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森山巽将手指对准窗,下午一点的阳光从指缝滑入,过于刺眼的光下经文显得更细小更萎靡,像钩错针的花茎,在脱落女红线的瞬间枯萎死亡。这不是什么大事。劣质的书籍总是如此,存在时间越长就越喜欢用溶解的油墨把周围都染成乱七八糟。这不是什么值得停下五分钟观察的事,森山自言自
印上字了。一行浅浅的黑色拉丁文,《出埃及记》32:15,他在梦里也能复述的经文之一,正板正正镌刻在他骨节突出的左手无名指上。
森山巽将手指对准窗,下午一点的阳光从指缝滑入,过于刺眼的光下经文显得更细小更萎靡,像钩错针的花茎,在脱落女红线的瞬间枯萎死亡。这不是什么大事。劣质的书籍总是如此,存在时间越长就越喜欢用溶解的油墨把周围都染成乱七八糟。这不是什么值得停下五分钟观察的事,森山自言自语。他刚升了警部补,正为了一处更靠近警视厅的地方搬家,最后一打旧书也进了箱子,贴上封条盖上邮戳后就再也不用理会不用展开。成摞的书里渗出一把油墨不是稀奇事。这是合理的,那些泛黄的破碎的尖锐的纸张会在皮革的豪华棺材里沉睡到老到死。森山强迫般要求自己对目前的工作感到满意,走到水池边准备洗手去上班。他多看了一眼那行字——
——洗不掉。
密实实的窗帘垂着头,灰尘悉索索落下来。森山只在上班时开窗通风,他在家时百叶窗的锁永远严丝合缝,类似某种不愿分开的爱侣。那行文字有点像灰尘,只是比灰尘更不透光。森山把手指凑到水龙头下,用右手大拇指蘸肥皂水用力揉搓。
——洗不掉。那行字更鲜亮了。洗刷的过程越来越接近考古,或者说打磨一块璞玉。将表层的土拂去,让晶亮的内核重见天日。
这没什么,没有人会检查你无名指上有什么,侦查追捕笔录没有一个环节要用到无名指,现在应该去上班而不是对着水池搓洗一根无关紧要的手指。森山叹了口气,擦干手上的水出门。
他讨厌这行字。锁门时钥匙正抵在无名指上,硌得污迹一样的手指跟着发热。——洗不掉。洗不掉。
扭曲的东西常与生命相伴,而死去的无机物才是板正僵硬的,正如蛇只在褪皮时是静默死寂的。此番道理同样适用于手上的印记,那可能是某种病毒,只用了一下午它已经蔓延至整个无名指,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如蝗虫过境覆压而下。森山讨厌这些字胜过讨厌病菌,它们像一个奴隶烙印打在他身上。炭疽病肺结核鼠疫都以千奇百怪的方式让人体发黑溃烂,但从没有一种疾病以文字的形式出现。没有红肿没有疼痛没有任何其他临床症状的疾病,正缠绕在他的无名指上,像一个沉重的婚戒,一份赌命的契约,把他套住。
他扯了一段纱布裹住那根手指,也许扯的过多了。被紧紧缠住的指头臃肿成了木乃伊。不透气,笨拙,左手几乎丧失一半功能,森山却感到模糊的安心,那是一种常在政客身上出现的短暂放松体验,多发生在粉饰完一场公关危机之后。
但森山的危机没有消失。下班回家,已经空荡荡的旧房中,拆下绷带的手指仍被密密麻麻的字迹攀着。仍然是《出埃及记》,他自小熟读的篇目。
比起恐惧,更多的是厌恶,正在森山的胸腔内潜滋暗长,和细细密密的笔画一样织成黑色的巨网,网内是躁动不安的森山。他离开教会已经好多年了,从他在国中第一次尝试自戕开始,教会和《出埃及记》已经全部被封存在脑海最密不透风不可见光的角落,和无数口封存的箱子一起永久地死物般沉默着。这本应该是随着时间风化成白骨成粉末的旧事正随着指尖的文字一起,跃动成海浪成波涛侵蚀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母亲曾不止一次赞美他的记忆力,尤其是在他流利背出一整篇经文之后,牧师父亲和修女母亲会兴致高涨地带他去教会作为传教的助手。某次一位信徒听见他机械背诵声,只摇摇头说孩子你被诅咒得惨极了。他说得对,那时森山认为的祝福如今切实地成了诅咒。生命前尘如坏掉的酒,藏在地窖里,只有在过了某个特定时段后揭开盖子,才会后知后觉从胃里反起阵阵难以抑制的厌恶。
森山从教会学校考去国中只是为了不浪费分数。三年的“现代通识”教育后他再不信圣经,和家人持续近半月的沉默实在难以忍受,作为战败的结果他屈服般地逃去同学家借住,留在家里的只有一本插了美工刀的圣经。在当时的校园传说中,把美工刀插入厌恶的书可以让这本书从记忆里完全消失,于是毕业后教室里总是密密麻麻摆着插了刀的书,连带着气氛都阴森冷寂起来,像无数个被插入心脏的灵魂在唱悼亡曲。一曲冰冷的和弦。森山毕业时把一切书本扔在学校里自生自灭,只对家中那本圣经做过类似的处决。
他过去能处决一本经文,自然现在也可以。窗前恰好一把未收进箱子的美工刀,黑色刀柄上刻着繁复的蝴蝶图案。
森山颤抖着举起刀,刀刃紧贴住无名指内侧。他用雕缕空花的方式执刀,闭上眼,咬紧牙关,不顾一切地向下削去。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他从冷汗中睁开眼,一片布满文字的皮肉正静静躺在洗手池中,泛金属光泽的蝴蝶优雅飘荡在那皮肉上,仿佛它们才是与生俱来的一体,完美的黑铁铸像。
蝴蝶正吸吮那割下的皮肉。并不是吮吸,而是轻柔地亲吻那些经文。刀刃所过的手指上只有一片淡红痕迹,新的肉芽随着蝴蝶进食的动作慢慢生长。
森山巽知道蝴蝶是食腐动物。他们会吸食汗液泪液血液一切从有生命或曾经有生命物体中渗出的液体。现在他的手上正停着一只蝴蝶,静穆地舔吻。似乎是某种礼拜。刀柄微微发烫。
搜查一课,口袋大课,什么无聊的东西都可以塞进去的地方,包括无聊的案件与无聊的职员。同事们似乎对彼此的私生活格外感兴趣,譬如森山右手边工位的新原先生,由于其对每个人成长轨迹的了解之透彻,被戏称为“传记家”。传记家能熟稔地复述办公室中每个人从蹒跚至现在每个阶段的傻事,除了森山。森山把自己的过去和《圣经》一起封在了皮革棺材里,也许他会希望把自己也锁进去。
他单手撑着头写报告。新原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聊天,为了让传记家闭嘴,他说出了国中时处决旧书的经历,希望能喂饱那烦人家伙旺盛的好奇心。
新原时不时发出一些表示感叹的语气词,类似鬼魂宣示自己存在的诡异呼吸声。最终他作出评论,“如此说来你只处决了一部分书。”
“处决”行为本身就是一种示威,类似于熊在攻击人前要站起来咆哮什么的。你只能处决让你感到恐惧的事物,就像起义者通常先砍路易十六而不是普通王室成员。砍掉一段时期通常要先砍掉其标志——擒贼先亲王,自古以来…
森山没兴趣继续听下去。他能感受到手上起起伏伏的触感——不是蚂蚁爬走感,而是一种皮下寄生虫的蠕动感。隔着厚重的衣袖,他想象左手惨不忍睹的景象。字是不是已经长满了?如果整个手掌都被字占满的话,会不会像一块墓碑?
他盯着眼前的报告。才结束一段外勤,他应该提高效率把眼前的活解决掉。卷宗上的字闪烁着,“教案”二字扎进他的眼睛里。写调查报告的人洋洋洒洒毫无重点地描绘了一场无聊的血案,大概是某个组织在示威时被警察打死了几个人之类的。
他在“鉴定意见”中写下“宗教狂热,有较严重社会危害性,建议从严处置。”
从国中毕业后,他烧掉了自己所有的宗教文献。火焰的影子爬上墙,和裂缝一同构成撒旦降临般的纹路。那也是他第一次爬上楼顶,望着脚下灰扑扑的房子的日子。
一个火烧火燎般疼痛的纪念日。
森山巽喜欢小房子。茧一样狭小寒冷的地方总给他神异的安全感。他回家第一件事永远是锁上门。
锁上门。拧钥匙的手微微发烫。他抬手,发现黑压压的字已经从左手向下蔓延至手腕,再到被衣服盖住的地方。他卷起衬衫,覆压过肘的文献猛然跳入视野。
这次是高中的规章条例。
他高中担任学生会成员时,无数次在“纪律纠察本”上写下的条例和处分记录,正如学校死角里的烟头啤酒瓶一样大剌剌地躺在他面前,舒展四肢。
手似乎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然后森山发现是自己在发抖。他盯着那片文字,目光刺过如火烧火燎。右手不自觉伸向兜里的刀。
他过去能处决的条例。现在也能处决。就像处决《出埃及记》一样。
被酒匆匆淋过一遭的刀,四十五度从肘部斜切下去,削铅笔一样卷下一层墨黑的血肉,发出嘶嘶的响声。不痛,只有异物脱离瞬间的一下撕扯感。森山巽就这样坐在地上,后背靠着门,削木头般一刀一刀剖下半条手臂的表皮,留下的粉红色血肉看上去是如此新鲜,随着呼吸的节奏一下一下跳动。河流一样缓慢抽动的脉搏啊。直到左手臂被削成充血而略微肿胀,却没有一丝字的痕迹的全新模样。像个刚从襁褓中抱出来的婴儿。
蜷缩在地上的皮肉和过去一样,被从刀柄里飞出的蝴蝶细细啃噬着。深紫色的翅膀一闪一闪。森山熟悉这种闪动的频率:他为了避免和人闲谈而撒谎时,眼睛就是以这种频率眨来眨去的。
和森山撒谎时的慌乱不同,进食着的蝴蝶依然自顾自地扇动翅膀。仿佛皮肉上那些规章条例从未存在一样从容不迫。
森山从不知道蝴蝶会吃肉。高中时友人花开院曾在一次写生时提到,蝴蝶有腐食性。“不过只是通过吸取尸体体液补充无机盐。”花开院补充说,“有些文学作品特别喜欢断章取义——写一点动物尸体上满满覆盖着蝴蝶的画面,然后主角看见了,开始哀伤了,或者在扭曲的暗喜中祈求自己死后也能被蝴蝶吃掉。拜托,蝴蝶不屑于吃尸体!它们只是把自己要的东西带走而已。”说出这些话时,他的纸上大剌剌开着一朵枯死的花。从森山斜后方的角度来看,那却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现在森山直愣愣盯着蚕食自己残肢——至少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肉——的蝴蝶。恍然间,他的眼前出现了蝴蝶覆盖的尸体。一幢紫色的帷幕。怪异的风信子。
被他逼死的那人身上同样开满的风信子。
他追着那人直到河畔。追捕逃课的学生是风纪委员的职责。从围墙跳下来后,一同参与“追捕”的几个人就掉了队。只有森山一口气跟着跑到现在。
火车开动时,除了视觉焦点,视野中其他部分都会被晃成色泽不一的线条。现在森山的视野里只有还未脱去校服的那人——
——纵身一跃翻入水中的那人。
直到几日后的追悼会上,那人被穿上整齐的和服,尸体边摆满风信子时,森山眼里的他依然是潮湿的、身穿校服的。
依然是悬浮在水中的。
生活永远要继续。没错,生活像水一样流动。顺其自然,像河流一样忍耐一切便会幸福地活下去。森山依然上班,处理无聊的工作和无聊的同事。回到家后锁上门,仔细检查身上的每一寸皮肤,看见有字就削下去,像削苹果皮一样轻而易举。从门口到卧室,地板上会铺满闪动的蝴蝶,正趴在地上进食血肉的蝴蝶,汇成一条金属色的河流。森山已经不再为那些字感到烦恼了,只要用那把刀削下去就好了,自有蝴蝶们会仔细把所有痕迹清理干净,闪闪发光的蝴蝶,最忠实的绝对不会背叛的共犯,几乎长成他身体延展部分的共犯。锁起的小屋子,黑压压的窗帘里,空气也虚化般闪烁着,那是蝴蝶落下铺天盖地的鳞粉在空气中跃动。
起初是两条手臂上的文字。森山削左臂上的字已经游刃有余,削右臂却总是多削下几块,才能把那些恶心的符号清理干净。接下来,是一次摔伤后,他掀开裤管,发现从膝盖蔓延到脚踝也是满满当当的文字。
花开院写给水中那人的悼词,报纸对“高中生坠水事件”的报道,毕业时的风纪委员表彰记录。
现在他甚至有兴致挽个刀花再把它们尽数削下。被削下的文字,被揉皱的羊皮纸一样。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蝴蝶的火焰吞噬。
一次上班前换制服时,他摸到后背上凹凸不平的大陆。没有镜子,他猜想是后被也被文字感染了。凭借感觉,他举起刀,顺着肩胛骨的方向一层层地用刀刃刮,动作干脆利落,像考古学家拂去罗塞塔石碑表面的沙尘。
他感到后背上湿润的触感。不是血,更像某种粘稠的组织液。伸手去抓,抓到一只蝴蝶。他心里升起一种恐惧和欣喜交错的战栗。这些以血肉为食的生物已经不需要他的饲喂,而是明白自己觅食的地点了。黑压压的窗帘蠕动着,森山猜想那里蠢蠢欲动着一个蝴蝶的巢穴。也许他的尸体就会被蝴蝶覆盖。
他穿好衣服,鼓起勇气掀开窗帘,打开窗户。自从染上这种怪病以来,他总是在回家时拉上窗帘,直到现在几乎不再动那些黑压压的布料。许久未见光的屋子瞬间洒满刺眼的光线,照的满屋飞舞的鳞粉都亮堂堂。铺天盖地的蝴蝶从窗户挤进来,争先恐后地钻进屋子寻找自己的巢穴。森山张开手臂,感到自己全身被蝴蝶触角毛绒绒的触感覆盖。他现在是一桩蝴蝶装饰出的风信子,全身闪着金属色不详的光芒。被淹没在蝴蝶群中的窒息感和在水中的窒息感是如此相似,都如被封如无法呼吸的茧中。
那个人的校服飘在水面上。黑色,最普通的学兰款式。水面上浮动着的黑色污渍,像忽然的微型石油泄漏事故。
直到葬礼上看见被擦干的那人,森山眼里的他也会永远是潮湿的漂浮在水中的——因为那人在他眼中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其瞪着眼睛,头发上浮,皮肤苍白的模样。
彼时森山随他一同跳入水中。但他没有伸手去抓那人的能力了。
仿佛他从桥上到水中的一跃已经用尽了力气。
升职手续的事悬在程序里,像卡在喉咙处的食物,上不去下不来,只憋的人难受。森山的生活只是同河流一样继续;上班,出外勤,写调查报告,下班后等着蝴蝶一拥而上把长了字的地方吃掉,一觉醒来健全如初,如此周而复始。
通常而言,除非板块运动火山喷发气温骤降等自然灾害爆发,河流不会改道。
新原热衷于在办公室四处散播外界消息,无论真假虚实。这次他正和某人高谈阔论,大肆批判警局对某起案子的包庇行为。
“把革命小青年搞的事情闹大向来简单,只要保证一定的信息差就对了。告诉审讯组,技术组认为情节恶劣,建议严审;告诉结案组,审讯组审出来是个邪教案子——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打到二十年以上了,没人有错,大家只是按照规定来!”
——之后的内容在森山的脑海里模糊成了黑色的水域。黑色的布料污染的一片水域。他翻出那份报告,他签了字写评审意见的报告。
他逃亡一样跑回小房子。评审报告中的字眼正缓慢地缠绕到他身上,从脸上到脖颈到每一个角落。回去,回去,回去。把门锁好,让蝴蝶把一切都吃掉,然后写辞职报告拍到领导脸上。把这一切做完,明天他依然可以是全新的森山巽。明天他依然可以重新开始。带着白纸一样的躯体重新开始。
森山巽几乎撞开门,落了锁。未等他多前进一步,黑紫色的风暴就将他裹住,洒下铺天盖地有毒的鳞粉。从脸上到脖颈到手臂到躯干到双腿。每一个角落都挤着字,都挤满了贪婪进食的蝴蝶。这次他感觉到痛了,把自己的血肉从头到尾削下来好几次,怎么可能不痛呢。他扑到地上,用身躯撞墙,挥舞着刀把捕食者连同皮肉割下。他可以杀死一群蝴蝶,但很快有更多的扑上来。房子里处处是正破茧而出的蝴蝶。眼前一片片发黑,他靠着门滑下,感到胸口一阵腥甜。他以为自己会吐血,实际上吐出的是一团团废纸般的东西,沾着内脏器官的蝴蝶。最后吐出的是黑紫色的血块,分不清来自蝴蝶还是他自己。想来内脏也被印满了字,也许是它们的卵也弥散在空气中被吸入了。森山巽从内至外被印刷字占领,然后被蝴蝶捕食,成了一桩蝴蝶制造的活风信子。他连闭上眼睛逃避这一切都做不到了,眼皮已经被吃掉了。
他很快会变成一具骸骨。蝴蝶会怎么样呢,也许会被饿死吧。
他手里还有一把刀。
还有最后的,解决痛苦的方法。
文案|夏凡茹
编辑|张冬格
审核|吾麦尔江 刘丽峰
图片|网络
来源:大连外国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