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县城的六月,闷热得连街上的狗都懒得动弹。我骑着电动车,胳膊肘上挂着从集市买的半斤猪肉,刚拐进小区,就看见堂妹小燕站在我家楼下,低头踢着一块砖头,鞋尖已经蹭得发白。
县城的六月,闷热得连街上的狗都懒得动弹。我骑着电动车,胳膊肘上挂着从集市买的半斤猪肉,刚拐进小区,就看见堂妹小燕站在我家楼下,低头踢着一块砖头,鞋尖已经蹭得发白。
“叔,小区门铃按不响,我等你好久了。”小燕抬头,眼睛有点红。
我把电动车停在树荫下,忘了拔钥匙。“出成绩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老旧小区的电梯里贴着”禁止吐痰”的告示,边角已经卷起,覆着一层油腻的灰。电梯忽然抖了一下,小燕撞到了扶手上。“就知道会这样。”她勉强笑笑,揉着撞疼的手肘。
进了门,我妻子李芳正在厨房洗菜,嘴里哼着电视剧的主题曲。菜市场买的丝瓜晾在厨房的小椅子上,有一根嫩生生地歪着,不知怎么想起前两天电视里说丝瓜络可以洗锅。
“小燕来啦?吃了没?阿姨炖了排骨汤。”李芳擦了擦手上的水,往厨房里走,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你爸妈呢?”
“在医院,爷爷又咳嗽了。”小燕脸上表情很平静,但是手指一直在搓着校服的扣子。
“你爷爷啊,倔得很,前两天我去看他,他还躺病床上偷偷抽烟呢,被护士发现了,挨了顿骂。”我把买来的猪肉递给李芳,“高考分数出来没有?多少分?”
李芳皱了一下眉,用眼神示意我别问。
小燕低头看着茶几上的果盘,里面有两个苹果,一个已经有些发蔫。“出了,560,差我们学校重点线三分。”
“考得不错啊,560已经很好了。”我有点心不在焉地翻着报纸,刚才在楼下碰到王大爷,他说昨天小区后面开了家新面馆,十块一碗牛肉面,不知道正不正宗。
“可以上南师大,但是报不了师范类专业,我本来想学小学教育的。”小燕拿起桌上的苹果,摸了摸又放下。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小燕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脸色变了。她接通后只说了几句”嗯”和”知道了”,然后挂断。
“爷爷要出院,医生说不用住了,可以回家吃药。”小燕说这话时嘴唇有点发抖,“其实是交不起住院费了。”
李芳关了火,摘下围裙。“我陪你去医院接爷爷。”
“不用了阿姨,我爸妈在那儿呢。我就是来告诉叔叔成绩的。爷爷前两天一直念叨着问我成绩,说他要带我去取钱。”小燕抬头看了我一眼,“叔,你知道爷爷说的是什么钱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跟老爷子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当年我分家后搬到县城里,每年春节回老家看他,他总是坐在老藤椅上,嘴里叼着烟袋,眼睛看着远方。我们也没什么话说,他只会问问我工作顺不顺心,我点点头,然后我们继续沉默。
“老人家可能是随口说说。”我递给小燕一杯水,杯底还有一道茶垢。
小燕摇摇头:“不是的,爷爷昨天晚上特别清醒,说他20年前给我攒了钱,存折放在他枕头底下的铁盒里。他说等我高考完,带我去取。”
“会不会是老人家糊涂了?”李芳小声问。老爷子已经79岁,前年开始有些老年痴呆的症状,有时候会把我认成我大哥。
“我也不知道。”小燕咬着嘴唇,“但爷爷说得很认真。”
头顶的吊扇”呼啦呼啦”地转着,却只是搅动着热气。电视里正播着防诈骗广告,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千万别信天上会掉馅饼……”
“走,我开车带你去医院接爷爷,顺便看看他说的存折是怎么回事。”我站起来,去阳台拿车钥匙。阳台上晾着我刚洗的白衬衫,袖口泛黄,像是要诉说着什么陈年往事。
县医院的走廊上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病人带来的饭菜香。我听见有人推着药车经过,轮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老爷子坐在病床边,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看上去比我上次见他又瘦了许多。他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没喝完的稀饭,飘着一层薄膜。
“爸,小燕考了560分,差点就上重点线了。”小燕妈妈王芬一边收拾老爷子的衣物,一边说。她眼睛下面有明显的黑眼圈。
老爷子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向小燕:“成绩出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但是很清晰。
小燕点点头:“嗯,560分。”
“不错,比你爸当年考得好多了。”老爷子咳嗽了两声,伸手摸索床头的铁盒。那是个旧饼干盒,上面印着褪色的花纹。“把这个打开。”
王芬拿过铁盒,打开后里面是一些杂物:老花镜、一块手表、几张照片,还有一个暗红色的小本子。王芬拿出那个小本子,递给老爷子。
“这是存折,20年前我给小燕开的。”老爷子的手有些颤抖,翻开那个红色的小本子。那是一本老式的存折,边角已经磨损。“当年小燕刚出生那年,我卖了两头猪,存了两千块钱。那时候说好等她考上大学了再取出来。”
王芬皱起眉头:“爸,你怎么从来没说过?”
老爷子哼了一声:“说了你们能记得?你们年轻人不是整天忙得很吗?”
我接过存折,看了一眼。上面确实写着1999年的日期,是县里农村信用社的存折。初始存款金额是2000元。
“才两千块,现在能干啥啊。”王芬小声嘀咕。
老爷子瞪了她一眼:“那时候两千块可不少了。再说了,这是定期的,20年了,利息不少。”
小燕接过存折,轻轻抚摸着发黄的纸页:“爷爷,谢谢您。”
“别谢我,这是你应得的。明天我们去取钱,你要上大学了,得有点钱傍身。”老爷子伸手摸了摸小燕的头,他的手上布满了老年斑。
当晚,我们把老爷子接到了我家。他坚持睡沙发,说床太软他不习惯。我给他搬了一个小电扇,他摆摆手说不用,乡下晚上比这还热呢。
夜里,我听见客厅传来轻微的咳嗽声。起床倒水时,看见老爷子坐在阳台上,看着夜空。
“睡不着?”我递给他一杯温水。
他接过水杯,没有马上喝。“城里看不到几颗星星。”他说。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确实只能看到三两颗微弱的星光。“明天我送你和小燕去银行。”
“嗯。”他点点头,然后问了一个让我意外的问题,“你记得你上大学那年吗?”
我愣了一下:“记得啊。”
“你大哥拿了我五千块钱给你交学费,当时家里穷,我卖了宅子后面那块地。”老爷子的声音很平静,“你毕业后,就很少回家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确实,大学毕业后我在县城找了工作,结了婚,回老家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
“小燕像你,喜欢看书,安安静静的。”老爷子说完,慢慢喝了一口水,“乡下人没什么可给孩子的,就想着,至少别让钱挡了路。”
窗外不知哪家的狗叫了几声,远处有卡车经过的声音。我突然想起小时候,老爷子背着我去赶集的情景。那时他的背还很挺直,走路虎虎生风。
第二天上午,我开车带着老爷子和小燕去了县城的农村信用社。银行大厅里开着强劲的空调,老爷子缩了缩脖子,说有点冷。
柜台后坐着个年轻女孩,扎着马尾,戴着银行统一的蓝色丝巾。老爷子把存折和身份证递了过去。“我要取钱。”
女孩接过存折,看了一眼,然后又抬头看了看老爷子:“这是1999年的存折?”
“对,那年我孙女刚出生,我给她存的。”老爷子有点得意地说。
女孩皱了皱眉,在电脑上输入了一些信息,然后说:“您稍等,我去问一下主管。”
我们在等候区坐下。老爷子背挺得很直,一直盯着柜台。小燕坐在我旁边,小声问:“叔,会不会存折太旧了,钱取不出来了?”
“不会的,银行的钱不会丢的。”我安慰她,心里却也有些担心。20年前的存折,不知道还有效没有。
过了大约十分钟,一个中年男人和那个年轻女孩一起走了过来。男人戴着眼镜,拿着存折。
“您好,这个存折是1999年开的定期存款,20年期满,但是一直没人来取,已经自动转存了。”男人说话的语气很客气,“按照当时的利率政策,本息现在已经……”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电脑打印出来的单子,似乎在确认数字:“总额是21,680元。”
老爷子点点头:“不少了,够小燕上大学用了。”
男人有些犹豫地看了老爷子一眼:“可能有些误会,当时这个存款是定期存款,而且选择了利滚利的方式。”
小燕看起来有些困惑:“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男人解释道,“这笔钱不是21,680元,而是21万6千8百元。”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我以为我听错了:“您说多少?”
“216,800元。”男人又重复了一遍,“当年的定期存款利率比较高,再加上是利滚利,20年下来,增值不少。”
老爷子愣住了,他的手有些发抖:“这么多?”
小燕瞪大了眼睛,看看爷爷,又看看那个银行主管。
“是的,您需要现在取出来吗?这么大的金额,我们需要提前准备现金。”主管问道。
老爷子转向小燕:“都是你的。上大学用,不够还可以买房子的首付。”
小燕突然哭了出来,扑到老爷子怀里:“爷爷……”
我站在一旁,感到鼻子有些发酸。想起老爷子昨晚说的话:“乡下人没什么可给孩子的,就想着,至少别让钱挡了路。”
回家的路上,老爷子坐在副驾驶,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小燕坐在后排,还在抽泣。
“爸,您怎么想到要存这么久的定期?”我问道,试图打破沉默。
“当时信用社主任是我战友,他说定期存款利息高,让我试试。我想着反正是给小燕上大学用的,时间长点也无所谓。”老爷子看着窗外,“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
一辆满载西瓜的三轮车从我们旁边经过,车身歪歪斜斜的,车把上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馒头。
“爷爷,您为什么从来没跟我爸妈说过这笔钱?”小燕问道。
老爷子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又有什么用?他们只会想着拿去做生意,或者买这买那。我就是想给你留着上学用。”
我想起小燕的父母,我的堂哥堂嫂。他们这些年一直在县城边上开了个小杂货店,生意不温不火,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上个月堂哥还跟我借了五千块钱,说是店里进货用。
“可您生病住院的时候,不也可以用一点……”小燕小声说。
“那是我的事。”老爷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硬,“我自己的病,用自己的退休金就够了。这笔钱是给你的,一分都不能动。”
车窗外,县城的街景缓缓后退。新盖的高楼旁边,是即将拆除的老房子。一个老人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蒲扇,正盯着我们的车看。
到家后,老爷子说要回村里。“我这把老骨头,还是乡下住着舒服。”他客套了两句,执意要回去。临走前,他叮嘱小燕:“钱存在银行里,别急着取。等上大学了再说。”
送走老爷子后,小燕在我家吃了午饭,一直心不在焉的。吃完饭,她问我借了纸笔,写了很久。
“叔,我决定了,还是要报考师范类专业。”她把写好的志愿表给我看,“差三分,可以复读一年。”
“你确定吗?现在已经有这么多钱了,完全可以选择其他学校。”我有些惊讶。
小燕摇摇头:“爷爷给我存钱是为了让我能读我想读的大学,学我想学的专业。我不能辜负他的心意。”
她的眼睛很亮,像是下定了决心。
“我支持你。”我拍拍她的肩膀,“不过复读很辛苦的。”
“我知道。”她点点头,“但我想让爷爷看到我穿上师范大学的校服。他一直说,当老师好,有稳定工作,能教书育人。”
那天晚上,小燕离开后,我和李芳坐在阳台上乘凉。夏夜的风带着一丝燥热,远处有蝉鸣声。
“老爷子真了不起。”李芳感叹道,“20年的坚持,就为了孙女上大学。”
我点点头,想起了那个红色的小存折,想起了老爷子说的话:“乡下人没什么可给孩子的……”
“对了,明天我去看看老爷子。”我突然说。
“怎么了?”李芳有些疑惑。
“也没什么,就是想陪他聊聊天。”我望着远处模糊的山影,“好久没跟他好好说说话了。”
夜深了,县城的灯光渐渐暗下。我想起很多年前,老爷子教我认识庄稼的情景。那时他蹲在田埂上,指着绿油油的禾苗说:“种下去的,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如今,那颗20年前种下的种子,终于长成了参天大树,为他的孙女撑起一片天空。
来源:惜文教育