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婆婆端上煮好的鸡蛋,笑着说:"吃吧,补身子。"我接过时,无意间看到她手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心里一惊,连忙缩回了手,鸡蛋骨碌碌滚到了炕桌上。
那道伤疤
婆婆端上煮好的鸡蛋,笑着说:"吃吧,补身子。"我接过时,无意间看到她手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心里一惊,连忙缩回了手,鸡蛋骨碌碌滚到了炕桌上。
那是1980年腊月二十八,我第一次随丈夫回农村老家过年。
窗外是漫天飞舞的雪花,院子里的老槐树挂满了白霜,几只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偶尔抖落几片雪花。小院被白雪覆盖,显得格外安静,只有鸡舍里传来几声懒洋洋的咯咯声。
屋内的土炕上,炕桌摆着几样简单的菜肴:一碟咸菜,一盘切得整齐的萝卜丝,一小碗花生米,还有一盘鸡蛋。炕头的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亮,照在墙上那幅《五谷丰登》的年画上,年画已经有些发黄,四角还贴着几片红纸,那是去年的遗留。
婆婆周秀英,一位面容朴实的农村妇女,穿着深蓝色的粗布棉袄,脚上套着手工缝制的千层底布鞋,耳朵上还戴着一对简单的银耳环,那是她年轻时的嫁妆。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像是田间的沟壑,一双手粗糙得像是地里的老树皮。
"城里媳妇不习惯吃这个?"婆婆看我没动筷子,有些局促地问,声音里带着浓重的乡音。
"不是,不是。"我赶紧摇头,心里却有些发怵,那道伤疤像一条蜈蚣,盘踞在她的右手上。
我叫李巧云,76年高中毕业后在市纺织厂当了四年挡车工。我原本是知青,在农村插队两年后才返城,分配到纺织厂。与丈夫王建国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他在县拖拉机厂当修理工,踏实肯干,说话不多,但眼睛里总透着诚恳。
半年前,我们在城里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办了三桌酒席,连礼服都是借来的,婚房是单位分配的一间十八平米的小屋。直到这次春节,我才第一次见到婆婆。
婆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盖的土坯房,外墙已经斑驳不堪,有几处甚至裂了缝,用稻草和泥巴糊上。院子不大,土墙围着,一角堆着半人高的柴火,鸡笼摆在墙角,三只母鸡在里面咕咕叫。院子中央有口井,井台上结了一层薄冰。
屋里陈设简单,一个土炕,一张方桌,几把木椅,墙上贴着已经泛黄的年画和一张丈夫高中毕业时的黑白照片。炕边放着一个蓝布包袱,里面装着我们带来的年货:两斤白糖,一包挂面,一条鲜红的围巾,还有一块香皂。这里的一切都与我在城里生活的环境截然不同,甚至比我插队时住的地方还要简陋。
"小建子,快把媳妇的铺盖铺好,冻着了可不好。"婆婆催促着丈夫,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暖水袋,"我去打点热水来,烧了一早上炉子呢。"
丈夫回屋取东西去了,婆婆看我坐着不自在,热情地说:"闺女,城里人怕是不习惯这乡下地方吧?别嫌弃,咱家虽不富裕,但日子过得踏实。你看这炕,烧得多热乎!"
我勉强笑笑:"挺好的,挺好的。"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的隔阂。那双粗糙的手上,那道伤疤,看上去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撕扯过,令我不寒而栗。
一个不祥的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这样的伤疤,会不会是家暴留下的?丈夫平时看起来那么老实,可谁知道他从小在什么环境中长大?
接下来的几天,婆婆处处为我着想,可她那笨拙的关心反而让我更加不自在。她早早起床为我准备热水洗脸,踮着脚在陈旧的木柜上取出珍藏的红糖,给我冲红糖水驱寒。
每天做饭前,她都要先把灶膛里的灰掏出来,然后一根一根地添柴火,生怕烟熏着我。她从村头的小卖部买回一袋奶糖,塞在我枕头下,说是怕我晚上饿。
可每次她递东西给我,我都忍不住盯着那道伤疤,心里默默打起了退堂鼓。这日子,我真的能过下去吗?
"巧云,帮我择菜吧。"一天中午,婆婆喊我帮忙,声音里带着试探。
院子里飘着零星的雪花,我裹紧棉袄,从外面进到厨房。厨房很小,一个煤球炉,一个水缸,墙角堆着一小堆土豆和白菜。灶台上放着一个铁锅,锅边已经被烟火熏得发黑。
我接过菜坐在小板凳上择菜。婆婆在旁边洗米,时不时看我一眼,像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这菜叶子要这样掐,别用刀切,切了就没味道了。"说着,她示范给我看。
阳光从小窗洒进来,照在她的手上,那道伤疤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刺眼,旁边还有几道小一些的疤痕,像是某种刑罚的痕迹。
"你这手怎么了?"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声音比预想的要尖锐。
婆婆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轻声说:"没啥,年轻时不小心弄的。咱庄稼人,哪有不磕碰的。"她笑了笑,声音却有些发颤。
她的敷衍让我心里更加疑惑,甚至有些恐惧。这伤疤明显不是普通的磕碰,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心里筑起了一道墙,开始对这个家庭充满戒备。
晚上,我和丈夫躺在热乎乎的炕上,听着窗外呼呼的北风声。"你妈以前是干什么的?"我小声问丈夫。
"种地啊,还能干啥。"丈夫翻了个身,"我爸走得早,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
"她手上那伤是怎么回事?"我追问。
丈夫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他的反应更加重了我的疑虑。是家里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那几天,我总是做噩梦,梦见自己被关在黑暗的屋子里,那道伤疤变成了一条蛇,向我爬来。
第三天,我在厨房切菜。村里来了走亲戚的人,婆婆忙着招待,我就主动承担了做饭的任务。正当我切萝卜时,婆婆突然从身后冒出来。
"闺女,刀不是这么拿的,危险!"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语气急切。
!我吓得"啊"的一声尖叫,刀掉在地上,我慌忙退后几步,差点撞到后面的水缸。
"对不起,对不起,吓着你了。"婆婆连忙道歉,声音里满是歉疚,"我就是怕你切着手,这刀快得很。"
她尴尬地收回手,低着头捡起地上的刀,轻声说:"你休息会儿,我来切吧。"
晚饭后,客人走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婆婆坐在炕头缝鞋垫,右手握着针,左手扶着布料,身体微微前倾,眼睛眯成一条缝。灯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多了几分苍老。我坐在一旁,心神不宁,总觉得这个家藏着什么不好的秘密。
?太吓人了。"
丈夫叹了口气,表情有些无奈:"我本想过完年再告诉你,免得你担心。改天让她自己跟你说吧,这是她的故事。"
我和婆婆的关系降到了冰点。虽然表面上我们还是婆媳,但心里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每次她接近我,我都下意识地躲开。她递给我的东西,我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手。
丈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看得出他的痛苦,眉头总是紧锁,话也少了。但我就是无法克服心中的芥蒂,那道伤疤和残缺的手指,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村里的人来串门,总会打量我几眼,然后偷偷议论。"城里媳妇,娇气得很。""听说看不上咱农村的生活。""秀英这么好的婆婆都伺候不周,还想怎样?"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更加剧了我的不安和抵触。
我开始计算着回城的日子,盼望着早点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一天下午,天气晴朗,院子里的雪化了一些,露出了下面的黄土地。婆婆去邻居家帮忙蒸年糕,说是要到傍晚才回来。丈夫被村里人喊去帮忙修理拖拉机,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趁着这个机会,我开始整理屋子,想着打发时间。在扫到婆婆的床底下时,我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好奇心驱使我又看了看她床头的小柜子,在抽屉的最里层,我发现了一把小钥匙。
理智告诉我不应该这么做,但疑惑和好奇最终战胜了道德感。我用钥匙打开了那个木箱。
箱子里整齐地摆放着一些旧物件:一件褪色的蓝布工装,几本发黄的证书,一个旧铁盒,还有一双已经开胶的旧胶鞋。
我拿起铁盒,轻轻打开,里面是一些泛黄的照片和一枚破损的厂徽。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婆婆,大概二十岁左右,扎着两条粗粗的辫子,穿着整齐的工装,站在一台纺织机前,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照片背面写着"县棉纺厂先进工作者,1958年"。
还有一张合影,是婆婆和几个同样穿工装的女工,她们举着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安全生产先进集体"。那枚厂徽上刻着"县棉纺织厂"几个字,一角已经掉落。
我愣住了,手里的照片微微颤抖。原来婆婆年轻时是纺织工人,和我一样!这是我从未想到的。为什么丈夫从来没有提起过?为什么婆婆自己也从不说?
那本发黄的证书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小心翼翼地翻开,上面赫然写着"安全生产模范",下面是婆婆的名字,日期是1958年11月。还有一页是医疗记录,上面详细记录了一次工伤事故和后续治疗情况。
正当我沉浸在震惊中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我猛地回头,看到婆婆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邻居送的一小袋年糕。她看着我手中的证书和散落的照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既有惊讶,又有一种解脱般的释然。
"对不起,我不该翻您的东西。"我慌忙放下证书,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脸上火辣辣的。
婆婆没有责备我,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放下年糕,走过来坐在炕沿上。她轻轻拿起那枚破损的厂徽,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字迹,仿佛在抚摸一段远去的记忆。
"我没想到你也会对这些旧东西感兴趣。"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久违的平静。
"您......您以前是纺织工人?"我小心翼翼地问。
"是啊,我二十岁那年进的县棉纺厂,比你还小一岁。"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越回那个遥远的年代,"村里人都羡慕我,说我有出息,能进国营厂当工人,有固定工资,还能拿粮本。"
我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她身边,第一次认真听她说话。
"那时候条件艰苦,机器设备都是旧的,没有什么安全装置,就是几根皮带连着大轮子转,噪音大得很,一天下来耳朵嗡嗡响。"她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手,那道伤疤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明显,"我们车间有个小姑娘,和你差不多大,是生产组长的侄女,刚来不久,不熟悉操作。有一天,她的头发被机器卷进去了..."
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心跳加速。
"我正好在旁边巡检,看到后,赶紧去按停机按钮,可那机器太旧了,按钮失灵。"婆婆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声音微微发抖,"情急之下,我用手去拉她的头发,想把她拽出来,结果我的手套被卷进去了,接着就是手指..."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举起右手,给我看那残缺的手指。我这才注意到,她的中指和无名指只剩下一截,伤疤蔓延到手掌心,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形状。
"我当时疼得晕过去了,醒来已经在医院里。医生说我永远失去了两个指头,还差点感染。那年头哪有什么好药啊,就这么熬过来了。"婆婆苦笑道,"不过那姑娘没事,只是剪了一小撮头发,我挺高兴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涩,还有一丝对自己的愧疚。
"后来厂里说要给我记功,这些证书和奖状都是那时候的。可没多久厂子就停产整顿,我因为伤残被辞退了,只拿了点补偿,就回农村了。"婆婆拿起那枚破损的厂徽,"这是我唯一的纪念。"
"那您怎么从来不说这些?"我轻声问道。
婆婆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说了有啥用?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我也不想让小建子觉得我是个残废,影响他找对象。"她苦笑着摇摇头,"没想到他媳妇也是纺织厂的,这还真是缘分。"
我突然明白了丈夫为什么不愿提起这件事,也许在他心里,这是母亲的伤痛,不该被轻易提及。
当晚,丈夫回来后,我把下午的事告诉了他。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妈从来不把那次受伤当成一种痛苦,反而是她引以为傲的事情。她常说,能救一条命,少两个手指值了。"
"她知道你在纺织厂工作,特别开心,总说你就像她年轻时一样,有出息。"丈夫叹息道,"她其实一直把你当女儿看,做饭打扫,样样想着你,就怕你看不上咱家。"
听完这些,我心中的隔阂开始松动。原来我一直害怕的那道伤疤,竟承载着如此沉重而美好的故事。它不是暴力的痕迹,而是勇气和无私的见证。
春节前一天,我鼓起勇气,对婆婆说:"妈,明天我带您去我们厂看看吧,现在的纺织厂和您那时候不一样了。"
婆婆眼睛一亮,像个孩子似的高兴起来:"真的可以吗?不会影响你工作吧?"
"不会的,我和门卫老李熟,他会放我们进去。"我笑着说,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我们就起床了。婆婆换上她最好的一件蓝布棉袄,还在脖子上系了那条我们送的红围巾。她照了照墙上那面小铜镜,用手拢了拢头发,紧张得像个小姑娘。
我们坐着拖拉机到了县城,又转乘公共汽车到了市里。一路上,婆婆东张西望,脸上写满了新奇。"这县城比我那时候大多了!""看那楼,得有五层高吧?""那是啥,彩电?"她像个好奇的孩子,问个不停。
到了纺织厂,门卫老李远远看见我,招手示意:"巧云,来拜年啊?"
"李叔,这是我婆婆,她年轻时也是纺织工人,想来参观参观。"我笑着介绍。
老李爽快地放我们进去:"行,现在是大年三十,厂里人少,你们随便看。"
我带婆婆参观了我工作的新式纺织厂。宽敞明亮的车间,先进的安全设备,工人们穿着统一的工作服,机器运转的声音比她那时候小多了,到处都有安全警示标语和紧急停机按钮。
婆婆站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做梦。她看着那些崭新的纺织机,轻轻抚摸着安全保护罩,喃喃地说:"真好,真好啊,要是我那时候有这样的机器,就不会..."她没有说完,眼里闪烁着泪光。
我领她走到我的工位前,给她讲解我每天的工作。她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偶尔插一句:"我们那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
在一台新型纺织机前,她停下了脚步,久久凝视着。"这机器真好,要是那时候有这种安全装置,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受伤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你们这一代真幸福。"
我看着婆婆,第一次注意到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多少沧桑,她那双粗糙的手上写满了生活的艰辛。在这一刻,她不再只是一个农村老太太,而是一个曾经和我一样在机器轰鸣中辛勤工作的女工,一个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护他人的英雄。
回家路上,婆婆握住我的手,我第一次没有躲开。她残缺的手指贴在我的手心,那道伤疤不再令我恐惧,反而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亲近和敬意。
"妈,咱们回家包饺子吧,晚上全家一起吃。"我说,心里已经把她当成了真正的亲人。
婆婆笑了,笑容里满是温暖:"好啊,你爱吃什么馅的?我包的饺子,村里可是有名的好吃!"
回到家,我们一起和面、剁馅、包饺子。虽然婆婆手指不全,但她包的饺子却出奇地好看,一个个像小船一样整齐。"手艺不赖吧?"她得意地说,"我这手啊,少了两个指头,但剩下的可都是好使的!"
丈夫看着我们有说有笑,也放松下来,脸上的笑容比前几天多了。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珍藏的白酒,给自己和婆婆各倒了一小杯:"今天高兴,喝一点!"
当晚,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屋外是纷飞的雪花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屋内是温暖的笑声和饺子的香味。我看着婆婆那双粗糙的手灵巧地包着饺子,心里的最后一点芥蒂也消融了。
"妈,您唱首歌吧,我听建国说您唱歌可好听了。"我突然提议。
婆婆不好意思地笑笑:"哎呀,哪有啊,都是他瞎说的。"
"唱一个吧,妈,就唱您年轻时常唱的那个。"丈夫也起哄。
婆婆清了清嗓子,开始唱起一首老歌,是五十年代流行的《纺织姑娘》。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韵味十足,唱到动情处,还轻轻打着节拍。
我看着她唱歌时焕发的神采,仿佛看到了她年轻时的模样—那个站在纺织机前,扎着两条粗辫子,充满朝气的姑娘。
年的味道,不就是这样的烟火气息吗?在这平凡的日子里,我们传承着勇气,守望着爱,抚平了彼此的伤疤。
婆婆唱完歌,笑着看向我:"闺女,以后啊,咱们娘俩有的是时间慢慢熟悉。我这手啊,别看不全,但啥活都能干,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握住婆婆的手,认真地说:"妈,您这手比很多人的都珍贵,它救过人命,它也会教我很多东西。"
婆婆眼圈红了,轻轻拍拍我的手:"好闺女,好闺女..."
窗外,新年的钟声敲响了,一家人的心也贴得更近了。那道曾经让我恐惧的伤疤,如今成了连接我们的纽带,见证着一个平凡却又不平凡的家庭故事。
来源:留住美好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