但还能用来煮汤。
老太太找钱时手抖得厉害,铁皮小盒里的硬币洒了一地,我帮她捡起来,她说了声谢谢,又说了句:“今儿个赵老师又得饿肚子了。”
我本想走,听到这话又停下。“赵老师?”
“就是赵启明老师,以前镇上初中教数学的那个。”
赵启明,一个很久没有听到的名字。
我上初中那会儿,赵老师还是学校里最严厉的老师。他个子不高,瘦得就剩骨头架子,一副旧眼镜总从鼻梁上往下滑,他不厌其烦地推上去,力道大得鼻梁常年有个红印子。左手拿粉笔的时候,右手总是习惯性地掖着衬衫后摆,仿佛那衣角永远不会老实。
我坐第一排,听得见他裤腿摩擦的声音。那时候老师穿的都是涤纶布料的裤子,走路时”沙沙”响,到了夏天还容易起静电。我们管那叫”教师裤”。
“赵老师怎么了?”我忍不住问。我记忆里那个直背走路的老师应该早退休了,今年怕是快八十了吧。
“唉,可怜啊。”老太太把青菜重新放好,用冻得通红的手摸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点都没点就叼着。“自从老伴去世,儿子又在外地,赵老师就过得紧巴巴的。前年小区里的业主委员会找他给孩子们补课,一开始还给点补贴,后来也不了了之。”
她叹了口气,“这段时间他总在找一个学生,他说那学生考上了清华,答应要回来看他的。”
“林小川?”我脱口而出。这名字像是卡在喉咙里很久了,突然冒出来。
老太太惊讶地抬头看我,“你认识?”
我没回答,问道:“赵老师现在在哪住?”
“在南边的福寿园,就是镇上那个养老院。”她扯了扯身上的棉袄,“房子给儿子一家了,自己主动去的,说是不想添麻烦。”
天上开始飘雪花,零零星星的,像是有人在拍打一件积了灰的旧棉被。
我把车停在福寿园门口,远远就看见大门口的桂花树底下坐了几个老人。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式棉袄的消瘦老人正低头翻着一个布包,他手边放着个旧暖水瓶,贴着一圈圈胶带。
我认得那个暖水瓶。初三那年冬天特别冷,赵老师的暖水瓶摔了一个大口子,他不舍得扔,用胶带一圈圈缠好,还在接缝处涂了502胶水。那瓶子就像这样,裂缝处结了一层白霜,看着就冷。
赵老师居然还留着这个暖水瓶。
我慢慢走过去,问:“赵老师?”
他抬起头,眼神有些迷茫。我注意到他的眼镜架已经换成了新的,但镜片上的指纹和灰尘像是很久没擦过。他的眼睛里有浑浊的青光,是白内障的迹象。
“是小川吗?”他突然问,声音比我记忆中沙哑多了。
我怔住,轻轻摇头:“老师,我是范建国,95级(3)班的,坐在小川后面的。”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哦,建国啊…”他想了想,“数学不错,物理差一点。”
老人的记忆真奇怪,二十多年了,他还记得我的成绩。
“林小川最近有消息吗?”他又问,“他说今年过年前会回来看我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林小川这个名字在我们镇上几乎成了传说。那年他以全省前十的成绩考入清华,是我们那所破旧初中五十年来第一个考上清华的学生。
“老师,今天很冷,我们进去说吧。”我伸手扶他起来。
他摇摇头,低头继续翻那个布包。我才看清那布包其实是个旧书包,2000年前后流行的那种蓝色帆布双肩包,拉链都已经掉了一半。
“我得在这等小川,”他固执地说,“早上接到他电话了,说是要来,那我就得等着。”
旁边一个扫地的老人看见我,悄悄对我招手。我走过去,他小声说:“赵老师神志不清有一段时间了,一直在这等人,谁劝都不听。每天早上都说接到小川的电话,可他连手机都没有。”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赵老师房间的床头柜上放着个老式座机,已经积了灰。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老师的房间很简单,四人间,他住在靠窗的位置。床头贴着一张泛黄的奖状,是他退休时学校颁的”优秀教师”证书。床底下塞着两个纸箱,一个装着几本发黄的教材,另一个装着学生作业本,最上面那本我看见了林小川的名字。
窗台上摆着几盆仙人掌,有一盆已经枯死了,但老师还是细心地为它浇水。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看样子是九十年代拍的,他和老伴中间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应该是他儿子。
这就是一个老教师的全部家当了。
我在养老院餐厅给赵老师打了碗热乎的阳春面,他吃了两口就放下,说:“不饿。”
“老师,林小川现在在国外,听说是在美国NASA工作。”我撒了个谎,因为我也不知道林小川的下落。我们毕业后就失去了联系,只知道他确实考上了清华。
“NASA?”赵老师愣了一下,随即骄傲地笑了,“我就知道,他那脑子,不简单啊。”
他喝了口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发黄的笔记本。我认出那是他当年批作业用的小本子,每个学生一页,记录着每次作业的完成情况。
“你看,小川的卷子我都收着呢。”他轻轻翻开本子,从中间掏出几张对折的试卷,都是林小川的,上面红笔写着”满分”。
“他数学特别好,但我得严格要求他。”赵老师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些试卷,“你们那届,能考上大学的就那么几个,我得对得起你们啊。”
餐厅的广播突然响起,播放着什么健康知识。赵老师好像没听见,仍沉浸在回忆里。
“记得我给你们补课吗?晚上七点到九点,冬天那么冷,我在教室里支个煤炉子,屋里热乎,屋外冰天雪地。”他自顾自地笑了,“有次下雪太大,就你们五个人来了,林小川也在。我让大家围着炉子坐,我讲题,你们听。小川那天带了几个烤红薯,大家一边烤一边学,真香啊…”
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落在那张泛黄的试卷上。他没有察觉,继续说着:“小川说,等他考上大学,一定要回来看我,可是…”
话音未落,老人突然咳嗽起来,一阵接一阵,我赶紧拍他的背。等他缓过来,面色已经惨白。
“老师,您该吃药了。”旁边一个护工走过来提醒。
赵老师摆摆手:“我再等等小川,他来了,我就回去吃药。”
我坐在老师对面,看着他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摩挲那些试卷。突然想起了初三那年冬天,我们为了中考,每天晚上都留下来补习。赵老师没有额外收费,只是说:“想学的,就留下来。”
那时候学校没暖气,赵老师自己掏钱买了个小煤炉,放在教室中间。我们十几个人围成一圈,他在黑板上写写画画,粉笔头磨得只剩一小截,他就用两根手指夹着,写到手指发白。
林小川是我们班的尖子生,数学特别好,但他家境很差,父亲早逝,母亲在镇上卖杂货维持生计。赵老师知道后,时常让林小川放学后去他家吃饭,有时还会偷偷塞给他一些零花钱。
记得有一次,林小川拿了个数学竞赛的二等奖,赵老师比谁都高兴,硬是从自己微薄的工资里拿出二百元钱,说是奖励。林小川不肯要,赵老师就说:“你考上大学,到时候回来看我,这钱就当是定金。”
那是1999年的冬天,小镇上的雪下得特别大。我记得林小川穿着单薄的校服,站在教室门口,对赵老师说:“老师,我一定会考上清华,到时候第一个回来看您。”
那时我们都笑他吹牛,谁知道他真的做到了。
到了傍晚,养老院的工作人员要求外来人员离开。我不忍心走,问能不能留下来陪赵老师。院长是个中年妇女,听说我是赵老师的学生,特批我可以留一晚。
“赵老师是我们这里最让人心疼的老人,”她小声对我说,“他儿子一年也就过年来一次,平时连个电话都没有。老人每天都在等那个叫林小川的学生,我们也不忍心告诉他,那个学生可能早就忘了他。”
我想反驳,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林小川真的忘了,也许他有苦衷,谁知道呢?
晚上,我陪赵老师回到他的房间。他从纸箱底下掏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块奶糖,是那种五毛钱一块的水果味硬糖,包装都已经皱巴巴的了。
“给你,”他塞给我一块,“以前我总在办公室抽屉里放这个,你们答对问题了,就奖励一块。”
我含着那块糖,酸酸甜甜的味道让我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代。那时候,得到老师的一块糖,比什么都高兴。
“老师,您退休后为什么还坚持义务补课?”我忍不住问。
赵老师愣了一下,像是不理解我的问题:“那不是应该的吗?”
他慢慢躺下,望着天花板:“我这辈子就教书,别的什么都不会。看着你们一个个考上大学,比什么都高兴。”
他转过头,眼神突然变得清明:“你知道吗,小川他妈妈卖杂货,常年起早贪黑,就为了供他上学。我答应过她,一定要帮小川考上大学。”
老人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却又突然说:“他会来的,他答应过我的。”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屋内的暖气”呼呼”地响。我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看着老人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我被护工叫醒。她说赵老师不见了,我吓了一跳,赶紧和养老院的工作人员一起去找。
我们在院子里找到了他,他坐在昨天那棵桂花树下,身上已经落了一层雪。他双手握着那个布包,像是在等谁。
“赵老师!”我跑过去,发现他的嘴唇已经发紫,身体冰凉。
送到医院后,医生说是肺炎加上低温症,情况不太好。老人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我在外面焦急地等待。
我试着联系他的儿子,电话打了十几遍才接通。对方听说父亲住院,只是淡淡地说:“你先垫着钱,过两天我会过去的。”
挂了电话,我心里涌起一股怒气。这就是赵老师的亲生儿子?他教了一辈子书,培养了多少学生,却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
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掏出手机,决定试着联系林小川。虽然我们早已失去联系,但通过社交媒体,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经过一番搜索,我在一个校友群里发现了一条消息:林小川毕业后去了国外,先是在一家科技公司工作,后来创办了自己的公司。群里有人说他去年回国时曾提起想回老家看看,但不知后来如何了。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群里留了言,简单说明了情况。
三天后,奇迹发生了。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对方自称是林小川。
“范建国?真的是你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我是林小川,听说赵老师住院了?”
我如实告诉了他赵老师的情况,他沉默了很久,突然问:“老师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我苦笑,“他每天都在等你回来。”
又是长久的沉默,然后他说:“我明天到。”
第二天中午,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医院门口。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中年男子走下车,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很成功的样子。
“林小川?”我几乎认不出他来,当年那个穿着校服的瘦弱少年,如今已经是一位成功人士了。
他点点头,脸上带着歉意:“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们一起去看赵老师。老人的情况有所好转,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但仍然很虚弱。
一进门,林小川的眼睛就湿了。床上的老人比他记忆中瘦小了许多,原来挺直的脊背如今已经弯曲,眼窝深陷,呼吸虚弱。
“赵老师…”林小川轻声叫道。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小川,真的是你啊…”
“是我,老师。”林小川走过去,握住老人的手。
“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赵老师断断续续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的…”
林小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夺眶而出:“老师,对不起,我答应过您毕业就回来看您的,但我…”
赵老师轻轻摇头:“没关系,我知道你忙…能看到你现在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林小川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老师,这是您当年给我的二百块钱奖学金,我一直留着,现在连本带利还给您。”
老人笑了,笑容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在讲台上激情四射的数学老师:“傻孩子,那是给你的奖励,哪有要你还的道理…”
当晚,林小川请我吃饭,向我打听这些年赵老师的情况。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他,包括老师退休后义务补课的事。
“我真的不知道…”他多次喃喃自语,眼中满是愧疚,“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回来看看,但总觉得时机不对。刚工作那会儿没钱没时间,后来有了钱和时间,又担心回来会打扰老师的生活…”
他摇摇头:“其实就是借口,我是怕看到家乡的变化,怕面对那些回忆。”
“现在回来也不晚。”我安慰他。
“我联系了北京最好的医院,准备接老师过去治疗。”他说,“另外,我打算在镇上成立一个’赵启明奖学金’,专门资助成绩好但家境困难的学生。”
一个月后,赵老师的病情稳定了。在林小川的陪同下,他坐上了去北京的高铁。
临行前,老师拉着我的手说:“建国,谢谢你。”
我摇摇头:“老师,您别这么说。”
他笑了笑:“记得那年冬天吗?你们围着煤炉子听我讲题,外面白雪皑皑,屋里暖洋洋的。那时候我就想,这辈子值了。”
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教师。不是那些华丽的辞藻,不是那些响亮的口号,而是这种默默无闻的付出与坚守。
火车缓缓启动,车窗边,赵老师的身影渐渐远去。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还装着那个教室,那个冬天,和那些曾经的学生。
至于我,我决定每年都回来看看,不再让任何一个老师,像赵老师那样等待二十年。
毕竟,有些承诺,不该被时间冲淡;有些感恩,不该被遗忘。
春天的风吹来了,桂花树的枝头冒出了新的嫩芽。据说,明年这个时候,赵启明奖学金的第一批获奖学生就会产生。而那个蓝色的帆布包,赵老师一直带在身边,里面装着他最珍视的宝贝——学生们的试卷和一颗永不褪色的教育初心。
来源:阿南爱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